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那就拜托你了?！?/br>
    兄弟倆回到家，將米粉店營業(yè)的木牌子掛出去，照慣例抽出今天免費的如意數(shù)字，掛在門口墻上。

    顧客們都喜歡這個流程，搶著要當那個摸幸運數(shù)字的人。后面過來的人看到墻上掛的木牌數(shù)字，都笑著問：“這個132號是哪個？千萬別浪費了名額啊?！?/br>
    這個免費的指標，每天都會有人期待，如果恰好被抽中，都會很激動。吃到免費米粉，感覺像中了大獎。

    林景嚴設計的這個環(huán)節(jié)，增加了不確定性，果然很受歡迎。有時候就算不吃米粉，拿到號碼卡片的工友也會過來瞅一眼，就怕錯過了“大獎”。

    忙過7-9點這一波顧客最多的時間段，林景嚴戴上手套，囑咐林滿慧穿上棉襖、系上圍巾，載著她騎上自行車便往外跑。

    林滿慧有點奇怪地問：“五哥，我們干嘛去？”

    聽林景嚴說完，她冷哼了一聲，心中升起不滿。

    林景嚴道：“我們?nèi)ザ⒅羌颐追鄣辏闱宄习宓倪M貨渠道。我跟蕭德打過照面，他認得我，肯定不會說實話，所以得派小妹出場?！?/br>
    坐在自行車后座，冷風從身旁刮過，無懼寒冷的林滿慧腦中閃過幾條計策。

    自己能與植物交流，只需找到糧油副食店旁邊的植物，一問便知。不過這一條迅速被否決，主要是沒辦法說清楚背后的緣故。這個世界異能無法傳承，暴露過多對自己不利。萬一被研究機構(gòu)抓去切片怎么辦？

    直接找上老板問，一來怕他認得自己不肯說實話，林家兄妹在軍山農(nóng)場很有名，二來打草驚蛇，反而不美。

    那就只能走第三條路了。three

    林滿慧雙手抓住五哥的棉襖下擺，將身體往前探出，道：“五哥，你往總場機關騎，我告訴你找誰最有用。”

    林景嚴一聽就知道小妹有想法，哈哈一笑：“走嘍！”加快蹬自行車的速度，飛快地向南而去。

    半個小時左右，林景嚴騎得額頭開始冒汗，整個人散發(fā)著白色的熱氣，寒冷的冬天里遠看著就像個裹挾著白霧的怪物。

    林滿慧從后座跳下來，一抬眸看到他熱氣騰騰的模樣，笑得直不起腰來。

    “五哥，你這個樣子，真像剛出籠的包子?！?/br>
    林景嚴解開棉襖扣子，瞪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運動出汗嘛，不是正常的？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林滿慧挽著他的胳膊，擠了擠眼睛：“五哥你莫氣，我們一起去找商務部的人。”

    林景嚴跟著她一起往總廠機關樓里走去，一邊走一邊說：“一點小事，怎么也要麻煩馮叔叔？”

    林滿慧剛一進機關樓，門衛(wèi)師傅就熱情地打招呼：“唉，是小林同學啊？放寒假了吧？今天是找哪一個領導？”

    林滿慧沖門衛(wèi)師傅揮手打了個招呼，轉(zhuǎn)過頭對林景嚴說：“不用找馮叔叔，咱們直接找市場管理科的人?！?/br>
    林景嚴一聽便明白了小妹的用意，眼睛一亮：“對呀，現(xiàn)官不如現(xiàn)管，好主意！”

    過不了一會，林滿慧與林景嚴一起從機關大樓走出來，身后跟著一個戴著黑框眼鏡、梳著大背頭的男子，這是市場管理科的萬輝科長。

    三人騎車一起前往開在一分場附近的糧油副食店。

    軍山農(nóng)場共有五個分場，一分場產(chǎn)甘蔗與大豆，設有糖廠和醬油廠。這家糧油副食店門面很小，賣些米粉、面條、調(diào)味品，產(chǎn)品不多，連個店面都沒有，附近的居民都稱它為“蕭家店”，因為距離紗廠老宿舍比較近，所以林景勇通常從蕭家店進貨。

    林景嚴與林滿慧在拐角處站定，對萬輝道：“萬科長，拜托你了?！?/br>
    萬輝哈哈一笑，笑容親切：“你們是馮主任的子侄，又是我們農(nóng)場的優(yōu)秀子弟，這點小忙，只不過幾句話的事?！?/br>
    萬輝推著自行車走過去，停在糧油副食店門口，臉上的笑容瞬間收住，顯得嚴肅而古板，他提高音量對著店面喊了一聲：“蕭老板。”

