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家的八棟平房都是一進三開的格局，東、西廂房向前推出一米五，在正屋門口形成一個過渡的門廊。

    將空水桶順手?jǐn)R在門廊拐角處，林滿慧對著里面喊了一句：“四哥，早飯做好了沒？”

    “好了好了?！绷志坝碌穆曇魪膹N房傳來。

    北面廚房一口土灶、一口煤氣灶，灶臺邊的吊柜上擺著醬油、鹽、醋這些調(diào)味料，臺面、炊具、瓶瓶罐罐都收拾得干干凈凈。

    軍山農(nóng)場的晚稻口感不如早稻，但做成米粉卻韌性十足、米香撲鼻。林景勇一早起來泡好圓米粉，今天早上煮米粉吃。

    以前家里窮，早上一碗米粉就是最好的享受：在碗里放上一小勺豬油，加上香蔥、辣椒末、蒜末，連湯帶粉一澆，就是碗美味的素米粉。

    現(xiàn)在家里上的上班、讀的讀大學(xué)，生活條件越來越好，林景勇不僅煎了荷包蛋，還炒了一份青椒rou絲當(dāng)作配菜，油汪汪地澆在米粉之上，熱氣騰騰、rou香四溢。

    林滿慧剛邁過門檻就聞到這股獨特的香味，nongnong的香味讓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五臟六腑都敞開來：“四哥，你做的米粉就是好吃！”

    林景勇端著兩碗米粉走到正屋，將面碗擱在新買的八仙桌上，看著眼前這個眼睛亮晶晶的小妹，不知道為什么，感覺有些心疼。

    ——莫看小妹心有成算、英明神武，有農(nóng)科所的正式編制、拿了專利、獲得國家級金獎，其實骨子里不過就是個貪吃好玩的孩子。

    他微微一笑，大聲道：“只要你喜歡吃，四哥天天早上給你做?！?/br>
    得益于林滿慧生財有道，家中在郵政儲蓄所的存款已經(jīng)有七千多塊，算是當(dāng)?shù)氐挠绣X人了，林景勇卻依然保持著勤儉節(jié)約的好習(xí)慣。給小妹的碗里放了一個荷包蛋，他自己碗里的米粉雖多，卻只撒了薄薄一層辣椒炒rou。

    眼前這碗熱氣騰騰的米粉讓林滿慧食指大動，米粉細(xì)滑，排骨湯加上豬油香、小蔥香、香菜香、蒜香，再配上脆辣咸香的炒rou，冬天的早上吃上這樣一碗米粉，簡直是極致的享受。

    林滿慧夾起米粉上的黃澄澄的荷包蛋，湯汁浸過煎得裙邊枯枯的荷包蛋，味道絕美，她笑瞇瞇地嘆了一口氣：“啊……真好吃！”

    抬頭一看，“咦？四哥你怎么碗里沒有荷包蛋？咱家不是母雞下了不少蛋嗎？”她養(yǎng)了七、八只母雞，只只都是下蛋能手，家里的雞蛋根本就吃不過來。

    林景勇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天天吃煎蛋，太奢侈了，我舍不得?！?/br>
    林滿慧撲哧一笑，瞪了他一眼：“四哥，咱現(xiàn)在可是有錢人！”

    林景勇吃了一大口米粉，非常滿意這個口味，咽下嘴里的東西，這才回答道：“有炒rou配米粉，對我來說就夠了。雞蛋一毛錢一斤呢，有錢也不能亂花，等再攢攢給你打一套好家俱。”

    林滿慧心中感動，眼前這個四哥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看著兇惡，但其實是個善良內(nèi)向的人。他為人低調(diào)，話少、勤快、能吃苦，承包家中一日三餐、打掃整理、賬目往來，成為六兄妹的穩(wěn)定后方。

    只要有林景勇在，一家人就吃喝不愁、存款充足、生活穩(wěn)定，經(jīng)歷過末世的林滿慧知道這樣的人很難得——

    心甘情愿地為他人付出，兢兢業(yè)業(yè)奉獻自己。

    忽然想為他做點什么。

    “四哥，你喜歡現(xiàn)在罐頭廠的工作嗎？”

    聽到小妹的問話，林景勇有點懞：“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有什么喜歡不喜歡的?！?/br>
    林滿慧一聽，就知道四哥并不熱愛這份工作。她想了想，繼續(xù)問：“四哥你有沒有想過，理想是什么？”

    林景勇不知道小妹怎么一大早跟自己談理想，不過他向來脾氣好，吃完米粉喝完湯，擦擦嘴，這才慢吞吞地回答。

    “我的理想，就是一家人吃得飽飽的，安安穩(wěn)穩(wěn)、踏踏實實?！?/br>
    林滿慧反問：“那你呢？”

