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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略御史大夫 第77節(jié)

    “那公主就守著自己的肚皮,看看,能不能生個兒子出來,再考慮怎么培養(yǎng)他跟朝廷作對?!敝x珣云淡風輕,“奉天之變時,有老漢給我阿爺捧了碗粗飯,那是他苦苦省下的。阿爺沒吃,呈給了先帝,我在想,就是一個目不識丁的田家老翁,也有心肝??上У氖?,這世上的禽、獸太多,不配為人的倒不少。”

    謝珣目光移向艷光四射已經(jīng)動怒的安樂,淡淡的,“我今天來不是為了安撫你,也不是哄誘你,更沒心情跟你講什么道理。我只想告訴你,你是大周的公主,沒了大周,你什么都不是。河北不是王化之地,誰的拳頭硬,誰說話算數(shù),如果節(jié)帥不能滿足驕兵悍將們了,他們隨時能換人殺人。在那種地方,沒有些左右逢源的智慧,是過不下去的,縱然你貴為天之驕女,可他們眼里沒這些?!?/br>
    兩人總是相談甚不歡,安樂聽著,忽然輕輕一笑,有點諷刺,又有點觸動于心:“那你到底想跟我說什么?”

    “好自為之?!敝x謝簡明扼要答道,眉心微蹙,安樂定睛端詳他半晌,似乎也沒瞧出什么頭緒,他的目光,清澈坦蕩,說完這些人竟抬腳走了。

    這算不算最后一次的不歡而散?安樂坐在那,望著紫色身影消失在水晶簾后,他出去了,離開這清涼世界又如入火門去了。

    她心中攢聚的恨意越來越濃,手指發(fā)白,倏地松開衣角,把頭昂起:“我早晚讓你們都后悔?!?/br>
    蟬鳴退了,落葉又滿了渭水。日子晃的極快,宮中許久沒聽過如潮水般漫涌的祥樂,這天一響,穿著華麗吉服的安樂在眾人簇擁下來和皇帝辭別。

    太子也在,還有皇帝群龍無首的荒涼后宮,安樂譏誚掃過一眼,對上殷切似乎含淚的魚輔國,不過微微一笑,說道:“阿翁保重。”

    如花似錦的一片,像畫軸似的的在眼前展開,綿延無盡,安樂撇下惺惺作態(tài)不知真假的宮眷們,到皇帝眼前,雙眸泛淚,身子卻挺的端莊無比,遠遠看上去,父慈子孝,再感人不過。

    脫脫也在人群里,她幞頭被哪個不長眼的碰歪了,伸手一扶,清炯炯的眼不忘緊盯著眼前熱鬧絢爛的一團。

    她已經(jīng)習慣御史臺的日子了,舉手投足間,很有御史臺的氣質(zhì)。但此刻,她望著安樂精致的妝容,炫目的彩衣,頭頂上的步搖金燦燦晃的人眼暈,便忍不住咬唇。再往上看,是長安萬里無云高高的天,樹上纏著絲綢呢……脫脫還是很貪愛這些漂亮東西,她看的出神。

    爾后,人群里一陣sao動,紫袍玉帶的謝珣親自宣讀了詔書,他的身后,站著左右仆射,可皇帝卻正和陳異低頭私語。群臣們揣摩著眼前場景,有不詳預感,崔相公病情毫無起色,已經(jīng)漸漸失語,政事堂里怕有人要新拜相,不是別人,正是令人瞧不起的財官。

    再看陳異,又瘦又精,兩只眼長的就一副商人氣,大家紛紛搖頭。

    送嫁的將軍高頭大馬在前面,馬韁修飾的亦是錦繡,時辰一到,安樂不急著啟程,而是招來魚輔國,當著皇帝的面,毫無避諱。

    她人在駕前,紗帷拂動,掠過她美麗的衣衫,她對魚輔國道:“阿翁,我要走了,”余光輕輕掃了一圈,“謝珣圣眷愈隆,他很得意,你要記得時刻提醒阿爺,這天平可不能歪,文官武將都不是能托付身家的人。阿翁是什么人物,連這個毛頭小子都拿不下嗎?”她一努嘴兒,是太子的方向,“他也記恨阿翁,阿翁可想好了,他要是榮登大寶,好日子也就到頭了?!?/br>
    魚輔國不斷點頭,以示明了,緊跟著哀嘆一聲:“殿下往魏博去,要珍重,河北那個地方是龍?zhí)痘ue。”