    蕭德匆忙從店里出來，一見到萬輝立馬點頭哈腰：“唉呀，是萬科長！您今天怎么親自過來了？有什么事，讓底下人過來說一聲就行了嘛?！?/br>
    萬輝拉長個臉，打起了官腔：“有職工上我們那里反應情況，你家米粉有問題，吃完拉肚子。”

    蕭德慌忙解釋：“不可能的事，我家的米粉是頭一天現(xiàn)磨現(xiàn)做的，哪里就能吃了拉肚子呢？萬科長您可以檢查嘛?！?/br>
    萬輝慢條斯理地說：“肯定是要派人來檢測的，我先過來通知你一聲，準備停業(yè)整頓吧?！闭f完，他不再理睬蕭德，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蕭德慌得在店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嘴里喃喃道：“這可怎么辦？米粉怎么會有問題呢？”

    看到萬輝要走，他趕緊沖出店，一把拉住萬輝的自行車，哀求道：“真要停業(yè)整頓嗎？我這米粉是醬油廠那個周寡婦親手做的，您要是檢查，先查她吧?！?/br>
    北風一吹，正將蕭德的話語傳到林滿慧耳朵里，她與林景嚴相視一笑。

    ——米粉來源，搞定！

    萬輝心中暗笑：難怪林滿慧這姑娘小小年紀就能進農(nóng)科所、拿金獎，的確是腦袋瓜子靈活，按照她交代的一說，果然蕭輝便說了實話。

    蕭輝這人心術不正，瞅準時機強行漲價的事情都做得出來，遇到危險拋棄隊友對他而言那是一點壓力也沒有。

    告別萬輝之后，林景嚴兄妹倆便前往醬油廠老宿舍尋找周寡婦。

    醬油廠是老廠，前廠后院，門口有一間低矮的紅磚瓦房，是個賣醬油、醋的供銷社。

    一進廠，就是一股濃郁的醬香味。

    清冷的空氣里忽然卷進這么一股醉人的氣息，林景嚴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唉喲，好久沒有聞到這味兒了。以前小時候，三哥、四哥總派我來這里打醬油，要走好久的路?！?/br>
    林滿慧的童年記憶里，依稀也有些印象。

    五哥拎著個鹽水瓶子，上面用一根麻繩系著，一路提著來醬油廠門口的供銷社打兩分錢醬油，再提溜著瓶子慢悠悠往家走。

    大人總喜歡開玩笑說：“我家兒子都能打醬油了?！闭f的就是六歲左右的孩子，已經(jīng)拎得起醬油瓶子，他們最喜歡干的活兒也是打醬油。

    因為……那個時代小孩子沒什么零食吃的，林景嚴每次買了醬油，在封口之前總會偷喝一大口。

    林滿慧想著自己跟在他屁股后頭打醬油的情形，忽然想笑。她好奇地說出一直想問的一句話：“五哥，醬油真的好吃嗎？”

    林景嚴一聽，下意識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一張臉皺得像根苦瓜：“噗——咸死了！不好吃！”

    “那你干嘛每次打醬油都要偷吃？”

    “聞著香啊，我忍不住?！?/br>
    看著五哥那張苦瓜臉，眉毛眼睛都擠到了一處，顯然是想到了一大口醬油灌進嘴里的滋味?！肮绷譂M慧實在沒有忍住，哈哈大笑起來。

    童年往事，旁人可能覺得苦不堪言，但兄妹倆現(xiàn)在回憶起來卻覺得溫馨甜美。

    再聞到這股濃烈的醬香味，林景嚴覺得親切無比，一路問過去，尋到廠區(qū)后面的一大片家屬區(qū)。

    醬油廠的貯存區(qū)很大，露天存放著上百個巨大的醬缸。

    家屬區(qū)就在貯存區(qū)的西側(cè)，中間隔著一大塊菜地，這是家屬自己開荒種菜的地方。醬油廠的殘渣肥性足，菜地里的青菜都長得肥碩無比，看得林景嚴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叫了起來。

    “小妹你看，這里的白菜苔和大蒜長得真好?！?/br>
    林滿慧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回頭我讓師母他們來測試一下這里的土壤性質(zhì)，如果能夠模擬出這樣的環(huán)境，蔬菜種植就能增產(chǎn)?！?/br>
    林景嚴抬起手，在林滿慧的頭頂揉了一把：“小妹你真是個合格的萌芽成員，農(nóng)科所給你發(fā)工資是應該的。”

    說完這話，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林滿慧，手掌平伸，在她頭頂比劃著：“唉呀，小妹你長高了！”

