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不斷，魏博的上元佳節(jié)和長安一樣熱鬧，火樹銀花，鬧市如潮，足足數(shù)里路盡成一片連綿的燈海。貌美的小娘子們不怕冷，有心要在全年唯一不宵禁的日子里好好賣俏，氈帽也不戴，一個個的，霧鬢云寰，頂著一頭碎瓊，卻難遮發(fā)間鬧蛾珠翠的光彩，人一過，便灑下了串串歡聲笑語。

    云鶴追人在燈火闌珊處，透過紅光，欣賞著少女們的嬌顏，奴仆匆匆來，附在他耳邊急聲說：

    “兵馬使派人到處找公子。”

    兵馬使是孫思賢舊職，朝廷的使臣沒來孫思賢堅持不準(zhǔn)將士稱呼他節(jié)帥，云鶴追聞言，看看盡頭似乎真的有些動靜，嗤笑了聲：

    “我一個殘廢，值得他這么興師動眾？”

    他讓人把他推進與白氏秘密相會的臨街小樓，白氏不在，托人把書函給他。

    云鶴追本該苦惱至極，原計劃，是等著白氏和孫思賢兩敗俱傷，他坐收漁翁之利?；仡^看，是自己未免太自大了，他無根無基的，一個外人，魏博的驕兵悍將們隨時都能把他砍成rou醬。

    舉手燒了白氏的信，心底冷嗤，這個跋扈的女人自己都泥菩薩過江了，孫思賢沒殺她母子，已是萬幸，她還有什么資格指揮自己？

    是夜，趁上元佳節(jié)的混亂，拿出豐厚錢財，賄賂了守城門的小吏，云鶴追消失在了蒼茫的風(fēng)雪夜中。

    孫思賢沒能搜查到云鶴追，未放心上，接到朝廷詔令后，先在節(jié)度使議事廳召集將士議了一陣，人走后，留幕僚說話。

    “主公，這回朝廷的動作迅疾利落，可高枕無憂矣。”

    孫思賢輕輕吐氣，一連多日惴惴不安的心放回肚子里。環(huán)顧四下，踱步在廳壁前駐足，擰著眉頭思索半天，回頭篤定說：

    “不能住這兒?！?/br>
    幕僚會意：“主公是嫌逾制了？”

    孫思明在時，府邸、車馬、衣飾哪一樣不逾制？煌煌的節(jié)度使大廳就很刺眼。

    “我本惴惴不安，歷來朝廷也不過是讓自領(lǐng)軍政的將帥做留后，沒想到，陛下直接讓我做節(jié)度使。如此天恩，我實在是感激不盡，唯有一心向國可報天子一二。你去安排人，把該拆的拆了，該毀的毀了，我還是回我原先兵馬使的公房辦公?！?/br>
    幕僚視線一直尾隨著他，分析說：“主公一旦歸順朝廷，成德這一仗，張承嗣鐵定先不打了。除卻河北，諸如淮西、平盧這樣獨立十幾載甚至幾十載的藩鎮(zhèn)，也肯定心存怨氣，勢必要派說客來游說主公啊！”

    孫思賢濃眉堅毅地一揚，說：“誰來也不行。”

    果然，朝廷的人還沒到，張承嗣的人、淮西平盧的人迫不及待先來刺探虛實了。孫思賢面上客氣招待了他們，但話里意思卻是十分的不客氣，說客們碰一鼻子灰，悻悻而歸。

    早春二月，長安的寒凍還未迎來春風(fēng)，成德張承嗣遣使者入朝，請求天子準(zhǔn)許他改過自新，卻決口不提德棣兩州歸屬。剛過去的這個隆冬，風(fēng)雪成災(zāi)，戰(zhàn)事拖得朝廷疲憊不堪，幽州朱山老病侵奪的身體也未能再熬來新的一年春草發(fā)，緊跟內(nèi)亂。

