聞衍雖不喜臣下們拍馬屁，過于藻詞華麗而忽視實干，但人到底都是喜歡聽一聽好聽話的，楊培做事麻利，也能在該夸的時候說出好話來。

    這也是他能在御前伺候多年，還能得天子倚重的原因。

    翌日，幾位伴讀入宮時辰便晚上了兩刻，等他們到鐘粹宮，大殿下也起身了，一起用了早食，這才往崇明宮去，比昨日剛?cè)雽W(xué)的時辰晚了小半個時辰。

    他們到時，旁邊殿中的宗室子弟們已經(jīng)在朗讀了。

    鐘萃昨日便特意命人跟先生們說過，往后給他們講學(xué)時的時辰往后延一延，等他們到了后，不一會，小顧大人便到了。

    今日的主要課業(yè)仍舊是給皇長子開蒙，昨日有開蒙禮，小顧大人給他們講了許多傳世典故，今日便是正式開蒙了。

    他在紙上寫下了一個“人”字，作為開蒙第一課。

    這個字簡單，卻又寓意深遠，人，頂天立地，堂堂正正。小顧大人從人開始，由人的誕生，做人的道理，典故等依次給他們講解，講述了“人”貫穿在所有事物當(dāng)中，有好人，壞人，好人得以被贊揚，而壞人則要被律法嚴(yán)懲，自成規(guī)矩體統(tǒng)，只有如此才能成方圓，才能有秩序，人們才能得以安居樂業(yè)，代代傳承。

    將軍，書生，販夫走卒，甚至官員大臣，而這些“人”，當(dāng)他們賦予了某種身份，他們就要以這個身份為準(zhǔn)則，在身份下做一個無愧于心，對得起朝堂子民的人。

    “殿下是皇子，皇子比販夫走卒，比書生將軍，比朝中的官員還要厲害，外邊的老百姓都看著，盼著，盼著殿下以后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他們也盼著殿下長大后，能成為一個厲害的人?！?/br>
    “殿下很厲害?！?/br>
    明靄下意識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膛。

    小顧大人的話他有許多聽不懂，但不妨礙他聽到許多新鮮的，沒有聽過的詞兒，小顧大人仿佛給他畫了一副畫卷，上邊開始描繪起他聽到的、記到的點滴。

    這些都讓殿下很高興，他看著畫卷上開始沾染色彩，小小的肩膀上好像一瞬間開始有他不懂的責(zé)任擔(dān)了起來，但這種被需要，卻讓他心里更滿足。

    殿下很厲害，殿下以后也很厲害。

    顧元舜微微彎腰，認(rèn)真的看著他：“下官也相信，殿下以后很厲害?！?/br>
    明靄激動得小臉都紅了。

    聞歌年紀(jì)長一些，偶爾也幫襯著父王兄長們做一些事，對小顧大人這樣慎重，聞歌覺得有些異樣，卻又找不出來不對的地方。

    小顧大人許是太嚴(yán)了些，所以才這樣，對每一件事都過于認(rèn)真了。他被送去書院開蒙時，院中的先生開蒙時卻沒有小顧大人這樣細(xì)致，只是同他們講了做人要堂堂正正，便帶著他們誦讀弟子規(guī)，規(guī)規(guī)矩矩，一板一眼。

    小顧大人不同，他幾乎一整日都在同他們講“人”，講各種形形色色的人，講這些人的身份、職位，如何行事，有什么特征，有什么意義。

    晌午，先生們都去安歇了，他們幾個還嘰嘰喳喳的。

    “你們以后想當(dāng)什么？”賀豐問，“我爺爺說了，要我好好讀書，以后也參加科舉，就可以入朝當(dāng)大官了。”

    靖明明生性有些羞怯，他搖搖頭。

    “哼，這算什么?！甭劯枳鳛樽谑易拥?，若非天子開恩，否則宗室子弟們都是隨意指派個職位掛著，沒什么大出息，他們也不必去參加科舉，在身份上已是高人一等，天生富裕，聞歌是王府公子，卻不是世子，只能作為宗室子弟，承繼不了成親王位。

    他早早就已經(jīng)打定好了主意：“本公子以后要行俠仗義，當(dāng)一個懲jian除惡的大俠?！?/br>
    幾個年紀(jì)小的面面相覷，不懂聞歌嘴里的大俠是什么。

    小顧大人也沒有提到過。

    殿下想起膳房送過來的菜：“蝦好吃的?！?/br>
    聞歌忍住翻白眼的沖動：“蝦是蝦，我說的是大俠，是大俠，是被萬人敬仰，除暴安良，行俠仗義，為民除害的大俠！”

    “將軍?！钡钕峦α送π⌒馗骸暗钕乱惨?dāng)將軍?！?/br>
    “不是將軍?！?/br>
    聞歌忍不住撓了撓頭，將軍跟大俠還是很有差別的，將軍是帶兵打仗，上戰(zhàn)場上的，大俠是奔走在江湖之上的，是在為百姓除害。

