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25)完
茫茫夜色中,怪物單手將希婭抱坐在手臂上,另一只手護著她的背,如一道風穿梭在特里斯昏暗復雜的街頭。 希婭曾途徑鎮(zhèn)東,但并不熟悉這里的路況,也不知道該如何找到威廉,她想殺了他,但卻不知道該如何殺他。 好在怪物似乎已經(jīng)摸透了特里斯的街巷,也很清楚威廉今夜的落腳處,它抱著她一路往前,經(jīng)過岔路時沒有半點猶豫。 希婭曾在森林里見識過它奔跑的速度,如今再次切身感受,仍不由得驚嘆。街道兩側的房影在視野中迅速倒退,模糊得晃出了虛影,希婭閉上眼,感覺自己如在駕風而行。 怪物很擅長藏匿,它并不走寬街大路,多行于空無一人的深巷和無人會行走的窄墻間。敏銳的聽力為它帶來了極佳的方便,有時聽見前方傳來腳步聲或交談聲,在人類接近它前,它便已迅捷地繞過行人選擇了另一條路。為此它甚至不惜跳上屋頂,踩著石瓦茅草而行。 明明身軀健碩,但落腳卻很輕,像一只靈活的虎豹在房頂上跳躍。 它速度太快,希婭被風吹得有些睜不開眼,她攀著怪物寬厚的肩膀,將眼睜開一道縫,望向身下長街上毫無察覺的行人,突然明白了當初它是如何在稠人廣眾的白日里一路神出鬼沒地追著她到了家中。 不過她發(fā)現(xiàn)它從高處跳落至地面時身體會稍頓一下,想來腳腕上的傷并沒有完全恢復。 希婭并不后悔割傷了它,如果再來一次,她仍舊會選擇從島上逃跑,只是想起它這傷或許永遠都無法恢復,有些愧疚自己下手太重。 希婭抿了下唇,她望著它的側臉,開口問:“你知道他在哪嗎?” 怪物雙眼盯著前方燈火通明的莊園,輕點了下頭:“知……道……” 希婭并不好奇怪物是怎么知道的,然而它卻自顧自地緩慢解釋起來:“我……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希婭不是很相信它的話,但還是順著它的話道:“什么味道?” 它語氣冷淡:“腐……爛……的……味道……” 怪物說著,猩紅的眼珠子一轉,看向了懷里的希婭,它湊近在她身上嗅了嗅,別有深意道:“我……也……能……聞到……你……的……味道……無……論……你……在…….多……遠…….的…….地……方……” 學說人類的語言對他而言不是簡單的事,它語速格外緩慢,足夠希婭聽懂它話語中明晃晃的威脅,但希婭卻什么也沒解釋。 她看向夜色中晦暗無光的前路,心想:它似乎還不明白,她已經(jīng)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 諾德莊園今夜注定不太平。 希婭回到特里斯的消息不知怎么傳到了威爾耳中,他怒不可遏,立即將在妓院尋歡作樂的威廉派人叫回了莊園。 威爾已年過半百,眼看調(diào)離無望,將要老死在這僻遠的小漁鎮(zhèn),就指望靠那虛無縹緲的傳說解決海妖的事以謀升任,哪想找個女人獻祭這種小事威廉都能搞砸。 若獻祭一事傳到鎮(zhèn)民耳中,只會引起不必要的動蕩。 雖然威廉告訴威爾他已經(jīng)做出補救,但怒氣上頭的威爾卻怒氣難消,下令將威廉關回房中閉門思過,且放話若無他的命令,威廉不可擅離半步。 威廉有膽子在特里斯無法無天,全因頭上有位手握大權的父親,今日他回家挨了威爾一頓訓,不敢反抗,自然要找別人來出氣,而此前辦事不力致希婭從海上逃回特里斯的漢斯自然首當其沖。 富麗堂皇的房間里,窗紗搖晃,烈酒芬芳。威廉半身赤裸地站在窗前,目光陰冷地看著窗外夜色,他仰頭灌下一大口烈酒,忽而揚手狠狠將手里的銀酒杯砸向了墻角。 立在房中的兩名衣著裸露的侍女嚇得渾身一顫,一名輕聲上前撿起酒杯,屈膝跪在地上用抹布擦凈酒漬,另一名則換了只新杯接滿酒液送到了威廉眼前。 威廉垂眸睨她,沒接,侍女身上只披了層薄紗似的布,威廉掃過她白潤的胸口,又盯著她嫵媚的臉看了片刻。 在這所莊園里,若生得漂亮卻又無力自保,那和身處災難中沒有任何區(qū)別。 侍女顯然十分畏懼威廉,僅僅被他面無表情地盯了片刻,額上便漸漸冒出了汗,端著酒杯的手很輕微地顫了一下。 