    “我？我給你們做飯啊?！?/br>
    林滿慧嘴角扯了扯，主動停止了這次談話。如果四哥的理想就是為家人做飯，看著大家歡歡喜喜聚在一起，那就先如他所愿吧。

    到了晚上林景勇下班回到家，臉色有些不對。

    家里現(xiàn)在只有兩個人，一點點低氣壓都會讓人覺得緊張。林滿慧跟著他走進廚房，蹲在一旁看他悶悶地摘菜、洗菜。

    “哥，你怎么了？”

    林景勇?lián)u搖頭：“沒什么?！?/br>
    “哥，你有什么事別悶在心里，和我說說吧?！贝蟀肽甑臅r間朝夕相處，林滿慧看到四哥不開心，內(nèi)心也有些酸酸的。

    林景勇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過頭看著小妹：“真沒什么事，就是同事說了幾句歪話，聽著心里不舒服。你餓了吧？我馬上就做好飯，今天買了豆腐，給你做個rou末釀豆腐。”

    林滿慧皺眉道：“哥，你有事別瞞我呀，跟我說說吧。”

    林景勇手上動作不停，摘完菜苔、洗好小蔥，一起放在瀝水籃子里，從碗柜里取出一塊豬rou放在砧板上切成條，準(zhǔn)備剁成泥。

    他的聲音有點甕聲甕氣：“同事說，三哥現(xiàn)在是車間主任，又評了高級技工，其他幾個兄弟都是大學(xué)生，連小妹都這么出息，一家子就我……只是個普通工人。”

    林滿慧一聽就氣炸了肺，咬牙罵道：“是哪個嘴這么碎？普通工人怎么了？礙他什么事了？我家四哥會做飯、會持家，比旁人強一百倍！”

    林景勇面皮抽搐了一下：“做飯、持家算什么本事，我的確是家里沒出息的那一個。如果爸媽還在，會不會罵我不上進？”

    林滿慧湊近，認(rèn)真地盯著林景勇的眼睛：“四哥，你……覺得自己很差勁？”

    小妹的眼睛里閃著亮光，似乎有一種魔力。這一刻，林景勇放開厚厚的心防，說出一直以來藏在心底的話。

    “我，難道不是家里最差勁的那一個嗎？

    說話，口吃。

    長相，難看。

    學(xué)歷，只有初中畢業(yè)。

    工作，就是個最普通的工人。

    大哥、二哥、五弟都上大學(xué)，有大出息。三哥現(xiàn)在也是農(nóng)場最年輕的車間主任，又評了高級技工，前途遠(yuǎn)大。

    可是我呢？我只會做飯、掃地、抹桌子、收拾廚房。連種菜……我都比不過小妹你！”

    林景勇越說聲音越大，腦門隱約有青筋暴露，情緒有些激動。

    林滿慧看著眼前這個因為口吃而自卑的四哥，想到書中他的命運，心中泛起細(xì)密的疼痛感。

    ——林景勇一直扮演著做飯、洗衣、打掃的保姆角色。老五林景嚴(yán)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八年，他堅持每個月看望、送吃的；老三林景仁被單位辭退酗酒度日，每次喝醉都是他背回家；老二林景信被賀玲騙心騙錢，他默默地守在身邊開解；老大得肝病住院，他陪伴左右、侍候到去世。

    至于滿慧，從小到大所有物品都由林景勇打理，就連女孩子用的月經(jīng)帶、衛(wèi)生紙、文胸、內(nèi)衣都是他買，他記得她的生理期，會煲紅棗桂圓粥……

    這樣一個男人，在家中存在感不強，默默地關(guān)愛著每一個人。

    今天若不是早上林滿慧問了那一句“你的理想是什么”，同事們說的歪話或許還激不起林景勇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

    自己的需求，一直以來都被林景勇悄悄按下，因為這個家需要一個保姆。

    都上進、都努力、都想做大事，那這個家怎么辦呢？誰來做飯、誰來燒水、誰來打掃衛(wèi)生、誰來整理四季衣物、誰來cao持繁瑣的家務(wù)呢？

    林滿慧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話來。在這個家，受四哥恩惠最多的就是自己。

    林景勇宣泄出內(nèi)心的煩悶，頓覺輕松暢快，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搖頭道：“我跟你說這些做什么呀。這個世上有小妹、老五這樣的聰明人，也有我這樣的笨人，各有各的活法……”

    還沒等他說完，林滿慧打斷了他的話。

    “四哥，我們都會慢慢長大，再過兩年半我也要考大學(xué)離開農(nóng)場，到時候家里只剩下你一個人，怎么辦？”

    林景勇的心情蕩到了谷底，停下手中的動作，低頭看著砧板上切得薄薄的rou片，喃喃道：“是啊……你也會長大，離開這里?！笨傆幸惶欤銈兌疾辉傩枰?，那個時候，我怎么辦呢？

