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嗤笑一聲，“他老謀深算，可沒那么容易死。”

    戚寸心滿眼驚詫，“你的意思是，他很可能是裝的？”

    她的思緒有些亂，又轉(zhuǎn)頭去望那片被烈焰灼燒的天幕，“如果他是裝的，你這么做，便逼得他再不能置身事外，可萬一，他病重之事不是假的呢？”

    事實(shí)上謝緲回宮被囚的這半月也不是沒有他自己的盤算，其中幾分真幾分假，他到今日得見這火光，心中便已經(jīng)了然。

    但此時(shí)，聽見戚寸心這樣問他，他的一雙眼睛仍是郁冷的，語氣也始終不帶絲毫溫度：“就是燒死了他，又有什么可惜？”

    他輕輕抬手，微涼的指腹輕擦她白皙柔軟的臉頰，“娘子，這里太骯臟，太丑陋，連帶著他，一塊兒燒干凈了，不好嗎？”

    他的語氣輕緩，有種莫名的恍惚，明明內(nèi)殿驟風(fēng)香的味道已經(jīng)散去無蹤，可此刻他的神情與語氣還是令她察覺出一絲的不對勁。

    外頭添了刀劍相接的聲音，戚寸心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目光越過窗欞便見庭內(nèi)涌入諸多禁軍，子意與子茹正與人打斗。

    那一身黛藍(lán)錦衣的青年面色陰沉走入月洞門來，他身邊的近侍快步上前，也不等宦官用鑰匙開鎖，便用手中的刀刃砍開，又一腳踢開殿門。

    戚寸心見勢不對，也不猶豫，當(dāng)即取出衣襟內(nèi)的小竹筒來朝著窗欞打開，一簇花火在“噌”的一聲中迅速飛出，綻放于天際。

    謝詹澤提著一柄劍已劈開珠簾，一顆顆的珠子散落在地，碰撞出清脆的聲響，戚寸心下意識地展臂擋在謝緲身前，“謝詹澤，你要做什么？”

    “本王還想問太子妃，你方才是在做什么？”

    謝詹澤面上不再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謝緲輕拍戚寸心的后背，像是無聲的安撫，隨即他又按下她的手臂，反將她護(hù)到身后，才迎上謝詹澤的目光，“父皇最是疼愛二哥，怎么九璋殿都快燒成灰燼了，也不見二哥去看上一眼？”

    “我還是小瞧了你。”

    謝詹澤的一雙眼睛審視著那面容蒼白，透著冷感的少年，“我以為你見過彩戲園的斗獸場，失了裴寄清這個(gè)唯一的依仗，受過雅罰的滋味，你就會變成一個(gè)徹頭徹尾的瘋子，可如今看來，原是你不惜以自身作餌，要我放松警惕。”

    “可惜啊謝繁青。”

    謝詹澤雙眼微瞇，語氣危險(xiǎn)，“我不管你在等誰，在打算什么，只要你死了，你所想的一切都會落空。”

    他猶似惋惜一般，“你倒不如死在北魏，何必回來這一遭，這樣你我兄弟之間也不會到今日這個(gè)地步。”

    眼見謝詹澤步履越近，戚寸心慌忙去看窗外，子意與子茹皆已被人纏住，根脫不開身，她緊緊地攥住謝緲的衣角。

    沉重的鐐銬壓得少年手腳沉重，縱是他一身武功，此時(shí)被這鐵索鐐銬壓制著，謝詹澤提劍而來，他很難躲閃得開。

    情急之下，戚寸心便將手邊所有能夠得到的東西全都一股腦兒地扔出去，瓷器玉器碎裂的聲音清脆，卻終究擋不住謝詹澤越發(fā)靠近的劍刃。

    忽然之間，少年抬手挽住鐵索迅速一蕩，謝詹澤后退幾步躲開，也是此時(shí)，戚寸心忽聽窗外傳來一道聲音：“小子接著！”

    一樣?xùn)|西飛入窗欞落在上方懸掛的四龍寶燈上，少年身姿輕盈，翻身而起，足尖踢在寶燈上，燈籠碎裂，一截白玉掉下來，正落入他的手中。

    纖薄的劍刃自白玉劍柄驟然抽出，輕松削斷了牽制住他的鐐銬鐵索。

    道士打扮的中年人胡須黑得發(fā)亮，一把拂塵繞了幾繞，卷走幾名禁軍的兵器，才要飛身躍入殿中，卻被一名身形干瘦的老者以鋼刀攔住。

    “桐山王箬，請教靈機(jī)道長！”