    不過才一年時光，林滿慧已經(jīng)長到林景嚴的下巴處了。

    亭亭玉立、修長纖細、肌膚透亮——我的小妹，竟然不知不覺地長大了。

    林景嚴有些悵然。

    不是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頭的小丫頭么？怎么自己上了一年大學回來，小妹就長這么大了呢？

    林滿慧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微笑道：“五哥，再有兩個月，我就滿十五歲了。”

    林滿慧是1964年3月底出生，時近清明，雨水多。因為她出生之日是母親劉美玉的忌日，一家人極少提起她的生日。

    湘省人對家中最小的那一個通常以“滿”字相稱。

    滿妹子——最小的女孩；

    滿伢子——最小的男孩；

    滿舅、滿姑、滿姨——都是指最小的那一個舅舅、姑姑、小姨。

    林家兄弟以《孫子兵法》中將之五德來排序：智、信、仁、勇、嚴。

    滿慧還沒有出生之時，劉美玉盼著是個女孩，以“慧”字來稱，小名慧慧。

    一時之間，萬千感慨涌上心頭，往事種種浮上眼前，林景嚴長嘆一聲：“小妹，滿慧，如果爸媽能看到你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很高興?！?/br>
    林滿慧挽起他的手，腦袋親密地擱在他肩頭，笑容里帶著淺淺的懷戀：“哥，我們都好好的，爸媽才會放心呢?！?/br>
    難得小妹如此主動親近，林景嚴有點受寵若驚，靜默了片刻，咳嗽一聲掩飾著內(nèi)心的雀躍。

    “好了好了，你也是大姑娘了，莫在這里撒嬌，趕緊辦正事吧?！?/br>
    兩人一路問過去，終于在最西邊那小小的平房找到周嬸。

    平房南面有一塊空曠之地，幾棵繁茂的香樟樹有著冬天難得一見的綠意。樹與樹之間牽著鐵絲，鐵絲之上掛著一張一張晶瑩剔透的米粉皮。

    找到了，就是這里。

    米粉皮一張一張地晾曬開來，正遮擋住視線，林滿慧試探著喊了一聲：“周嬸在嗎？”

    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從對面響起：“在在在?！?/br>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棕色薄棉襖、腰間系一條深藍色圍裙的女子貓著腰從米粉皮下走過來，看著林滿慧兄妹，眼中滿是疑惑：“你們？”

    林滿慧看著這個身影瘦削、臉上滿是皺紋的中年女子，微笑道：“您就是周嬸？我叫林滿慧，這是我的哥哥林景嚴?！?/br>
    中年女子態(tài)度有些卑微，彎著腰陪笑道：“是我，是我?！?/br>
    林滿慧看對方姿態(tài)很低，知道是被生活磋磨多了、漸漸失去信心的人，便將聲音放得再柔和些，笑著說：“周嬸你好，我們想找你買米粉?！?/br>
    周嬸慌忙搖手：“不行咧，不行咧，我這米粉都有人訂了，不讓我賣給別人?！?/br>
    她似乎很害怕林家兄妹，一邊說一邊向后退：“我這不是資本主義尾巴，我就是幫人家做點米粉，我沒有犯法，你們不要抓我……”

    她越退越后，眼見得就要撞到身后曬著的米粉皮，林景嚴忙伸出手，提醒道：“小心！”

    話音剛落，一個洪亮的女子聲音從兩人身后傳來：“你們要干什么！”聲音里飽含著憤怒。

    周嬸膽子小，后腦一下子撞到鐵絲上掛著的米粉，嚇得一個激靈，差點摔倒。林滿慧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扶住。

    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道勁風襲來，林滿慧快速向左一避。

    ——咣！

    一聲巨大的聲響過后，一個二十幾歲的大姑娘撲過來，腳下沒站穩(wěn)，正跌在林景嚴腳邊。

    周嬸喊：“妮兒——”

    臉埋下摔在林景嚴面前，抬頭正看到一雙厚實的棉皮鞋，再往上是一條筆挺的西裝褲，再往上是一件藍色的長棉襖、一張俊秀的臉……

    大姑娘羞憤交加，顧不得臉上疼痛，雙手撐地爬了起來，抬起袖子一抹臉上泥灰，大聲嚷嚷：“你們是什么人！干什么欺負我媽？！”

    林景嚴看她臉頰、鼻尖都被蹭破，滲出血水，被衣袖一抹血水與泥灰混雜，簡直慘不忍睹，眉毛直跳，向后跳開一步：“誰欺負你媽了？簡直莫名其妙！”

    林滿慧知道這是一場誤會，松開周嬸，走到林景嚴身旁，看著眼前這個摔得形容凄慘、狼狽不堪的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