    說著,把她小時候愛玩的蟈蟈籠子掏出來,“殿下,你是老奴看著長大的,要是想家了,就看看這個?!?/br>
    安樂無動于衷,也許吧,眼前這個老閹人對自己有那么一點兩點真情,她笑了笑,目光垂下:“難為阿翁你還留著這個?!?/br>
    魚輔國把籠子往她耳朵旁一送:“殿下,你聽聽。”

    籠子里還裝著蟈蟈,大白天的,只有些窸窣響動。安樂聞言不過無所謂的神情,一點沒有懷舊的情緒:“已經(jīng)不是幼時的那只蟈蟈了,阿翁?!?/br>
    魚輔國知道她心里定對皇帝有怨氣,勸了兩句,也不知她聽進去沒有。不過,到底是父女,有再大怨氣,公主日后想清楚了也該體諒自己的阿爺,魚輔國如是想,暗松口氣。

    安樂接過籠子,道了謝,人端端正正往車里一坐,再瞥眼遠處的謝珣,呵,好一個神氣的中書相公。她收回目光,沖前頭的引禮官和護送的將軍一頷首,車駕動了。

    隊伍徐徐蠕動著,脫脫被人擠的幾乎站立不穩(wěn),在宮人撒下漫天銅錢雨時她沒去搶,而是留意到公主的馬車上滾出一個東西,透著紗幕,兩人目光對上,安樂高高在上,不過扯了下嘴角。

    脫脫倒不怯,等目光錯開,一低頭,將那個蟈蟈籠子撿起,滿腹狐疑?;\子做的質(zhì)樸可愛,她晃了晃,又打開往里一瞧,調(diào)皮地一碰蟈蟈的觸須,她嘻了聲。

    忽然變了神情,拎裙快跑,費力撥拉著人群,想把東西還回去。

    安樂一側(cè)眸,看她那個滑稽樣兒,紅唇輕啟:

    “我不要了,你要是想要就賞你了?!?/br>
    看著茫然發(fā)愣的脫脫,她尖銳一笑:“你也就只配要我不要的,謝珣沒和你說過嗎?”

    什么鬼?脫脫聽得一知半解,看著隊伍走遠,她又擠回來,瞧著百官一個個目光放遠在送公主,皇帝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只剩謝珣為首在那站著。

    她一溜小跑靠近,把籠子拿給他看:“公主剛才丟的,說不要了?!?/br>
    這么一露手,被眼尖沒離場的小黃門瞧見,猶猶豫豫湊過來,覷個不停。

    謝珣沾都沒沾:“我對她的東西沒興趣,怎么,你感興趣?”

    一個籠子而已,脫脫嘁了聲,直接丟到他懷里:“我才不稀罕?!毖劬夤墓牡芍?,突然明白了安樂的話,瞧他,俊朗的臉,頎長的身材,一身紫袍要多金貴有多金貴,脫脫帶著針尖似的扯嘴一笑,“她不要的,我更不要,你這個怨婦?!?/br>
    說完,撒開腳丫子扭頭去找崔適之的身影,謝珣皺眉看著她消融在人群里,不易察覺搖了搖頭,她活干的極認真,但嘴有毒,從進御史臺的第一天起就放不完的刀子,對自己完全做到了目中無人。

    他把籠子隨意一丟,小黃門看在眼中,趁其不備,連忙從爆了一地的爆竹堆里撿起,吹了吹,懷踹著往內(nèi)宮去了。

    第71章 、淮西亂(4)

    魚輔國見到蟈蟈籠子時, 很意外,小黃門湊他耳朵旁嘀咕一圈,魚輔國冷了臉, 輕哼了聲,嘴上并沒說什么。

    自公主嫁后,魏博增兵淮西, 然而淮西北線西線苗頭并不見好轉(zhuǎn),滿打滿算,朝廷投入淮西的兵力已達九萬, 不是個小數(shù)目。這九萬人,打個淮西, 勝一時, 敗一時, 拖拖拉拉,眼見寒冬已至, 雪花飄飛,還是毫無頭緒。

    無奈之下, 皇帝又進行人事變動,換將換帥,提高淮西降將待遇, 但凡投降者,加官進爵,封戶賞錢。

    年底兩個月, 是度支比部最忙的時候,人來人往,雞飛狗跳,大家因為錢的事都一副十分不耐煩的模樣。脫脫跟著御史臺的計吏來核銷經(jīng)費, 踩一腳的雪,在門口跺兩下腳,脫靴子進來了。

    紅泥小火爐,上頭卻沒酒,不知是不是里頭人聲氣太大,屋子里格外躁。

    “前線九萬張嘴,你以為吃空氣的嗎?軍馬是吃空氣的嗎?牲畜是吃空氣的嗎?”