威廉抬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抖什么,怕我?” 侍女驚慌地眨了下眼睛,臉上卻努力露出一個僵硬的笑:“不、不怕,威廉大人?!?/br> 威廉伸手撫上她纖細白皙的脖頸,語氣輕緩得仿佛情人間的呢喃:“不怕?你是我的侍女,不畏懼我?那你懼怕誰?我父親嗎?” 侍女面露驚慌,立馬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她動了動嘴唇,正想開口挽救,卻察覺脖子上的手驀然扣緊了。 威廉猛地沉下嘴角,發(fā)泄般掐住女人的脖子。距離的疼痛從喉間傳來,侍女渾身一僵,手中的酒杯落在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去抓扣在喉嚨上的手。 因為她知道那只會換來更殘暴的凌辱和毒打。 威廉盯著她漲紅恐懼的臉色,嫌還不夠似的,索性將兩只手都卡在她喉間,雙臂用力,硬生生抓著她的脖子把她從地上提了起來。 侍女張大了嘴,想要求饒,可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她的面色很快因缺氧脹得發(fā)紫,雙眼翻白,喉嚨里發(fā)出短促痛苦的呵氣聲。 騰在空中的雙腿本能地掙扎起來,她雙手亂抓,想要揮開掐在脖子上的手,薄長的指甲劃破了威廉的手臂,鮮血溢出,他卻反倒痛快地笑了起來。 漸漸的,侍女掙扎的動作越來越弱,她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溫熱的尿液從雙腿間流出,灑了一地。 腥臊的液體濺在威廉的腳面,他卻毫不在意,他欣賞著侍女瀕死時的難看臉色,暢快地舒了口氣,猛地松開手,任由昏迷的侍女重重砸倒在地毯上,抬腳從她的身上跨了過去。 他神情自若地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酒,背對另一名嚇得跪倒在地的侍女道:“拖出去,去問問約爾遜回來了沒有。” “是、是?!笔膛曇纛澏?,她腿軟得站不起來,只能連爬帶滾地趕到地上的女人面前,伸手熟練地勾住她的腋下,跪著將她拖出了門。 侍女出去后,沒多久約爾遜便裹著一身熱汗進了房間。淡淡的尿味彌漫在房間,他皺眉抽了抽鼻子,看見窗前水色明顯的暗紅色地毯后,稍一思索便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 想來是侍女又挨了打。 威廉暴戾惡劣的本性生來具備,約爾遜不敢觸他的霉頭,伏低姿態(tài)恭敬道:“威廉大人?!?/br> 威廉翹腿靠在椅子中:“找到漢斯了嗎?” 約爾遜覷了眼他難看的臉色,回道:“找到了,就在酒館前的大街上,鼻青臉腫喝得爛醉,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br> 威廉抬眼看他,疑惑道:“被人揍了?” “是。今日是他最后的期限,午后他帶著女兒出海辦您交代的事,事情雖然辦成了,但不知怎么被他的妻子和兒子知道了。他一靠岸便被打了一頓,屬下剛剛找到他的時候,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br> 威廉沒什么表情地看著杯中鮮紅的酒液:“希婭死了嗎?” 約爾遜肯定道:“死了。他出海的時候屬下派人跟著去了,拿千里鏡遠遠看著他將希婭綁起來投入了海里,再沒浮起來過?!?/br> 難得今日聽到件叫人心情舒暢的好事,威廉屈指敲了敲桌子,忽然好奇起來:“漢斯獻祭的時候按規(guī)矩唱歌了嗎?” 約爾遜怔了怔,他又沒跟去看,哪里知道漢斯唱沒唱歌。但威廉的話不能不答,于是他點了下頭,隨口敷衍道:“唱了,把他女兒扔進海里前,漢斯嘴巴動了好長一段時間?!?/br> 威廉沉吟一聲,又問:“他唱歌的時候起風掀浪了嗎?” 約爾遜繼續(xù)胡編亂造:“起了一小陣風。” 