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緲緲！不可以！”

    戚寸心才跑進(jìn)殿，正瞧見這一幕，便忙上前去抱住他的腰，用力將他推著往后退了幾步，又回頭去攥住他握劍的手。

    謝緲用力要掙脫她的手，卻聽她一陣呼痛，他的指節(jié)驟然一頓，他眼底多添幾分茫然無措，不敢觸碰她滿是傷口的手指。

    他卻不知她本是假裝喊疼，只是他這么一瞬猶疑的功夫，硯竹的身影迅速竄入殿中，一個(gè)手刀劈在他肩頸，便令他閉起眼睛，身體倒下去。

    戚寸心及時(shí)扶住他，隨后莫宴雪和徐允嘉他們都已入殿，她便將謝緲交給他們，要他們帶他離開陽春宮。

    “舍不得他親眼見我死？”

    身后忽然傳來那道聲音，戚寸心回頭對上謝敏朝的視線，才驚覺這么一段日子不見，他竟變得蒼老許多，面容清癯又疲憊。

    “拜您謝氏所賜，太子所受之苦太多太重，即便您并不是他的好父親，但血緣羈絆，我不能讓他弒父，也不忍讓他看著您死?！?/br>
    戚寸心撿起鉤霜，將劍刃收入白玉劍柄。

    “周靖豐將你教得很好?！?/br>
    他朝她笑，“要做南黎的皇后，你不通文墨，不知民生可不行，他不愧是天下最好的老師?！?/br>
    戚寸心卻盯著一旁吳氏的尸體，她心中駭然又覺得酸澀復(fù)雜，“父皇您果真什么都能舍得下?！?/br>
    “謝氏的子孫不能總是這樣不爭氣，囿于情愛，囿于血親，便不能扶將傾之大廈?！边@大抵是謝敏朝近段日子以來，精神最好的時(shí)候，他是那樣意氣風(fēng)發(fā)，就如當(dāng)年擔(dān)過殺神之名的，還曾年輕的自己那樣。

    無論過去多少年，當(dāng)初在戰(zhàn)場上發(fā)過的誓他一直記在心里，他要北魏蠻夷滾出中原，要這漢家天下永存，哪怕是用自己做代價(jià)，哪怕是用自己的骨血做代價(jià)，哪怕，是要踩踏血rou枯骨，背負(fù)萬年罵名，他也在所不惜。

    哪怕他無法親眼得見失地收復(fù)。

    他也要選出一個(gè)可以擔(dān)得起收復(fù)江山之重任的君王。

    “我這一生，與宜澄的母親尚有一段不深不淺的少年情意，后來與繁青的母親則是各有所圖，從未相愛，唯有吳鶴月與我才算兩情相悅?！?/br>
    謝敏朝說著，回頭瞧了那靜躺在階梯上，再沒有絲毫聲息的女人，“可我親手送走她，她大抵也是不想再與我泉下相見了?！?/br>
    原本在盒中的那枚烏黑的丸藥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到了他的手中，說話間，他毫不猶豫地吃下去，又提起酒壺猛灌自己半壺烈酒，他看著殿門外大片綺麗的霞光，那該是鮮血染就，其中有無數(shù)南黎將士的血，有漢人百姓的血，有裴寄清父子的血，還有他的兩個(gè)兒子，和他自己的血。

    “是非功過皆是我，縱九死，猶不悔?！?/br>
    “待我死后，不必將我與任何人合葬，就讓我做個(gè)孤魂?！?/br>
    他靠在階上，就那么望著那成片灼燒的云彩，嘴邊不知何時(shí)涌出發(fā)黑的血來，他也渾然不覺。

    最終，

    他說，“戚寸心，你要看著他?！?/br>
    “讓他做一個(gè)好君王?！?/br>
    第113章

    重重宮巷里，時(shí)有宮娥以木瓢取水潑灑在沾染大片斑駁血跡的積雪之上，再由宦官鏟去余雪，掃凈血水。

    一具具死尸被身著盔甲的將士抬走，點(diǎn)滴血液滴落在積蓄的水洼里，很快又在一聲聲的掃地聲中翻滾激蕩。

    從浣衣局得釋的柳絮等人匆匆回了東宮，才穿過月洞門，便瞧見了立在階上，一身褶皺紅衣的太子妃。

    清晨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正仰著頭在看檐上的兩只銀霜鳥。

    “太子妃！”

    柳絮眼眶一熱，當(dāng)即提裙上前，與身后那一干人一齊跪倒在階下，“奴婢參見太子妃！”