    皇帝就勢同成德和解，結(jié)果雖令人窩囊又憋火，但好歹算是有個了結(jié)。

    戶部賬面上的數(shù)字十分鉆心，這一戰(zhàn)，消耗了朝廷整整五百萬緡，皇帝萎靡不振地坐在大明宮里，文抱玉怎樣勸慰他，他都打不起精神。

    直到幾日后，朝廷忽收到淮西節(jié)度使的上表。政事堂里宰相們圍著這封上表，很是懷疑。

    “剛發(fā)動兵變大半載，劉少陽就言病危，要朝廷任命他的兒子為留后，我看他不是病了，”謝珣清眸閃動，“他應(yīng)該是死了，淮西秘不發(fā)喪而已?！?/br>
    文抱玉點頭：“如果真是這樣，淮西的機會就在眼前，他不同于河北，四周藩鎮(zhèn)大都沒有獨立的傳統(tǒng)，基本是孤掌?！?/br>
    左仆射一聽這話，心驚rou跳，遲疑問：“文相的意思，干戈剛平，又要再起？”

    文抱玉不置可否，頓了頓，離開政事堂往延英殿去了。

    南面那排公房里，脫脫將歸來的冊封團的一些文書整理入檔，忙活完，發(fā)起呆來。春寒料峭，局勢跟早春似的捉摸不透，她身上還穿著厚厚的衣裳，心里盤算一陣，有點懊惱，文相公什么時候正式認(rèn)自己呀？

    她新衣都裁好了，要怎么說，怎么奉茶，怎么叩拜，在謝府被謝珣耳提面命練了許多次，老派不上用場，真的好煩。

    見到謝珣，難免要撒嬌：“是不是文相公反悔了呀？”

    謝珣滿心都是淮西的事，笑瞥她一眼：“沒有，只是近日太忙，初定了三月三，正是休沐?！?/br>
    脫脫立馬粲然一笑，抱住他手臂：“呀，文相公真好，三月三都是要到曲江踏青的，文相公不出去玩啦？”

    “不出去，專等你這個女兒上門?！?/br>
    脫脫嬉笑著往謝珣懷里亂拱，跟渾身癢的貍奴似的，不蹭幾下，要癢死了，她軟若春水，緊緊纏著謝珣的脖子：

    “新年都過了，我十六歲了，那你什么時候娶我呀？我可不想當(dāng)老姑娘，我要正大光明地和小謝相公做夫妻，生娃娃！”

    生娃娃是假，也被她說的像真，那語氣，纏綿懇切的自己都要信了。脫脫黏糊的不行，小手跟著不老實，謝珣親她，任由她一遍遍肆意摸著自己，火燒起來，兩人滾到了榻上。

    事畢，兩人躺著，脫脫抬起迷迷蒙蒙的眼：“為什么要再等等呀？我要是成了文相公的女兒，你就可以提親了，不是嗎？”

    謝珣笑道：“話是這么說，但太急了，我怕被外人看在眼里不好，所以過個半載最好?！?/br>
    脫脫腳丫子蹬他一下，不高興說：“你怕別人說你，是不是？我讓你覺得丟人，是不是？我要是五姓女，你肯定就不用糾結(jié)猶豫了?！?/br>
    “好端端的，別總是生氣，”謝珣哄她，“我要是真嫌棄你，何必娶你？”

    脫脫立刻笑靨如花，抱緊他腰，喃喃說：“我就知道，你好愛我的，我也愛你。”

    她帶著孩子心性，氣氛上來，人就像花蜜做的，甜的發(fā)膩。謝珣摸摸她的腰，纖細(xì)，卻不乏韌勁，該有rou的地方卻毫不含糊，還在長身子，像一株蓬蓬勃勃的小白楊。

    “怎么老跟五姓女比？你不用跟她們比?！?/br>
    謝珣的聲音里無比憐愛，脫脫身子扭了扭，驕傲說：“我沒覺得她們比得上我呀，”眼睛忽然狡黠一眨，又去摸謝珣，“你是正人君子，但不愛大家閨秀，我知道，你就愛我這樣的，為我著迷，為我昏頭，是不是？”