    “怎么還是你?去歲就說你們典客署得換人,能派個腦子清楚的來嗎?”

    兩部沒有與人為善一說,一開口,像噴了胡椒粉,脫脫見到典客署的老熟人,倍覺親切,剛要報之一個友好的微笑,被上頭一聲炸吼霹斷了。

    還是尚書省的聰明,幾個計吏寧肯在外頭喝冷風稟寒晝話鳳閣蘭臺的八卦,也不提早排隊進來挨罵。

    一屋子大男人味兒,脫脫出來時,深深吸進一口冰涼寒氣,才覺肺腑清明。耳旁余音不散,盡是噼里啪啦的珠算聲、呵斥聲--不過對御史臺的人,態(tài)度還是十分克制的。

    天氣冷,她多加了幾件衣服,回到臺中,搓搓手,頂著一頭碎瓊進來,輕飄飄一撣,心里盤算著該去西市買頂新氈帽了,又暖和又漂亮的那種。

    謝珣紫貂加身,一身貴氣,旁邊火爐子的光映在他英挺的兩道長眉上,微微那么一皺,脫脫就知道他又看到令人不爽的文書了。

    本來么,年底也是御史臺最忙的時候,各路監(jiān)察御史的奏表比雪花還密地飛回長安城。

    放眼整個朝廷,這個時令,只有秘書省能做到抱爐摳腳其樂無窮了,脫脫嘆口氣,用標準的官腔回了話。

    謝珣在揉眉心。

    “臺主,淮西的戰(zhàn)事什么時候能結(jié)束呀?”脫脫試探瞧他,眼尾一乜。

    謝珣心事重重,沒有立即搭話,脫脫心里不大高興,等片刻,又問一遍,見謝珣還是不搭理自己,不好發(fā)火,悻悻道:

    “我去忙了。”

    謝珣這才莞爾抬首:“春萬里,你人長大了,能控制情緒了?!?/br>
    狗屁哩,脫脫忍不住嚷嚷:“我是看相公天天為錢愁的掉毛,我不是傻子,沒點兒眼色?!?/br>
    “什么叫愁的掉毛,我是西郊的狗嗎?還掉毛?”謝珣輕笑了聲,放下手頭文書,倒拿起茶碾子,轆轆推起來。

    脫脫嘻嘻直笑,歪著頭:“快過年了,淮西的戰(zhàn)事開春能完嗎?”

    “不能。”

    她“哦”了聲,盤算著年關估計朝廷也沒什么賞賜了,有些惆悵,聽外頭風雪撲簌簌地直打窗,不由呢喃:

    “這么冷,前線的人怎么過冬呀?”

    謝珣手底停了下,眉心攏著:“御寒的棉衣不夠,戰(zhàn)事打了大半年,口糧已經(jīng)減到七分飽。若是再拖大半年,可能就會減到六分,五分。”

    脫脫呆了一瞬:“那,那最后是不是要減到兩三分?”

    “不會,到那個地步,”謝珣抬眸看看她,“就該嘩變了,都要完?!?/br>
    都要完。

    脫脫頭皮一陣發(fā)麻,湊過來,不知不覺跪坐到他眼前,認真道:

    “我自己算了筆賬,一輛運輸糧草的太平車得四頭牛拉,一天至多五十里的行程,一頭牛,要吃三束草。從黃河北岸出發(fā)到前線,那是六百余里的路程,太平車一來一回加上中間逗留大營的天數(shù)大概是三十余天,這么一算,一頭牛就得近百束草。這是草料不說,太平車的腳錢是三十文,九萬將士,那得大幾千的太平車供應,這一筆費用,北線基本都落在東都洛陽的百姓頭上,太耗民力,也太傷朝廷的財力?!?/br>
    她兩只眼,亮亮得盯著謝珣,“要是淮西戰(zhàn)事勝了,朝廷還得拿出很多的錢財來封賞,我知道,你是朝廷主戰(zhàn)的鷹派,圣人肯定會賞賜你的,你可能會推辭,但別人不會呀,國庫有那么多錢嗎?”