    “柳絮?！?/br>
    戚寸心走下階，抓住她的手腕讓她站起來，又打量著她消瘦的面龐，戚寸心不由拍了拍她的手背，“受苦了。”

    “奴婢不苦，太子妃與殿下才苦……”柳絮哽咽著，眼淚忍不住從眼眶里砸下來。

    戚寸心輕輕搖頭，朝陽落了層淺金色在碧瓦檐上，她側(cè)過臉去看了片刻，消融的雪水從瓦檐一顆顆滴落。

    晶瑩又耀眼。

    細(xì)微的鈴鐺聲傳來，戚寸心當(dāng)即回過神，她轉(zhuǎn)身走入殿內(nèi)，沒了那道珠簾遮擋，內(nèi)殿里的情形一覽無余。

    少年不知是何時(shí)醒來的，他腕上的鈴鐺應(yīng)是他方才推窗時(shí)發(fā)出了聲響。

    此刻他擁著被子坐在床榻上，背對著窗欞外的整片天光，烏濃的長發(fā)披散著，幾縷落在他肩前，他的面容仍是蒼白的，纖長的睫羽微垂著，在眼瞼下投下淺淡脆弱的影。

    他只是呆呆地坐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緲緲。”

    戚寸心走上前去。

    小黑貓聽見她的聲音，在他的被子里露了頭，一下跳進(jìn)他的懷里，蜷縮起來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少年起初是有點(diǎn)迷茫的，也許是還不算清醒，隔了一會兒，他才遲鈍地輕抬眼睛，望向她。

    “他死了？”

    他輕聲問。

    戚寸心張了張嘴，蹬掉了鞋子爬上床，才朝他伸出手，他就乖乖地把她抱進(jìn)懷里，兩人之間隔著被子，還隔著一只貓。

    “他服毒了。”

    她說。

    這一瞬，戚寸心不由想起昨日謝敏朝死前說的那一番話，同樣是九死不悔，裴寄清是心向朝陽，而謝敏朝卻是“是非功過皆是我”。

    無論善果惡果，是非功過，謝敏朝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回避，也不后悔，更不在乎任何人的評說。

    “死了好。”

    謝緲垂下眼睛，聲音冷靜低靡。

    窗外又開始下雪了，輕盈的雪花跌入窗欞落在他的長發(fā)，戚寸心抿緊嘴唇，伸出手指，用指腹的溫度消融掉他發(fā)上沾染的雪粒。

    延光三年，延光帝謝敏朝病重，晉王謝詹澤與三省總督江玉祥勾結(jié)逼宮謀反，妄圖篡位，太子謝繁青與太子妃戚寸心力挽狂瀾，誅殺晉王于東宮紫央殿，然，延光帝病入膏肓，又因晉王逼宮一事大受刺激，駕崩于一月廿三，謚號照武。

    二月十九，武宗謝敏朝葬入南黎皇陵。

    三月初一，太子謝繁青繼位新皇，改年號元微，太子元妃戚寸心受封皇后。

    江玉祥與江同慶叔侄罪至謀反，竇海芳之流結(jié)黨營私，元微帝甫一登位便下了斬令，昔年根植朝堂日久的三黨之禍，終究在第一場春雨到來時(shí)，被濯洗掃凈。

    “這么些年，頭一回覺得宮里的雨，這樣干凈?！?/br>
    九重樓上，周靖豐立在窗欞前，接了滿掌的雨水，他微微一笑，眼尾添了幾道褶痕，“朝中的毒瘤是除了，可這些毒瘤連接出去的根莖野藤，在地方上也不算少，新帝登位，如今徹查起來，是有得忙了?！?/br>
    “是啊?！?/br>
    戚寸心與周靖豐并肩立在窗前觀雨，聽見他的話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說，“他這幾日都少有休息的時(shí)候?！?/br>
    “你不也是？”

    周靖豐眼底含笑，側(cè)過臉來看她，“做了皇后，你手里的事務(wù)，應(yīng)該也并不輕松?！?/br>
    “剛開始是有點(diǎn)手忙腳亂?！?/br>
    戚寸心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所以到今日我才得空來與您喝茶?！?/br>
    周靖豐回頭端了桌上的茶碗來慢飲一口，面上的笑意淡去一些，不由輕輕一嘆：“你們夫妻兩個(gè)是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可往后，南黎在你們二人手上，你們肩上的擔(dān)子就更重了?！?/br>
    “我堅(jiān)信最糟糕的時(shí)候已經(jīng)過去了?！?/br>
    戚寸心面上的神情看起來一點(diǎn)兒也不沉重，濕潤的水氣迎面，她深吸一口氣，仿佛她只臨窗一望，眼前便是一片欣欣向榮。

