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15)
夕陽沉落海底,圓月破云而出,皎皎月光鋪灑在街頭,宛如一層透白的絹布。 寂靜街道上,馬蹄聲沉緩響起,希婭牽著眉眼搭聳的馬,已被磨得沒了脾氣,她手握韁繩,幾乎是拖著疲憊罷工的馬在往前走。 她馬不停蹄行了大半日,此刻疲憊不堪,眼底皮膚已顯困倦青色,實在沒什么好脾氣。她皺緊眉頭,咕噥著催促道:“笨馬,跑快點?!?/br> 這馬的租金并不便宜,希婭幾乎把短刀換來的錢全花在它身上了,哪想它看著強壯矯健,卻空有一身肌rou,從鎮(zhèn)東到鎮(zhèn)西,它馱著希婭跑得斷斷續(xù)續(xù),一半路都在慢吃慢喝,眼下天黑透了一人一馬才抵達眼前的街道。 穿過這條街,前方海岸邊有一小片紅樹林,希婭心心念念數(shù)月的家就在紅樹林旁。哪想這馬突然犯了病,喝醉了酒似的,鼻孔噴出熱氣,仰扯頸項與套在身上扯拽的韁繩抵抗,步伐凌亂,左右亂竄,總不肯配合往前走。 像是在畏懼什么。 希婭見它走了兩步又開始往后方躲閃,抬頭看向了與它躲避相反的方向,又一條昏暗的巷子。 只是此時這巷子空蕩寂靜,并不見想象中怪物的身影。 希婭暗自搖頭,只當自己疑心疑鬼,即便它迅疾如風,但也不可能這么快就追上來。 白日她騎馬走了這樣長的路,路上又處處都是人影,怪物根本不會現(xiàn)身,更發(fā)現(xiàn)不了她的蹤跡。 然而心里雖在不停安慰自己,可希婭加快的步伐還是暴露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甚至忍不住猜想這馬是不是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才如此不安。 夜色已深,街上只一家酒館還開著,三兩酒客進進出出,隱約可見幾道在街上游逛的人影。 比起陌生混亂的鎮(zhèn)東,眼前年代久遠的彎曲長街希婭再熟悉不過,她抬頭看向不遠處在月光下冒頭的紅樹林,隱約還能看見旁邊用茅草與木石搭建的長屋,平凡卻溫馨,那就是她闊別已久的家。 租馬簡單,歸還卻不易,鎮(zhèn)上就兩處地能還馬,除了鎮(zhèn)東希婭租馬的地方,便是眼前這家燈火通明的酒館。 她奮力將馬拖至酒館門口,把它嚴嚴實實綁在酒館外的木樁上,也顧不得從店主手里拿回押金,轉(zhuǎn)身便朝家奔去。 夜風拂過耳畔,濕潤的海風涌入口鼻,兩側(cè)樹影深重,朦朦朧朧看不真切,但這沒能讓希婭放緩腳步,因為即便閉上眼,她也清楚記得腳下的路通往何處。 她在這里長大,在這里爬樹摘花,她熟悉這里的每一塊石頭和每一家籬笆,在夢中,她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跑過這條磚石陳舊的路。 紅樹林旁,一間石木長屋靜靜佇立,門前不遠處的海畔??恐敬?,希婭怔怔看了那艘木船幾眼,隨后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 那是當初她與父親漢斯出海時用的船,船既然還在,說明父親已經(jīng)平安歸家,他還好好活著。 沒有什么比發(fā)現(xiàn)幾個月前遇難的家人平安更令人欣慰的事,希婭欣喜來到門外,正要敲門,卻突然生出了幾許近鄉(xiāng)情怯的躊躇。 昏黃燭光透過薄窗照亮了屋外一小片角落,她站在門口,攏緊了身上血跡干透的灰袍,又用手梳了梳自己凌亂的紅發(fā)。 熟悉的聲音穿過黏土與石頭砌成的厚墻傳入希婭耳中,聲音在夜風與海浪聲中聽起來有些模糊,但依稀能夠辨清是希婭的哥哥艾倫和父親在說話,似乎在聊什么高興的事。 艾倫在六歲那年不幸從樓梯上滾下來摔傷了腿,從此雙腿殘跛,從那以后行走對他而言就變得無比奢侈。