    “沒有。”謝珣嗓音冷淡。

    “是呀,沒有,所以朝廷又得加重賦稅,錢還是從老百姓手里出,”脫脫鼻腔里哼了聲,抱胸看他,“你就不能想想法子,從達官貴人手里摳點錢?”

    不等謝珣說話,她眼睛里有了點揶揄的味道:“我差點忘了,謝臺主也是有無數(shù)家資的人?!?/br>
    謝珣毫不在意她的譏諷,神色很平和:“我就是把家當都捐了,也不過杯水車薪。你以為朝廷沒有作為嗎?崔相公所作的計簿,你還記得嗎?”

    “記得?!?/br>
    “如今戶部、度支、鹽鐵三司每一季度的出納,都要到政事堂來匯報,老師在時,財權(quán)就已經(jīng)正式由首相把控。以往,這個權(quán)力獨立于相權(quán)之外,很多事情,就容易產(chǎn)生矛盾,影響效率。這點,崔相公功不可沒,你以為朝廷里的人,還真的都是個個飽食終日的混賬?陛下江南裁軍,改動兩稅法,這都是朝廷付出的努力,能做的做了,不能做的盡力爭取。你滿腦子突發(fā)奇想,上來就想從百官身上摳錢,是長久之道嗎?”

    謝珣耐心說完,意味深長瞥她幾眼:“天子是和百官共治天下,有些事,天子也做不了主。”

    脫脫悄悄閉上了嘴,有些喪氣地垂下腦袋,窸窣起身,謝珣的聲音卻忽然溫柔幾分:

    “你很細心,軍需上的賬目你算的很細致,日后,做個錢谷吏本事是有的?!?/br>
    “你瞧不起錢谷吏嗎?”脫脫不高興地白他一眼。

    謝珣態(tài)度曖昧,有點模棱兩可:“只要能為朝廷做事,怎么都說的過去?!?/br>
    這就是他的毛病了,脫脫知道謝珣心底是本能的瞧不上錢谷吏,不過是理智告訴他,朝廷需要這樣的人才。

    仿佛瞧出她的不痛快,謝珣笑笑,伸手遞給她一個錢袋,脫脫接了,沉甸甸的。她狐疑地瞅瞅他:

    “干什么?”

    “你小孩子家,進了臘月,要過年,難免嘴饞眼饞,這是長官賞你的,拿去罷?!?/br>
    脫脫倒不客氣,朝懷里一掖,打個官腔:“多謝臺主?!?/br>
    她施了一禮,推開門,瞬間被冷風噎了個正著,人哆嗦下,聽身后謝珣輕聲道:

    “脫脫,等春天來了,我們成親吧?!?/br>
    什么?脫脫幾乎是驚怒回眸,一對上謝珣那雙眼,她噗嗤笑了,陰陽怪氣的:

    “誰要嫁給你?你別不要臉了?!?/br>
    謝珣置若罔聞,指了下爐子上的劍南燒春,已經(jīng)被烘得酒香四溢:“不喝一蠱再走?”

    天寒地凍,脫脫手指頭因為臺中事務繁重,不覺生了凍瘡,在這屋里被烘烤半日早起了熱,發(fā)癢呢。她搓了幾下,咽咽口水,裝的一臉面色凝重走回來,把門帶上。

    酒一入喉,是何等的暢意痛快,五臟六腑都跟著熱氣騰騰一片。脫脫裝模作樣說道:

    “你不要太無恥了,我跟你,只有國事要談?!?/br>
    快到散衙的時辰,謝珣活動了下筋骨,他眼睫長,眉峰凌厲,看人時總顯得格外專注又帶著難言的威懾。此刻,望著脫脫,眉眼異常柔和:

    “你這幾個月,在御史臺鍛煉的不錯,能吃苦,很自覺,是個當官的好料。”

    “那是當然,還用你說?”脫脫眼睛里不禁流露一抹得意,“起的比雞早,睡的比狗晚,我沒來時就知道御史臺什么德性,我春萬里無論被擱到哪個衙門,都一樣出色?!?/br>
    那副自吹自擂的神情,簡直和十五歲時的春萬里別無二致,辦事成熟幾分,性子卻還是那么奔放又嬌蠻。

    鉦聲落下,疊著謝珣的聲音:“和我一起在御史臺做事,感覺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