    她滿懷希冀。

    周靖豐端詳她片刻，茶碗里浮起的熱煙很快被風(fēng)吹散，“謝敏朝對己對人，都是一樣的殘忍極端，他是覺得自己命不久矣，為了杜絕新帝與晉王謝詹澤在他死后為了皇位你爭我奪，繼續(xù)空耗，他便索性先做一個(gè)局，讓他們兄弟盡快分出個(gè)勝負(fù)來……他這顯然是孤注一擲，若成，南黎便有救，若不成，南黎就只能爛到根里，被北魏蠶食消解?！?/br>
    “他一定要一個(gè)無畏無懼的繼承者，連新帝在北魏留下的那點(diǎn)陰影，他都要用最殘忍的手段讓新帝從中擺脫，可是寸心啊，他這么做，只怕更讓新帝的心性與常人不同了，這于新帝而言，只怕也不算好事?！?/br>
    周靖豐言語之間并未過多透露有關(guān)謝緲的字句，但戚寸心卻從中聽出他的幾分擔(dān)憂來。

    “先生，我明白您想說什么?！?/br>
    戚寸心的手撐在窗欞上，雨珠擊打在她的手背，帶著幾分料峭春寒，“可我覺得，只要是一個(gè)人，他就有一顆血rou心?！?/br>
    “他受過很多的苦，那些苦難讓他變得和尋常人不一樣，但那不是他的錯。

    “我見過他的很多面，我知道他是一個(gè)什么樣的人?！逼荽缧膫?cè)過臉，對上周靖豐的目光，“是這世道不好，讓他從未領(lǐng)略過世間的百味溫情，可即便是這樣，他也依然很努力地回以我最純粹的情意，所以先生，他缺失的，我替他補(bǔ)回來就好了。”

    世道不好，她便與他共伐世道。

    心性殘缺，她便陪他修補(bǔ)殘缺。

    “說得也對?！敝芫肛S忽而展顏一笑，“器物破損尚有補(bǔ)救之法，這人啊，又如何不能？”

    或是在煙雨朦朧的對岸隱約瞥見一道紫棠色的身影，他伸手指了指，刻意揶揄起自己的學(xué)生來，“瞧瞧，都是做了皇后的人了，怎么下學(xué)還要人來接？”

    戚寸心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忽濃忽淡的煙云之外，細(xì)柳被雨水濯洗得凝碧生光，那道紫棠色的身影在對岸若隱若現(xiàn)。

    “我沒讓他來接……”

    戚寸心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回了一句，她看不清謝緲撐傘了沒有，心里有點(diǎn)著急，便朝周靖豐福身行禮，“先生，我明日再來跟您下棋！”

    周靖豐瞧著她提起裙擺下樓的背影，不由搖頭輕笑。

    還是個(gè)小姑娘啊。

    少年人之間的情意，即便是在這樣的深寒宮巷，竟也讓人覺得干凈又美好。

    “緲緲！”

    清脆悅耳的女聲從底下傳來，引得周靖豐不由再次看向窗欞外，那個(gè)方才還與他聽雨喝茶的小姑娘已經(jīng)跑到岸邊，還沒被子茹與子意二人帶去對岸，就忙著隔著那條內(nèi)河朝對面的少年用力招手。

    “寸心走了？”

    周靖豐瞧著正得趣，又忽然聽到身后傳來莫韌香的聲音。

    莫韌香才將將醒來，從內(nèi)室里走出來匆忙披上外衫，探頭往窗欞外瞧了一眼，也笑了。

    身著紫棠色金線龍紋錦袍的少年撐著一柄紙傘，就在煙柳岸邊聽見他的妻子脆生生的一聲喚，他那張透著冷感的白皙面龐終添幾分生動的神采。

    趴在他肩上的黑貓呼嚕呼嚕的聲音很近，他側(cè)過臉低眼瞧它一眼，對上它圓圓的眼睛，瞥見它被雨水沾濕的尾巴尖兒，他神情冷淡，移開視線，傘檐卻還是往一側(cè)略微偏了偏。

    “芝麻怎么在你這兒？你不是去上朝了？”

    戚寸心才一落地，少年便上前幾步，將她納入傘下，她抹去鬢邊沾染的幾點(diǎn)雨水，抬眼瞧見他肩上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