    聞歌認(rèn)得不少字，已經(jīng)開始看畫本了，他在幾個比他矮的身上一一看過，他們連字都認(rèn)不得幾個，自然看不了話本子，不知道什么是行俠仗義走天下，也不知道什么是一人一劍揚天下了。

    他便為他們舉了例：“比如有一販夫走卒，他常年走街賣貨，掙上幾個辛苦銅板，卻有那等惡徒絲毫沒有惻隱之心，連販夫走卒的銅板都要打劫，他們十分兇狠，若是人多勢眾時，那販夫走卒為了保安寧，也只有花銅板買平安了，但命保住了，這銅板沒了，他就沒掙上銀子，一家老小就要挨餓了，你們說他可憐不可憐，這些惡徒可惡不可惡？”

    幾個小孩聽得十分氣憤：“好可憐啊。”

    “叫人把壞人打跑！”

    聞歌清了清嗓子：“這個時候，正是這販夫走卒絕望之時，而恰好，本大俠游走這市井，撞見了此等欺負(fù)弱小的事，自然不能放任不管，便用拳腳功夫把那惡徒一網(wǎng)打盡，打得他們屁滾尿流的，再也不敢再欺辱鄉(xiāng)里了，這種為老百姓除害的人，就是大俠！本公子以后就是要做這大俠的，你們懂了嗎？”

    幾個小的連連點頭，看著聞歌的目光格外崇拜。

    皇長子問：“銅板是什么？”

    賀豐幾個還認(rèn)不得銅板，他們也疑惑的看向“見多識廣”的聞歌。

    聞歌也沒有見過，他出入都跟著小廝下人，一應(yīng)都有家中安排妥當(dāng)，從來沒有自己花過銀兩，但在幾個小孩的崇拜目光下，聞歌享受著這難得的虛榮，自然不能同他們實話實說：“銅板就是銅板，販夫走卒們都用銅板。”

    反正話本上都是這樣寫的。

    小孩們點點頭。

    他們正說著話，外邊進來好幾個錦衣華服的少年，他們都是宗室子弟，昨日是頭一日入宮學(xué)，宗室子們都不敢妄動，經(jīng)過昨日的觀察，見他們這處只有幾個，又不像那等不好說話的，這便過來了。

    他們先給皇長子敷衍的見了個禮，皇長子年幼，他們心里難免輕視兩分，并不慎重。

    明靄在他們身上看過，半點不怕他們?nèi)硕?，見他們陌生得很，還問道：“你們是誰？”

    來人都自報了身份。

    為首的是老親王的嫡孫，叫聞玖，他性子有些惡劣，與聞歌也認(rèn)得，還同皇長子說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與聞歌從前可是在同一家書院，如今又一同入宮讀書了，雖好久未見，但關(guān)系很好的?！?/br>
    聞玖拖著音，當(dāng)初便是他帶人嘲笑聞歌要入宮給三歲的小屁孩當(dāng)伴讀的話，叫聞歌很是沒臉，心里對皇長子也有些怨?，F(xiàn)在聽他提及，聞歌氣得臉色通紅，卻又顧忌著聞玖手段下作，不敢跟他硬碰硬。

    成親王府一向低調(diào)，聞歌身上也少有宗室子弟的囂張，難免會被欺壓一二，但同為宗室子弟，旁人也不敢過分，多是口頭調(diào)笑幾句，逗得人氣憤難當(dāng)。

    皇長子在他身上看了看，又看了看聞歌臉紅紅的，瞪著眼，大眼里有些懷疑：“很好？”

    他跟聞意就是好友，但聞意都不會臉紅紅的，還瞪他了。

    聞玖點點頭，張口就來：“是啊，成親王府管得嚴(yán)，聞歌什么都沒有，不像我什么都有，就借他玩了。”

    聞歌臉上忽青忽白的，他當(dāng)初進書院，還當(dāng)真以為同為宗室子弟，這聞玖是真心實意帶著他玩的，誰知…

    他心里雖有些懼，卻厲聲急色的：“聞玖，這里是宮中，你在外邊玩就行了，你若是敢?guī)牧说钕隆?/br>
    貴妃娘娘不會放過你的！

    貴妃娘娘說過，他是他們之中年紀(jì)最大的，要教導(dǎo)他們讀書認(rèn)字，但聞歌覺得他年紀(jì)最大，還應(yīng)該要保護他們，聞歌上前一步，準(zhǔn)備把皇長子給護在身后，聞玖性子惡劣，皇長子沒有見到過，若是見了肯定會哭的。

    什么都有！皇長子眨著亮晶晶的眼，立馬朝他伸手：“那你有銅板嗎？”

    聞玖帶笑的臉一僵：“銅、銅板？”

    皇長子理所當(dāng)然的點頭，說出口的話卻十分霸道：“殿下要。”

