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的大學(xué)生戲劇節(jié)，安中是唯一有機會參加的高中，戲劇社對此很重視，俞彥珊將劇本發(fā)給戴清嘉，要求她在周末之前背下來，周末直接排練。

    “這么多怎么背？”

    換作以前，戴清嘉是看都不會看劇本一眼的，戲劇社的社長自己說過，招戴清嘉入社是為了她當門面，并不指望其他方面。

    今天戴清嘉還勉強翻了翻，全是拗口的古文，她讀尚且不順暢，更何況背誦。

    俞彥珊不留情面地說：“這是演員的選拔，很簡單，背不下來我就選別人。”

    戴清嘉好笑道：“你選拔我？”

    俞彥珊說：“我是導(dǎo)演，你是演員，導(dǎo)演就是有選擇的權(quán)力，演員只能被選擇?！?/br>
    回家之后，戴清嘉直接將劇本扔到角落，在只有五天準備時間的情況下，忽視了它一天一夜。最后鬼使神差地又找了出來。

    如果她參演戲劇節(jié)，或許可以邀請方奕來觀看？

    懷揣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戴清嘉開始一字一句地背。俞彥珊給她的只有她扮演的角色的部分，她需要自己查閱整體的故事，遇到不理解的俚語和俗諺，則一一標注意思。

    李韻來送川貝雪梨豬肺湯，見戴清嘉伏案苦讀，還很驚訝：“這是開竅了嗎？”

    之前學(xué)校老師壓迫她學(xué)習(xí)，戴清嘉完全被動，不曾見過她如此認真的神態(tài)。ГoūsнūШū.ρШ（roushuwu.pw）

    戴寧笙本周在準備全市的課堂示范課評選，住在分校區(qū)的教師宿舍。俞景望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大多數(shù)時間不在家，匆匆地回來取文件，和李韻打了一個照面，他聞言看向房間里的戴清嘉，回答說：“可能吧?！?/br>
    其實他想說，可能性很低。不過打破李韻的希望總不太好。

    轉(zhuǎn)眼到了周末。俞彥珊、社長和一位安城大學(xué)戲劇社的老師來負責(zé)他們的排練。

    戴清嘉在讀劇本的時候，已經(jīng)有微妙的感覺，今天她終于明白了蹊蹺之處。

    除了戴清嘉和戲劇社一位邊緣的男生，其他所有人拿到的是俞彥珊自編的原創(chuàng)劇本。

    在布置舞臺的時候，有人好奇戴清嘉為什么沒有演女主角，得知她的劇本不同，奇怪地問：“清嘉，你是什么劇本？彥珊的這個原創(chuàng)劇本，給安城大學(xué)文學(xué)院和廣電的老師看，都很受肯定，我以為她不會選擇別的劇本了。”

    戴清嘉的劇本出自《金瓶梅》，她演的是潘金蓮。

    立刻有笑聲，非惡意的，和惡意的。

    “笑什么？”俞彥珊抱臂，“我選的不貼合角色嗎，潘金蓮是大美人，清嘉也是大美人?！?/br>
    眾人不語。一方面潘金蓮風(fēng)流成性，心思毒辣，和戴清嘉在學(xué)校里風(fēng)評里惡意的一部分相符合，另一方面，《金瓶梅》作為世情小說，以情欲聞名，難登大雅之堂，又有挑戰(zhàn)倫理的部分，根本不是他們中學(xué)生能搬上舞臺的。

    俞彥珊從初中開始就在戲劇社和學(xué)生會待著，她不可能不明白尺度。所有人心里都清清楚楚，她不過是在戲耍戴清嘉。

    俞彥珊幾乎挑釁：“或許清嘉能演得很好呢？這樣我就沒有理由不選她了?！?/br>
    劇場里鴉雀無聲，戴清嘉沒有生氣，她扇著一柄道具用的黑色羽扇，不緊不慢，很有四兩撥千斤的意味：“一出戲而已，能不能參加，就當是來玩了?！?/br>
    今天的排演開放一小部分觀眾名額，目前已經(jīng)有觀眾提前入場，其中包括宋予旸、盧珂和侯旭。盧珂遠遠看見戴清嘉，興奮地向她揮舞手臂。

    盧珂說過，無論在何時何地，她都做好了成為戴清嘉最狂熱的粉絲的準備。

    可是，戴清嘉自己準備好了嗎？

    戲劇社里和戴清嘉關(guān)系較好的女生暗中扯她的衣袖：“清嘉，要不你還是罷演吧，憑什么要給她們看笑話呢？”

    戴清嘉搖頭：“我沒必要罷演。笑話不笑話沒那么重要，反正對今天的演出我沒做錯什么?！?/br>
    正在僵持，戴寧笙款款地走進禮堂，站定在第一二排左右的位置，微笑著問她們：“準備得怎么樣了？”

    戴寧笙是戲劇社的文學(xué)顧問老師，同樣是評委之一，見到她來，俞彥姍連樓梯也不走，徑直跳下舞臺，快步走到她身邊：“戴老師，你來了！”

