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青到底比詹澤多算一步?！?/br>
    謝敏朝此時毫不遮掩眼底的幾分贊賞，“鶴月，你可知秦世延當(dāng)初因何觸怒德宗啊？”

    “秦世延曾是宋憲的副將，若無宋憲，便無他秦世延。一個徐山嵐還不夠讓這秦世延冒險出兵，但失蹤多年又忽然出現(xiàn)的宋憲卻可以?！?/br>
    宋憲。

    那位打了勝仗之后出逃失蹤的鐵血將軍。

    吳氏的脊骨塌下去，眼淚仿佛已經(jīng)流干了，她垂著眼簾，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隱約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

    她聽見了遠(yuǎn)處隱約的廝殺聲。

    這座皇宮里，正被血腥的味道包裹洗禮。

    “我以為你偏愛詹澤多一些?！?/br>
    她的聲音很輕，有些飄忽，“是我錯了……”

    “我給過你們母子很多機(jī)會了，鶴月?！?/br>
    謝敏朝的指腹輕輕拂開她臉頰的淺發(fā)，他的神情仿佛是溫柔的，“可你們誰也不珍惜?！?/br>
    他朝一旁的濯靈衛(wèi)統(tǒng)領(lǐng)伸出手，那神情嚴(yán)肅的青年當(dāng)即將一只小巧的木盒恭敬遞上。

    木盒打開，里頭靜躺著兩顆烏黑的藥丸。

    他捻出其中一顆來，伸手將吳氏攬進(jìn)懷里，又將那顆藥丸湊到她唇縫邊，冷靜地說，“鶴月，聽話，吃了吧?！?/br>
    吳氏渾身僵冷，即便他輕輕撫著她脖頸的手掌是溫?zé)岬模灿X得渾身冷得徹骨，她在淚眼朦朧間，在他的懷里仰望著他：“謝敏朝，你真的愛過我嗎？”

    即便已經(jīng)人到中年，謝敏朝的輪廓仍是剛毅深邃的，眉眼也仍能看出幾分年輕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

    他凝望著懷里的吳氏，似乎是想起了當(dāng)初娶她進(jìn)齊王府時的情形。

    “鶴月，記得我曾同你說過什么嗎？”

    他的語氣越發(fā)溫存動人，“你的存在，讓我覺得我有的時候也能如尋常百姓一般，平凡地去愛一個人?！?/br>
    “我若不愛你，當(dāng)初又為何要娶你進(jìn)府？”

    “可是你變了！”

    她哭得聲嘶力竭。

    “不?！?/br>
    謝敏朝任由她哭鬧，隨即平淡地用指腹替她擦去淚珠，“是你變了?！?/br>
    “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只是你忘了，我當(dāng)初讓你做決定要不要跟我時，是你說的，哪怕是我的妾，只要我愛你，你就能一直在我身邊?！?/br>
    他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字句都顯得冷極了，“是你食言了，你不甘為妾，不甘詹澤是庶子，你逼得他成了如今的樣子?！?/br>
    “鶴月，我知道，歸根結(jié)底其實(shí)在我，我能明白你的難過，你的不甘，因?yàn)槲疑碓诨始?，又逢亂世，我不得不握緊我能夠握住的權(quán)力與利益?！?/br>
    他輕輕地嘆息著，“可是鶴月，我不后悔?！?/br>
    “詹澤唯一像我的地方，便是他能為了我的位子舍下你，我也能為南黎而舍下你。”

    他語氣卻繾綣溫柔，卻字字如刃，絞得她血rou生疼。

    此時，吳氏方才明悟，她當(dāng)初義無反顧要深愛追隨的這個男人，到底有多可怕。

    情愛，遠(yuǎn)沒有南黎重要。

    他會愛她，卻從來理智得殘忍，從不會耽于情愛。

    他要的，是漢家天下，是完整的中原疆土。

    “若他沒有為了得到這個位子而與北魏jian細(xì)有所勾結(jié)，我或許還會有些不忍，不忍他如此年紀(jì)，便要為繁青開刃?！?/br>
    謝敏朝定定地看著她，“鶴月，我謝氏天下如今只剩殘破半壁，詹澤不是不能爭，他完全可以，但你與詹澤卻只能瞧見眼前的幾分利益，從此處開始，你們便輸了?！?/br>
    他輕柔的手指撫過她的下頜，指節(jié)驟然用力，逼得吳氏張開了嘴，任她如何哭叫嗚咽，他手上的動作卻并未有絲毫停頓。

    烏黑的藥丸被他送入她口中，他隨后在她頸間一擊，她便不受控地吞咽下去。

    殿內(nèi)晦暗，謝敏朝壓下眼眶里微泛的酸澀意味，閉了閉眼，將她抱入懷中。

    “鶴月，輸了，是要付出代價的?！?/br>
    第111章

    周靖豐已達(dá)武學(xué)至高之境，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情。

    此時方見他抽出那柄薄光劍，便足以令在場的晉王門客心生怯意，他們面面相覷，似有猶疑。

    “周老，快把這蜘蛛網(wǎng)除了去！”

    吳泊秋哈哈大笑著，旋身往上，拂塵白絲勾住金絲網(wǎng)的剎那，周靖豐在高檐之上俯身往下，薄光劍重?fù)裘芫W(wǎng)。

    跟隨周靖豐與莫韌香而來的數(shù)名石鸞山莊的弟子飛身落于金絲網(wǎng)之上，劍鋒與之相抵，數(shù)人的內(nèi)息碰撞。

    “殿下，快走！”