    “我、我…”聞玖下意識轉(zhuǎn)移：“銅板這等下賤之物，何必何必要沾了那銅臭，我這里還有別的好玩的可以…”

    明靄撅著嘴，他小眉心一蹙，兇狠狠的瞪過去：“你騙殿下，殿下生氣了！”

    第182章

    聞玖并不把皇長子放在眼里。

    再如何生氣，在他眼里，皇長子也只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被他幾句話哄一哄就能拿捏住的。

    聞歌在書院時都能被他糊弄，那時聞歌已經(jīng)六七歲了，皇長子現(xiàn)在才多大？聞玖配合的抖了抖身子，裝作害怕的樣子：“是是，是我錯了，殿下莫要生氣了?！?/br>
    聞玖演技拙劣，任由誰都能看出來他的敷衍，后邊的兩位宗室子弟甚至還笑了笑，但皇長子不知道，他見聞玖認(rèn)錯了，就以為他是知道殿下的厲害，主動承認(rèn)錯誤了，他把兩只小手背在身后，邁著小腿渡了兩步，擺著殿下的譜：“知錯就好。”

    母妃教訓(xùn)犯錯的宮人時就會說這話，明靄常聽到，一字不落的說了出來。

    聞玖嘴角勾出一抹笑。

    看，他就說這個年紀(jì)的小孩好糊弄，便是生來再是尊貴也是如此。

    聞歌幾個都看得出來他是在裝模作樣，尤其是聞歌，同為宗室子弟，接觸頗多，他對聞玖這幅模樣實在太了解不過。

    “殿下…”

    聞玖竟然連殿下都敢欺瞞，實在可惡！他要揭穿他，讓殿下看到聞玖的真面目！

    明靄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指著門口落下光的那塊地，今日陽光正好，灑落在屋檐下，襯得宮殿都泛上了一層光華，如此難得的景象，還有玉雪可愛的孩子目露驚喜，眼中亮晶晶的，他皺了皺小鼻子，開了口：“既然知道錯了，就去跪一個時辰吧?！?/br>
    明靄不知道一個時辰是多久，但他撅著嘴，仰頭看了看聞玖，覺得他都認(rèn)錯了，殿下也要大度，便十分寬容的做主給他減免了一半，手指握了握：“那、那半個?！?/br>
    不能再少了。

    母妃說了，宮人們做錯了事，都要接受懲罰的，要獎懲有度，有了教訓(xùn)以后，他們才能更好的辦差，這樣以后就不會做錯事了。

    殿下聽母妃的，殿下也是為了他好。

    相比之下，聞玖的反應(yīng)就不同了：“你說什么！”

    他瞪著眼，兇狠狠的瞪著人，難以置信。

    他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有人膽敢叫他去跪下！

    “聞玖你太放肆了，你怎敢質(zhì)問殿下的?！甭劯枰脖换书L子的話給嚇了一跳，但聞玖這樣反應(yīng)，他又立時站了出來。

    不止聞歌，連賀豐，甚至連最小的聞意都站了出來。

    皇長子歪了歪頭，臉上有些不解，目光落在聞玖耳朵上，母妃說過的，有些人的耳朵不好，要很大聲的說話才行，他以為聞玖也是這種狀況，眼里不由得流露出同情來，這個大哥哥真可憐，他聽不到。

    揣著這種憐憫，小小的殿下不由得再為他退了一步，超大聲的喊道：“那就罰你跪一會吧。”

    真的不能再少了。

    再少就沒有懲罰了。

    聞玖鐵青著臉，胸膛不斷起伏，他忍著心頭的怒氣，在他們幾個身上一一看過，抿了嘴，大步轉(zhuǎn)身朝外——

    “走！”

    這一個字，幾乎是從牙里蹦出來的。

    聞玖在一眾宗室子弟中頗有些威望，他一聲下，帶來的宗室子們便跟在聞玖身后從他們殿中退了出去，瞬息便讓殿里靜了下來。

    聞歌與聞玖打過很久的交道，知道聞玖這人十分難纏，在宗室里又一慣張揚，聚集了不少宗室子弟跟他一起，向來只有他們欺負(fù)別人的份，便是難得遇上家世相當(dāng)?shù)?，也要鬧個不分上下才肯罷休。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聞玖不戰(zhàn)而退的，見到聞玖這幅憋屈，又不敢反抗的模樣，聞歌心里的惡氣狠狠出了。

    雖說聞玖是礙于大殿下的身份不敢輕舉妄動，他也是仗著大殿下才敢跟聞玖對上，但誰叫他現(xiàn)在是殿下的伴讀呢。

    聞歌現(xiàn)在對給三歲的皇長子當(dāng)伴讀是當(dāng)真沒有一絲怨言了。

    他正想好生跟皇長子說說，卻見皇長子鼓著小臉，十分不高興。

    殿下是真的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