    老者嗓音粗啞，神情陰戾。

    謝詹澤武學(xué)不精，此時(shí)瞧見謝緲掙脫鐵索，他便立即退到數(shù)名侍衛(wèi)身后，冷眼瞧著謝緲與他們打斗。

    他的這些近衛(wèi)出自江湖，幾乎都是個(gè)中高手，而謝緲傷病未愈，內(nèi)力受損，要以一敵十已十分勉強(qiáng)。

    其中一名近衛(wèi)正要側(cè)身劈向謝緲，卻被站在床榻上的戚寸心用一只瓷瓶砸破了頭，他惱羞成怒，臨時(shí)起意舉刀朝戚寸心而去。

    謝緲出招迅疾，回身時(shí)劍鋒抵開他的刀刃，手臂卻不防被另一人劃出一道血痕，他卻是眉頭也不皺一下，攬住戚寸心的腰翻身從窗欞一躍而出。

    戚寸心還來不及反應(yīng)，還未落地站穩(wěn)便被他推去了那身著灰撲撲的道袍的中年道人身邊。

    “謝緲眼光不錯(cuò)。”

    吳泊秋將她護(hù)到身后，與那王箬等人纏斗之際還不忘抽空回頭瞧她一眼，隨即拂塵一掃，糊了王箬一臉。

    戚寸心被動地跟著他后退幾步，回頭便見謝緲一雙赤足深陷積雪，他衣衫純白，腰間的絲絳卻比雪地里浸染的血色還要殷紅。

    劍鋒挑起冰雪砸在朝他襲來的青年眼里，那青年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眼睛，只是這么一下，他的脖頸便添一道血痕，整個(gè)人重重摔在雪地里。

    “三百九十六妹！我們來啦！”

    一道清潤的嗓音傳來。

    戚寸心抬頭的一瞬間，便瞧見一白一青的兩道人影率先從碧瓦高檐上落下，是莫宴雪和硯竹。

    隨后便是荷蕊與那一眾石鸞山莊的師兄師姐飛身前來。

    硯竹抽出身后的長劍，翻身奮力一揮，劍氣激蕩得庭內(nèi)枯枝摧折，積雪墜落，罡風(fēng)刺得人臉頰生疼。

    她衣袂微翻，在戚寸心身側(cè)站定，一雙眼睛冷冽非常。

    “看來太子妃是鐵了心要和他生死一道了?！?/br>
    謝詹澤從殿內(nèi)走出來，站在階上。

    “可惜皇宮之內(nèi)早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你的這些師兄師姐進(jìn)來容易，要救你們出去，只怕還沒那個(gè)本事?！?/br>
    謝詹澤褪去平日里那副溫雅隨和的模樣，此時(shí)笑容收斂，他只輕輕一抬手，不過片刻，便有更多的禁軍涌入，將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困。

    一張金絲網(wǎng)忽然落下，蓋住四方檐角，在此間天光里熠熠生輝。

    “繁青應(yīng)該最了解這網(wǎng)絲。”

    謝詹澤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戚寸心銀珠手串上纏繞的金絲上，“這畢竟是你用在你妻子身上的手段?！?/br>
    “晉王好得意啊?！?/br>
    吳泊秋只略微瞧了一眼頭頂?shù)慕鸾z網(wǎng)，也沒露出什么緊張的神色，甚至還解下腰間的葫蘆來喝了一口酒，“只是不知晉王的心夠不夠狠，舍不舍得下你母妃的性命?！?/br>
    謝詹澤聞言，面上的笑意果然凝滯。

    “還真以為自己什么都能算著？”吳泊秋哈哈一笑，“晉王，比起你那位父皇，你還是差得太遠(yuǎn)了！”

    “殿下！”

    吳泊秋話音才落，便有一道焦急的女聲傳來，而凌亂的腳步聲漸近，那錦衣華服的女子小腹微隆，也不要身邊人的攙扶。

    “冬霜，你怎么來了？我不是讓你待在萍野殿？”

    謝詹澤眉心一跳。

    “殿下，出事了！”

    冬霜輕喘著氣，扶著肚子站在禁軍的人堆后面，“九璋殿著火后，母妃將陛下移到了陽春宮中，哪知陛下才至陽春宮便醒了過來，如今濯靈衛(wèi)已經(jīng)將陽春宮圍得水泄不通，母妃已被陛下困在殿內(nèi)！”