    俞彥珊當著眾人的面，陳述了自己關(guān)于金瓶梅這一出戲的創(chuàng)意和想法，詢問戴寧笙的意見，閉口不提主演是戴清嘉。

    戴寧笙顰眉：“珊珊，我理解你想表現(xiàn)里面中國式的性和禁忌，但是金瓶梅真的不可能搬上學(xué)生戲劇節(jié)的舞臺。”

    俞彥珊沮喪地說：“哦，那好吧?！?/br>
    戴寧笙柔聲安慰了她幾句話，俞彥珊恢復(fù)精神，抱著她的手臂：“戴老師，你對金瓶梅有什么看法？你喜歡嗎？”

    侯旭插嘴說：“戴老師是紅迷?！?/br>
    “嗯，說起來，我當然是更喜歡《紅樓夢》。”戴寧笙思考了一會，“我不讀金瓶梅，今天為止沒有完整讀過一遍，我也不建議你們中學(xué)生的年紀去讀，如果想要探尋人性的幽深，并不一定要選擇這樣直接、污穢的方式。讀的感覺像在泥潭里打滾——未必每一個人都能不染淤泥。”

    “確實是上不了臺面，描寫骯臟的東西時常會讓人感覺到冒犯?！庇釓┥豪硭斎坏卣f，“我也更喜歡紅樓夢。”

    戴寧笙似乎打算說什么，無意間抬眼，戴清嘉站在舞臺上，靜靜地看著她。

    方奕說戴清嘉最鮮明的演員特質(zhì)是她隨性的同時感覺敏銳。演員要以假亂真，要比虛構(gòu)人物付出更真實的感情。這是她第一次創(chuàng)造角色，已經(jīng)在揣摩帶入的過程里和原作建立了心理聯(lián)系。她喜歡并且能感知這一部作品。

    之前農(nóng)民工閱讀海德格爾引起爭議，媒體撰文《為什么不承認一個農(nóng)民工思考海德格爾是不太正常的事》，但是所有人都能認同農(nóng)民工閱讀《金瓶梅》。《紅樓夢》高懸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殿堂的頂峰，這是距離戴清嘉很遙遠的世界。農(nóng)民工被排斥在哲學(xué)之外，戴清嘉被排斥在知識的學(xué)校和家庭之外。她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像俞彥珊一樣更喜歡《紅樓夢》。

    哪怕戴寧笙大肆批判《金瓶梅》邪惡混亂，像俞彥珊一樣極盡諷刺。又或者，更直接一點，指著戴清嘉的鼻子說她叁番五次和她的丈夫不清不楚，她都會好受一些。

    但是戴寧笙說她不看金瓶梅。

    不是反對，不是討厭，是她甚至不會降下目光看。

    臺下昏暗，臺上光明，中間是明與暗的交界，戴寧笙和戴清嘉分立兩側(cè)，沉默地對視。

    燈光下戴清嘉的明艷逼人，戴寧笙立在暗影里，看向meimei，辨認出她眼睛里前所未有的寂靜。

    戴寧笙心里一緊：“瞳瞳，你怎么了？”

    “沒什么?！?/br>
    戴清嘉脊背直挺地走下臺，和戴寧笙擦肩而過。其實她很少這樣端正穩(wěn)重地走路，驚人的美貌之外籠罩著盛大的氣場，無法分清楚兩者是誰成就誰。

    后來和俞彥珊在衛(wèi)生間遇見，公主自認不會為愚弄他人感到愧疚，戴清嘉對她視若無睹，洗過手就要離開，她主動說：“如果你真是美麗又狠毒的女孩，我反而高看你一眼?？上覜]看錯，你只不過是美麗廢物而已?！?/br>
    “我沒猜錯的話，發(fā)給你劇本，是你第一次知道金瓶梅吧？昨天是你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來劇社排練吧？”俞彥珊輕聲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乎，你在幻想憑借什么可以一路暢通無阻呢？哦，beauty  is  truth？”

    戴清嘉比俞彥珊高一兩公分，而后者以蔑視的神態(tài)看著她：“可能你以為我因為宋予旸、戴老師的關(guān)系針對你，我確實討厭你，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你德不配位，所有人都是靠自己得到應(yīng)該得到的東西，但是你呢，我看不起通過走后門進入安城高中的人。我厭惡你的態(tài)度，你只會走捷徑，就算真的因為漂亮做了演員，最多演一演不入流的電視劇，金瓶梅是好作品，給你金瓶梅的劇本，算是抬舉你了?！?/br>
    “說完了嗎？”戴清嘉挑起嘴角，“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這么關(guān)注我，盧珂和我說，成為明星或者偶像，就是有一種吸引別人目光的能力。不管善意還是惡意，你看著我，就是把光打在我身上。你知道，注意力才是最稀缺的東西。你很好地驗證了這一點——我就是被矚目的人?！?/br>
    戴清嘉伶牙俐齒，擅長歪理，平時可能會和俞彥珊詭辯，胡攪蠻纏起來，氣一氣公主不是難事，但今天她明顯沒有興趣：“好了，少擋我的路?！?/br>
    #