    林景勇陷入了沉思。

    這種感覺其實非常不好?？粗宰约猴堥L大的弟弟meimei一個個遠(yuǎn)走高飛，而自己這個做飯的人卻一成不變，永遠(yuǎn)停留在原處。

    林滿慧走到林景勇身旁，挽住他的胳膊，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哥，你也得有自己的生活、追求和理想。這樣，哪怕我們都不在你身邊，你依然可以活得滋潤、充實?！?/br>
    感受到來自小妹的溫暖，林景勇茫然地重復(fù)：“自己的生活、追求、理想？可是，我這樣的笨人能夠做些什么呢？”

    林滿慧道：“你會做飯呀?！?/br>
    林景勇苦笑道：“做飯，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br>
    林滿慧瞪了他一眼：“瞎說，做飯雖說不難，但要做得好吃就是本事。古代有御廚、現(xiàn)在有名廚，華夏八大菜系各有傳人，怎么能說做飯不是本事？”

    林景勇一聽，宛如眼前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做飯，也是本事？”

    林滿慧看他恢復(fù)了精神，微笑道：“當(dāng)然。四哥你做飯是自學(xué)成才，誰也沒教過你，你就能做得這么好吃。食堂里的菜只要嘗過一口就知道配料和做法，這就是你的天分?！?/br>
    林景勇愣在當(dāng)場，努力思索著小妹的話。

    我的天分，是做飯？做飯做得好，也是一種本事？

    想到自己的味覺十分敏銳，尋常人品不出的調(diào)料配比他一嘗便知；想到自己對食物的寒涼溫?zé)釋傩砸豢幢阒?，什么菜配什么菜清晰無比，林景勇忽然有了一些信心。

    “做飯也需要天分嗎？”

    聽到四哥小心翼翼地問出這句話，林滿慧撲哧一笑：“當(dāng)然啊，你看我和五哥，在廚房打打下手還行，炒起菜來卻手忙腳亂，我倆……就沒有做飯的天分。”

    林景勇淺淺一笑，臉頰旁的胡碴青印原本讓他顯得很兇，但這抹笑容卻為他平添一份溫柔：“你們是做大事的人，做事浪費時間?！?/br>
    四哥，真的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哥哥。努力降低存在感，默默支持著每個人的夢想。這樣的人，不能讓他失去自信、暗自神傷。

    “四哥，你如果不想在罐頭廠的工作，那就辭職吧？”

    林景勇有些惶恐不安：“那怎么行，在罐頭廠上班很清閑，每個月還有三十八塊錢工資呢?！?/br>
    林滿慧問他：“你還記得去年寒假二哥回來的時候，說過未來國家會有大的變化嗎？1977年12月高考恢復(fù)，1978年7月高考回歸正常，這就是變化，是不是？”

    林景勇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么，眉毛擰成一條線，放下手中的菜刀，認(rèn)真地看著小妹。直覺告訴他，今天小妹對他說的話，非常重要。

    “你看現(xiàn)在我們農(nóng)場那么多知青陸續(xù)返鄉(xiāng)，一時半會城市里哪里安置得下這么多人？五哥在寫給我的信里說，京都為了安排就業(yè)，出臺了新政策：允許這些人自謀出路，而且要求街道、機關(guān)、學(xué)校、工廠都興辦企業(yè)，有個新名詞，就叫大集體。

    按照規(guī)定，只要雇工不超過八人就不算資本主義。只是有一點，大集體和我們農(nóng)場的糖廠、罐頭廠、紙箱廠這些國營企業(yè)不同，一切都得靠自己，自產(chǎn)自銷、自負(fù)盈虧。”

    林景勇似乎觸摸到了一層屏障，只需要將手探入，就能進入一個全新的領(lǐng)域。在那個新的領(lǐng)域里，有他可以施展才能的空間。

    林滿慧越說越興奮，眼睛亮晶晶的。或許是受了五哥的影響，林滿慧一說起市場經(jīng)濟便眉飛色舞。

    商路通，路路通。

    “哥，你可別小看這大集體，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早餐攤子，只要口味好、品質(zhì)好、服務(wù)好，吃的人多了，就能賺大錢，你信不？”

    林景勇感覺眼前迷霧漸漸拔開，終于明白了林滿慧的意思。

    作者有話說：

    1977年12月，高考恢復(fù)第一年還有政審這一環(huán)節(jié)，到1978年7月就取消了。我有個同事，就是因為1977年政審不過關(guān)高考分?jǐn)?shù)高出一截也沒有錄取，一生都覺得遺憾，退休了跟我提起此事依然難過哽咽。

    接下來滿慧要幫助四哥找到自己的事業(yè)，你們猜四哥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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