    不等謝珣回答，她主動含住他嘴唇，一個翻身，要在上面，下頜揚起道艷麗弧線，把他手放在自己腰上：

    “我又想要了?！?/br>
    謝珣看她熱烈直白的眼神，呼吸變得急促，手一捻，低笑說：“我這輩子都只能做你的裙下之臣了。”

    臨到三月三，長安乍暖還寒，朝廷要討伐淮西的消息不脛而走。脫脫不甚關(guān)心，只不厭其煩的把自己裝扮的花枝招展，一有機會，就想往外溜。

    天多藍呀，花多艷呀，黃燦燦的迎春花開了半座長安城，更不要說桃花亂落，紅雨紛飛，嬌嫩的花瓣總是不經(jīng)意間落滿衣襟，芬芳沾染。她折來兩枝桃花，摘最盛的那朵，別在衣襟，恨不得現(xiàn)在就穿更輕薄的春衫，這樣，她欺霜賽雪的脖頸就能被大家看到暗羨了。

    可三月三這天，迷糊醒來，枕邊謝珣早沒了人影，她愣了片刻，光腳就跑了出來，問家仆：

    “相公人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br>
    脫脫“哦”了聲，怏怏望著床頭疊放好的新衣，刺繡精美，輕軟無比，還沒上身呢！她不高興地托腮往窗外瞧去，但見花叢中飛出兩只粉蝶兒，你追我趕的，很快，飛過墻頭往外去了。

    “我可不想辜負(fù)這么明媚的春光。”她嘟囔一句，打扮好自己，照例穿上最漂亮的衣裙，跑出來，在秋千架子上蕩起來。

    衣袂飛舞著，也像只蝶兒，脫脫越蕩越高，越蕩越興奮，覺得自己差一點就可以飛上九天，翱翔展翅，她拼命往外瞧著，希冀謝珣的身影快點出現(xiàn)在自己視線里。

    第46章 、兩相處（26）

    皇帝要討伐淮西得到的支持, 遠(yuǎn)比河北來的多。監(jiān)察御史從淮西傳回消息，淮西節(jié)度使確實中風(fēng)死亡，其子劉遠(yuǎn)道秘不發(fā)喪已經(jīng)接手淮西軍務(wù)。

    上一次錯過的機會, 皇帝也沒想到這么快又出現(xiàn)在眼前。河北可緩一緩，但淮西是肘腋之患，必須趁機解決。

    皇帝下旨褫奪了劉遠(yuǎn)道的爵位, 淮西是淮西，自魚輔國灰頭土臉帶著神策軍回朝，群臣激憤, 紛紛上表云戰(zhàn)事不利要嚴(yán)懲身為統(tǒng)帥的魚輔國。

    他人在宮中躲避風(fēng)頭，一見皇帝, 便要痛哭流涕?；实劢蛔〕級毫? 表了態(tài), 卻也不過是輕描淡寫把魚輔國貶了職，連長安城都沒驅(qū)逐。

    “這些日子, 要懂得夾著尾巴做人。”皇帝薄責(zé)家奴，魚輔國跪地哭個不停, 哭得皇帝煩了，擺手讓他先滾。

    退出殿門，魚輔國把眼淚兩下抹干凈, 整了整儀容，問身邊黃門：“我聽說，政事堂里張承嗣的人正在見相公們？”

    “正是, 今天本來休沐，他一來，相公們又都來辦公了?！?/br>
    魚輔國目光一調(diào)，意味深長看著中書省的方向, 頗有些幸災(zāi)樂禍，他負(fù)起手，咂摸一陣，優(yōu)哉游哉地踱步走了。

    朝廷要打淮西，淮西反應(yīng)很快已經(jīng)向成德、平盧請求援手。張承嗣派了牙將杜文卿來長安，杜文卿名文縐縐的，但武將出身，性情粗疏跋扈。一匹快馬疾馳到長安，左溜右逛，不過覺得長安人多些集市更熱鬧些殿宇更恢弘些，余者，沒什么了不起。

    他被領(lǐng)進政事堂時，沒個恭敬樣兒，兩只眼，大喇喇先往那具蠶繭紙裝裱的大屏風(fēng)上橫掃，鼻子一吸，道句“哎？什么香這是？”頓時引得上頭相公們側(cè)目。