    護(hù)在謝詹澤身前的近侍眼見著那金絲網(wǎng)將碎，便當(dāng)即回頭喚道。

    謝詹澤眼底壓著一片暗沉沉的陰影，在被幾名近侍推著往禁軍用血rou性命開出的那條路走去時，他回頭望見被數(shù)名石鸞山莊弟子護(hù)在最中央的那對夫妻。

    他緊緊地盯著那雪衣少年。

    “殿下，月童城破，宮門已開，南疆軍和秦家軍都已經(jīng)入宮了！”

    一名渾身沾血的軍士才至月洞門，便跪倒在雪地里，嘶聲大喊。

    謝詹澤聞聲，腦內(nèi)仿佛有一根弦驟然繃斷，凜冽的風(fēng)灌入喉頭，嗆得他灼燒難捱，仿佛身側(cè)所有近侍焦急的聲音都已變得有些渺遠(yuǎn)。

    莫宴雪與硯竹飛身而起，彼此背對著橫握劍柄，劍鋒擦著鵝毛般的雪花剎那劃破數(shù)名禁軍的后頸。

    一片人墻倒下去，為謝詹澤開辟的那條道有了缺口，戚寸心只覺手中的絲絳被少年一瞬抽出，她只來得及瞧見殷紅的流蘇與他沾血的衣袂在半空微蕩。

    攜霜帶雪的纖薄長劍已刺破長空，指向謝詹澤。

    “冬霜，你快……”

    一個“走”字尚未來得及出口，謝詹澤才握住身畔年輕女子的手，卻在那金絲網(wǎng)破損下墜的剎那，見她忽然旋身而起，雙足重重地踢在他的腰腹。

    他猝不及防，整個人摔出去。

    金絲網(wǎng)將他纏裹其中，纖薄如柳葉般的劍刃自背后刺穿他的胸口。

    “殿下！”

    近侍大喚一聲，隨即憤而提劍朝冬霜刺去。

    “住手！”

    謝詹澤最先到到的，是刺穿自己胸口的沾血劍鋒，乍聽近侍的聲音，他當(dāng)即用盡力氣開口。

    鮮血自他口中涌出，他輕抬眼簾，瞧見站立那兒的冬霜，她的眼底再無一絲情意溫存，冷得像始終捂不化的冰。

    “為什么？”

    他望著她。

    “為什么？”冬霜迎上他的目光，她忽而輕笑了一聲，那眉眼間再無平日里的半分柔順，“二公子覺得疼嗎？”

    她喚他二公子。

    “世子死時，我也如你這般疼?！?/br>
    她說。

    謝詹澤怔怔地盯著她，他仿佛脫力一般，跪倒在雪地里，隔著殘破的金絲網(wǎng)，他的聲音變得很輕，“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知道二公子你借我的手給世子下了猛藥令他病入膏肓，藥石無醫(yī)？”冬霜輕抬下頜，她輕呵一口氣，白霧轉(zhuǎn)瞬消散，“是我愚笨，未曾識破你的詭計，才讓世子含恨而終。”

    風(fēng)聲哭嚎，猶如鬼魅。

    謝詹澤忽而苦笑，他搖頭，“你可不愚笨?！?/br>
    時至今日，他方知謝宜澄即便是死，也不忘算計他，那是早就已經(jīng)鋪墊好的長線之計，故意讓他看到這婢女冬霜，故意讓她接近他。

    謝宜澄死時，她不悲不哀，滿心滿眼，都只盼望著他實(shí)現(xiàn)諾言，將她帶在身邊。

    即便謝詹澤生性多疑，從不向她展露他心中所謀，她也仍舊有那樣的耐心，一步步地靠近他，仰望他，安靜地在他身邊做一朵解語花。

    這不是愛是什么？

    在金源遇刺時，當(dāng)她舍身為他擋劍受傷，險些沒命的那個時候，謝詹澤以為，這應(yīng)當(dāng)就是她的愛。

    什么愛啊……

    原來都是她用自己為代價的精心算計。

    “何必呢？”

    他面上血色盡失，輕輕嗤笑，“冬霜，他已經(jīng)死了，你在我身邊的每一日，就沒有一刻動搖嗎？”

    他如今看起來可憐極了，可冬霜輕撫微微隆起的腹部，耳畔的淺發(fā)晃動，“世子就算是死了，我也是他手里的一把刀?！?/br>
    她仍舊記得那日。

    形銷骨立的世子宜澄躺在床榻上，眼角浸滿淚意，他是那樣絕望，最終只對她道：“冬霜，我還是心有不甘。”

    “可惜，什么都晚了?！?/br>
    冬霜那時已如謝宜澄所打算的那樣，刻意接近了謝詹澤，但誰也沒料到星危郡王謝繁青逃出北魏皇宮的消息一出，謝詹澤便趁謝敏朝不在月童之際，對謝宜澄下了死手。

    謝宜澄的一計還未成，便徹底一病不起，最終不治而亡。

    可冬霜不愿他飲恨而終。

    所以在謝緲帶著戚寸心回到月童后不久，她便自甘投誠，做了謝緲手中的一顆棋子。

    但謝詹澤多疑，他待自己的母妃吳氏尚且說三分留七分，對于冬霜，他自然也不會輕易吐露心中所想。

    故而冬霜是在金源的那場刺殺之后，才真正得了謝詹澤的信任，此后金源送至謝緲手中的消息，無一例外，皆出自她手。

    謝詹澤隨著她的手，看向她的腹部，他的嗓音干澀得厲害，“這孩子，是否也在你的算計之中？”

    “若沒有這個孩子，如何能令你的王妃與岳丈心生危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