    謝敏朝醒了。

    還將吳氏拘在殿里。

    謝詹澤只聽她這話，大腦先是一片空白，隨即像是忽然恍悟似的，一股陰冷的寒意順著他的脊骨慢慢攀爬，他踉蹌地后退一步。

    如果，他的父皇是假裝病重。

    那么，

    他帶兵入城后，濯靈衛(wèi)統(tǒng)領(lǐng)起初的嚴(yán)詞拒絕，再到后來的順勢而從，都是謝敏朝為打消他心中疑慮而精心算計(jì)的結(jié)果。

    若濯靈衛(wèi)一開始就歸順于他，他也許那時(shí)便會察覺出其中的端倪。

    那么，

    謝敏朝是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算計(jì)他的？是封他做晉王，要他去金源的時(shí)候，還是更早？

    是從彩戲園開始，還是從謝繁青回到北魏的時(shí)候開始？

    謝詹澤的心神在此刻無法抑制地亂了。

    “晉王，你猜你的父皇，會不會殺了他最愛的貴妃？”

    吳泊秋此時(shí)瞧他的神情便覺得有趣極了，他笑了兩聲，拂塵一揮，“晉王仁孝，南黎皆知，不知晉王此時(shí)可敢賭你父皇待你母妃是否真心？”

    謝詹澤握劍的手逐漸收緊。

    他似乎陷入短暫的掙扎里，有些晃神。

    但也僅僅只是片刻，他抬首，望向那腰間系著殷紅絲絳的白衣少年，望見少年那雙笑意詭秘的眼。

    像是做了某種決定般，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

    “王箬聽令，此間凡是太子夫婦之黨羽者?！?/br>
    “殺！”

    第110章

    桐山王家刀法是出了名的霸道，王箬是桐山宗主，他的武功刀法自然不容小覷，何況此時(shí)他手底下除了桐山宗的弟子，還有貴妃吳氏為謝詹澤從江湖之內(nèi)網(wǎng)羅招納來的各路能人。

    “殿下，臣已傳信給江玉祥江總督！”

    混亂之際，才將冬霜護(hù)至謝詹澤身邊的近侍匆忙稟報(bào)道。

    江玉祥如今已與謝詹澤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縱然此時(shí)謝敏朝已醒，可他除了濯靈衛(wèi)之外，手中也已無兵可用。

    江玉祥早年間畢竟跟著謝敏朝多年，他如何會不留個(gè)心眼？皇城駐軍里不肯歸附的將領(lǐng)早在謝詹澤領(lǐng)兵回月童時(shí)便已被他們用計(jì)拿住，現(xiàn)下正是群龍無首之時(shí)，剩下的墻頭草更是早已投靠于謝詹澤與江玉祥兩人。

    “殿下，母妃她……”冬霜輕拽他的衣袖。

    謝詹澤堪堪回神，他的目光最初落在那雪地里身姿縹緲，劍招凌厲的少年身上，隨后他垂下眼，看向身側(cè)的女子。

    “我沒有退路了，冬霜?！?/br>
    他的手指蜷縮收緊，閉起眼滿腦子都是他的母妃，他輕呵出一縷寒氣，“我為齊王府庶子時(shí)，她望我擺脫庶子身份，我聽她的話了，哪知斗死一個(gè)謝宜澄，又回來一個(gè)謝繁青?！?/br>
    “父王成了父皇，她無法向父皇開口要一個(gè)正妻的身份，卻寄希望于我，盼我如她所想，順從聽話地為了太子之位去與謝繁青爭搶。”

    他輕撫冬霜的鬢發(fā)，拂去雪粒，“她永遠(yuǎn)不甘于一個(gè)妾室的身份，也不甘我是個(gè)庶子，但她從來不會與我明說，她只會說她一切都只是為了我，可事實(shí)上呢？她為的是她的不甘?！?/br>
    “她永遠(yuǎn)冠冕堂皇，永遠(yuǎn)要逼我爭奪，”謝詹澤的目光落在冬霜頸間那顆雪白的珠子，“冬霜，你可信？我此時(shí)若是去陽春宮救她的命，她還會反過來責(zé)罵我難成大器？”

    “我沒得選了，只能順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br>
    他緊握著劍柄，東邊燃燒成片的烈火已經(jīng)被撲滅，但隱隱的，重檐之間似乎傳來了混亂的拼殺聲。

    江玉祥領(lǐng)兵入宮了。

    頭頂是金絲密網(wǎng)，此間禁軍合圍，王箬等人在其中勇猛異常，饒是硯竹等人皆是一身的好武功，也囿于圍困，施展艱難。

    戚寸心一回頭，便見謝緲被王箬的鋼刀重?fù)舾共浚粫r(shí)間傷口撕裂，血浸衣衫，她忙喚，“緲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