他因此性格大變,日日板著臉,平白將一張好臉喪成了陰郁相。 眼下希婭聽見房中他平靜的語氣,實在有些驚訝,但同時,又莫名覺得有些難過。她不在的這些時日,家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好多她不知道的事。 房中,希婭的母親拉法爾坐在油燈前沉默地縫補衣裳,父子倆站在屋中央,漢斯彎腰撩起艾倫的褲腳,仔細打量著自己兒子腿上那雙造價不菲的支撐器。 艾倫扶桌站著,任自己的父親將他這殘傷的雙腿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和希婭長得很像,兩人若站在一起,一看便知道他和希婭是親兄妹。一頭扎眼的紅發(fā),天生有些卷,此時用細繩隨意綁在腦后,幾縷火紅的碎發(fā)貼在耳廓,襯得常年未見陽光的膚色越發(fā)慘白,像是病入膏肓,馬上就要離世。 艾倫看了眼腿上的東西,又望向漢斯,開口問道:“父親,還沒告訴我,你造這東西的錢是從哪來的?!?/br> “這問題你母親已經(jīng)問了我無數(shù)遍了,不是說過,僥幸從海里撈上來的?!?/br> 艾倫也不知信沒信,淡淡道:“是嗎?!?/br> 漢斯敲了敲他與小腿緊貼的金屬支撐器,發(fā)現(xiàn)他腿上好些皮膚都被支撐器磨得青紅一片,有的地方還磨破了皮膚,正在洇血。 漢斯摸了摸艾倫膝彎處一片青紅的傷,關懷道:“已經(jīng)穿了快一個月了,怎么還是會磨出新傷?新傷迭舊傷,怎么才好得了?!?/br> 艾倫似乎不覺得疼,也并不在意自己的雙腿會不會被磨爛皮rou,他低頭瞄了一眼自己的腿,道:“能走就行了。” 漢斯嘆了口氣,他放下艾倫的褲腿,拍了拍艾倫的肩,像是在安慰兒子,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慢慢來吧,以前扶著床都走不了兩步,如今不需要任何東西勉強能走已經(jīng)很好了,急不得,見不得。” 艾倫聽見這話,扭頭看了漢斯一眼,隨后臉一垮,一言不發(fā)地回了臥室。 漢斯看著在他面前摔上的門,詫異地看向了自己的妻子拉法爾,不明所以道:“他這是什么了?” 拉法爾垂著腦袋對著油燈穿針引線,聽見漢斯和她說話也沒抬頭,回道:“他一心想出海,你左來右去都只會讓他別急,他聽多了自然會有脾氣。” 漢斯聽見這話也沉默了下來,因為他知道,艾倫出海只有一個目的,便是想去找希婭?;钊艘埠?、尸體也好,他說過,總要帶一個回來。 艾倫比希婭大了六歲,在得知自己不能行走之后,他幾乎不和任何人交流,就連面對漢斯和拉法爾也很少開口。 直到希婭出生,艾倫在家擔負起照顧meimei的責任,他才似乎終于再次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希婭是在他手里長大的,雖然沒有說出過口,但艾倫對她的感情比父母更深,就算希婭當真死了,他也一定會找到她的尸體帶回來。 身為母親,拉法爾很了解自己的兒子,他是條沒法用石頭砸暈的倔魚,所以她從不在這事上勸解艾倫。 然而漢斯卻搖了搖頭,緩緩道:“勸勸他吧,且不說憑靠他自己的雙腿能不能出海,就算去也不可能找到她。希婭已經(jīng)沒了,我親眼看見她掉入了海里?!?/br> “可還不見尸體不是嗎?” “拉法爾……那是大海,不是水溪,我們應當接受希婭已經(jīng)離開我們的事實?!?/br> 拉法爾聽見這話,慢慢放下了手中縫補一半的衣裳,她沉默良久,只道了一句:“那是我的女兒?!?/br> 漢斯看著她耳邊短短幾月長出的白發(fā),嘆了口氣:“……也是我的,” 拉法爾深深看了他一眼,低下頭,擦了擦眼角的淚,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