    半夜結(jié)束手術(shù)，同事邀請俞景望一起去醫(yī)院旁邊的PUB喝酒。

    醫(yī)學(xué)領(lǐng)域的特殊在于，遵循強龍不壓地頭蛇的規(guī)則，極為看重地域和派系。安城叁甲醫(yī)院的醫(yī)生多是安大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的，既是校友也是同事，注重維系情誼。

    俞景望是在上交醫(yī)本博連讀，本來就不隸屬于安大醫(yī)學(xué)院的校友圈子，加之他性格清冷，一般不參加酒局。今日同事盛情難卻，他應(yīng)了下來。

    在場還有其他科室的青年醫(yī)生，聊得很是熱絡(luò)。

    酒過叁巡，一位婦科男醫(yī)生聊起來：“前幾天急診送過來一個小姑娘，自己在技校宿舍里生孩子，大出血加感染?！?/br>
    有人說了一句可惜，吳驍醉醺醺地評價：“只能說活該。如果自愛的話，會才十五六歲就被搞大肚子嗎，她和她那男朋友腿上腰腹上全是紋身，估計是出來混的，反正送過來的時候，全被血染紅了。最煩這種紋身的，做手術(shù)都無處下刀。”他笑一下，“我是倒霉，一周不知道接診多少個未成年小姑娘來做人流，所以說可惜什么，人家自愿當婊子，你攔不住。”

    對于之前聊天的內(nèi)容，俞景望一直反應(yīng)淡淡，他手持酒杯，開口說：“醫(yī)生是應(yīng)該針對病情作出事實判斷，而不是針對病人作出價值判斷。”

    比起吳驍?shù)闹卑状直?，俞景望話說得含蓄又銳利，那男人愣了叁秒，反應(yīng)過來，頓感羞窘，隨之而來的是惱羞成怒：“大少爺真是清高啊。是我說錯了，我自罰叁杯?！?/br>
    吳驍故意賭氣地飲下叁杯高濃度洋酒，旁人勸他說不必如此，他大笑說：“誰讓我們只是小醫(yī)生，不像人家俞醫(yī)生一樣，有一個好爸爸和好爺爺呢？不然也不至于淪落到隨便聊個天都被圣人批評?！?/br>
    醫(yī)療系統(tǒng)是等級分明政治氛圍濃厚的，所有人對潛規(guī)則心照不宣。俞景望雖然作為外來者，可但省內(nèi)叁甲數(shù)位骨科主任是他爺爺?shù)膶W(xué)子，父親是正值壯年的教授專家，叔伯又在省級衛(wèi)生部門掌權(quán)。

    吳驍是同醫(yī)院看不慣俞景望清高冷傲的人之一。神外是外科之巔，俞景望資歷尚淺，已經(jīng)多次成為高難度手術(shù)的助手。最好的鍛煉機會總是首先給予他。

    雖然吳驍忽略了俞景望的能力是他出色完成手術(shù)的前提，可是在其他青年醫(yī)生覺得又苦又累一眼望不到頭的時候，俞景望注定了不需要關(guān)心生計問題、打點人際關(guān)系和諂媚領(lǐng)導(dǎo)，也一樣能平步青云。

    說回今天，私下討論病人是很正常的，即使他出言不遜，醫(yī)生什么尺度的話沒有聽過，俞景望至于當眾使他難堪嗎？

    面對吳驍夸張的借題發(fā)揮，俞景望不怎么理會，他抬腕看表，起身準備離開，吳驍借酒裝瘋，在門口抓住他：“你什么意思？”

    俞景望冷然道：“非要說清楚就是，你連一個病重的未成年女孩都要貶低的行為很低等?！?/br>
    吳驍被激怒，罵出臟話，舉起拳頭要往他臉上砸：“你牛什么，你以為你有什么水平？不是你家里你有什么好牛的？”

    俞景望抓住吳驍?shù)娜^，他的力度大于吳驍，面對醉酒的男人不需要客氣。

    吳驍方才沖上來的時候，試圖折俞景望的手腕，而俞景望知道手對醫(yī)生的重要性，反擊的時候避開了吳驍?shù)氖郑蚝笠煌啤?/br>
    吳驍重重地撞在門上，站立不穩(wěn)，癱倒在他腳邊。

    “我的水平我心里非常清楚，可惜你不清楚自己的水平?！庇峋巴痈吲R下道。

    吳驍之前犯下低級錯誤導(dǎo)致病人家屬投訴和二次手術(shù)的事情全院皆知。

    同事追出來，深夜時分，街道寂寥，酒吧門前一棵碧陰陰的榕樹，俞景望站在樹下吸煙。

    同一科室工作，同事知道俞景望是從來不議論病人私事的，可是他同樣也不管其他醫(yī)生如何行事，同事只能猜測吳驍是不巧撞槍口上了，道歉打圓場：“對不起，景望，他們說話平時是這樣隨便的，沒想過要冒犯?！?/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