威廉興致高昂起來,他猛地向前傾身,目光灼灼看著約爾遜:“那傳說里保衛(wèi)漁民的海神出現(xiàn)了嗎?” 約爾遜編不下去了,老老實實說了句實話:“……沒有?!?/br> 這答案顯然不是威廉想聽到的,他“嘖”了一聲,索然無味地搖了搖頭:“行了,出去吧。” 約爾遜躬身應下,剛走到門口,忽又聽身后威廉語氣淡淡地開了口:“噢,對了,事情既然已經(jīng)完成,為避免消息泄露,把漢斯殺了吧?!?/br> 他無所謂地笑了聲,:“就當替他可憐的女兒報仇?!?/br> 他話說得輕巧,似乎并不認為他自己才是置希婭于死地的罪魁禍首,反倒像是在做善事。 約爾遜背上猛然升起一股寒意,他不動聲色地皺了下眉,再一抬頭,臉上已是諂媚的笑,他低頭應道:“是,大人?!?/br> 房門再次關上,房間里又只剩威廉一個人。他閉上眼翹著腿,悠閑地靠在椅中,指尖敲響銀杯,頗為愉悅地伴隨敲擊聲哼起了曲子。 寂靜的深夜里回蕩著他低沉的哼吟,宛如風聲鳴響。興至深處,他放下酒杯,站起身,如戲劇演員邁著步伐走到了房中一尊吊在房頂上的人體雕像前。 他對著雕像優(yōu)雅地行了個禮,隨后挺直肩背執(zhí)起雕像的雙手,心情愉悅地牽著它在房間里跳起時興的帕凡舞來。 夜風涌入窗戶,掀起潔白的紗簾,吹滅了房中幾只蠟燭,威廉閉著眼,踮起腳華麗地轉了個身,握著雕像的一只手,躬身謝幕。 若他身處戲院的舞臺,這將會是一場完美的演出,可惜今夜沒有屬于他的觀眾,只有一心想他死的怪物和希婭。 威廉臉上掛著自得的笑,有模有樣地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左右點頭致謝,然而當他睜開眼時,卻忽然瞥見眼前的地毯上投落下了一個龐大的人影。 他臉色一變,猛地直起腰,就見一個背對夜色的高大身影蹲在窗臺上,睜著雙紅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蠟燭被風滅了大半,威廉看不清眼前人的長相。他臉上笑意消失,怒道:“你是什么……” 威廉本想問一句“你是什么人”,然而它話說一半,窗臺上的人影突然跳進屋中,朝他走了過來。 詭異的身形踏入微弱的燭光下,在看清那非人的面貌后,威廉驀然睜大了眼,未說完的半句話變成了:“你是什么怪物……” 希婭從一旁的紗簾后緩步走出,抬起一雙冰冷的眼盯著目露驚色的威廉,回答了他的話:“來殺你的怪物?!?/br> 比起長相奇特的怪物,顯然希婭的出現(xiàn)更讓威廉難以接受,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房中的希婭,像是覺得自己再一次被漢斯戲耍了,暴怒道:“該死!該死!漢斯這混蛋!我要殺了他!” 他仿佛不記得他已經(jīng)派人去處理漢斯,怒目切齒地盯著希婭,言語激烈地罵道:“婊子!你們竟然敢耍我!” 他撕開了方才和雕塑跳舞時優(yōu)雅的假面,一瞬間變成了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他快步行至床邊,抬手抽出床頭劍,張嘴呼道:“來、呃——!” 可惜聲音還沒來得及沖出喉嚨,就被怪物上前用利爪刺入了喉管。 求救聲被阻斷,劇烈的疼痛瞬間從喉間傳來,不等他反應過來,怪物又猛地拔出了利爪,鮮血噴出,威廉身形猛然僵住,手中的長劍“砰”一聲掉在了地毯上。 猩熱的鮮血順著怪物的指尖滴入地毯,威廉下意識抬手捂住脖子上的血窟窿,他抬眼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龐大怪物,突然毫無預兆地發(fā)起抖來。 他好像突然意識到眼前的“男人”不是他可隨意打罵羞辱的人類,而的的確確是一只強大恐怖的怪物。 一只能輕易殺死他并且會殺死他的怪物。 面對未知的恐懼陡然將他的憤怒和自大擊成了粉碎,他口鼻中噴出鮮血,捂著喉嚨踉蹌地往后退。 怪物只是冷漠地看著他,并沒有制止,反倒往旁邊讓開了路。 它身后,希婭從袖中掏出匕首,單手緊握,快步朝威廉走了過去。冰冷的刀刃在燭火下映出冷光,閃過希婭充滿恨意的雙眼。 逐漸模糊的視野中,威廉看著沖過來的希婭,胡亂抓起身旁一切可以拿到的東西朝她扔了過去,然而通通不足半步遠便都無力地摔落在了地上。 威廉步履蹣跚地退至桌邊,身體忽而劇烈地顫抖了幾下,不等希婭近身,便抽搐著倒在了暗紅色的地毯上。 希婭咬牙撲過去,用盡全力地將手里的匕首扎入了威廉無力反抗的身體。他睜著眼,似還存留著一份意識,可如今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希婭將匕首刺入他的身體。 鮮血飛濺而出,模糊了希婭的視線,她用力拔出匕首,對準威廉的喉嚨又是一刀。 “混蛋!混蛋!該死的畜生!” 她語無倫次地顫聲罵道,她的身體在戰(zhàn)栗,雙手在顫抖,刀身刺入rou體的聲音叫人頭皮發(fā)麻,然而她的動作卻沒有停下。 一刀又一刀,對準了威廉的頭、喉嚨、心臟……不知道在心里提前演練過多少次,才會如此精準地刺入所有能將他一擊斃命的地方。 與此同時,寂靜的街頭,約爾遜看著醉倒在地低聲亂語的漢斯,默默嘆了口氣。他抽出利劍,對準漢斯的頭顱。 “不會痛的,放心吧。” 約爾遜說著,隨即手起劍落,溫熱的鮮血噴灑在墻面,一位父親充滿愧疚和痛苦的胡言聲便就此消失。 不知過了多久,莊園威廉的臥室里,怪物忽然轉動眼珠看向了房門,它似乎感應到什么,對希婭道:“有……人……來……了……” 地上的威廉已經(jīng)毫無生氣,他的頭骨幾乎快被希婭刺穿了,英俊的臉龐如今變成了一團爛rou,然而希婭卻仍未停下來。 “?!瓔I……”怪物突然喚了她一聲,這一聲很沉,也很緩慢,和之前它叫希婭的名字時沒有任何區(qū)別,然而就這么簡單的一聲,卻令近乎瘋癲的希婭突然平靜了下來。 她跪在地上,手執(zhí)匕首,仰頭呆呆看著它,臉上濺滿了血液和爛rou。 “他……死……了……”怪物道。 對于食rou飲血的怪物而言,它并不覺得希婭此刻癲狂的模樣有什么可怕,也沒有露出任何異樣的神色,它蹲下身,用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臉上的血污,低聲道:“該……回……家……了……” 希婭雙目通紅,眼中浸滿了眼淚,她唇瓣翕張,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門外腳步聲逐漸變得清晰,然而怪物卻不急不緩地又看著她說了一遍:“回家,我們?!?/br> 它望著她耐心道:“跟……我……回家……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希婭輕輕眨了眨眼睛,淚水如珍珠從她眼中滾出來,她看向手里的刀,又看了眼面目全非的威廉,遲疑著將刀交給了它。 怪物拿過她手中的匕首,在自己身上擦干凈了,放回了她袖口的刀鞘中。 它單手抱起希婭,推動沉重的長桌抵住房門,隨后一把抓起桌上幾只蠟燭扔向了床鋪。 燭火瞬間引燃了絲質(zhì)床被和干燥的床幔,火勢燃起,很快,整張床鋪便被大火淹沒,發(fā)出了“咯吱”的木頭倒塌聲。 熾熱的火焰迅速蔓延開,引燃了周圍的一切,門外似有人發(fā)現(xiàn)了異樣,開始拍門:“威廉大人?威廉大人?” 怪物看了眼牢牢抵住房門的長桌,摟住希婭的背,奔向窗戶躍了下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長街依舊昏暗寂靜,怪物緊緊抱著希婭,如來時一般快速奔跑在夜色中。 岑寂的夜風拂過希婭染血的臉頰,揚起她火紅的長發(fā),她回頭望向莊園在黑夜中熊熊燃起的大火,忽然意識到她永遠都不能再回到這里。 她回過頭,抱著怪物的身體,在它的懷里閉上了眼。沉穩(wěn)緩慢的心跳透過骨骼皮rou傳至她的軀體,她默默收緊了抱著它的雙臂。 但是沒關系,她告訴自己,因為她擁有了一只怪物。 而怪物,也從此擁有了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