    文抱玉面色凝重，等著他行禮。杜文卿抬眼瞧見上頭坐了幾人，個個紫袍玉帶，想必就是長安城的相公們了，他心里不屑，只把宰相當(dāng)成皇帝的狗，沒事叫兩聲，實際上手無縛雞之力，只會念詩謝文，有個屁用？于是，手隨便一抱拳，說道：

    “相公，在下杜文卿奉張節(jié)帥之命入京奏事?！?/br>
    “既是入京奏事，朝廷的禮儀你應(yīng)該知道?！蔽谋в衤曇羟逶剑⒂袇柹?。

    杜文卿松垮的眼皮一翻，瞧文抱玉面容朗朗，姿態(tài)高雅，一副文士模樣心里更是輕視，皮笑rou不笑來了句：

    “在下是個大老粗，想學(xué)，可惜學(xué)不會，只能請相公你多包涵了?！?/br>
    說完，朝四下一掃，問，“臣的位子呢？站著回話嗎？”

    謝珣冷眼看他半晌了，道：“你自己都說了，大老粗而已，既然不懂，我可以告訴你，這是政事堂，張承嗣在這里都沒位子，你也配提？”

    杜文卿目光一動，看謝珣不過是個極年輕的小白臉，神情雖冷峻些，但也不放在眼里，混不吝說：

    “沒有就沒有，在下可不像京城的人，騎不動馬，走不得路，有事沒事吟兩句酸詩，在下風(fēng)里雨里都顛簸慣的，站著也無妨?！?/br>
    謝珣厭煩透了他這套藩鎮(zhèn)牙將做派，冷道：“你有事說事，少廢話?！?/br>
    杜文卿聞言，心頭冒火，懶懶散散一張嘴：“節(jié)帥說了，請朝廷寬恕淮西劉節(jié)帥，放他一馬?！?/br>
    文抱玉也很冷淡，但氣度猶在：“這是朝廷的事，與成德無關(guān)，成德自己戰(zhàn)事剛平息沒多久，應(yīng)該關(guān)心自己的生產(chǎn)諸事，而不是對長安指手畫腳?！?/br>
    一聽這話，杜文卿來勁了：“相公這話錯了，成德兵強馬壯，跟誰打都不怵。再說，要說恢復(fù)生產(chǎn)，相公何必憂心成德，我聽說江南過去這年收成不是很好，朝廷就指望著江南收錢，相公還是多擔(dān)心擔(dān)心朝廷自個兒吧。”

    他出言不遜似是家常便飯，哪里是來奏事的，分明來撒野的。文抱玉眉頭微蹙，“我的意思已經(jīng)很清楚了，你回去吧?！?/br>
    杜文卿越發(fā)起勁，橫豎不愿意走，頭一昂，下意識往腰間是個按劍的動作，雖然入政事堂早解了佩劍，但姿態(tài)，卻是足足的：

    “相公，朝廷眼下不宜大動干戈，”他搖頭晃腦賣起關(guān)子來，“孔子怎么說的來著，君子的過錯，就像日月之食，是個人都看的見。天子的過錯恐怕更是如此，成德之戰(zhàn)，不就是前車之鑒嗎？你們讀書人，最講究什么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是這么說的吧。別到時，又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如果朝廷一意孤行，成德是不會袖手旁觀的?！?/br>
    這已經(jīng)是赤裸裸的威脅了，座上，就連一向樂于當(dāng)個老好人的左仆射都仿佛受到莫大羞辱，滿臉通紅瞪著他，氣的手抖。

    文抱玉果然沉了臉，喝道：

    “這是大周最高官署，帝國威儀所在，淮西劉遠(yuǎn)道不居父喪，擅領(lǐng)軍事，熒惑一方之人，脅迫三軍之眾。你一個無知鼠輩在這里也敢在政事堂狺狺狂吠，朝廷倒要問問張成嗣，是不是現(xiàn)在又打算絕朝廷禮意，忘父子恩情？”

    一番言辭，如震玉簧，不等杜文卿還嘴，文抱玉冷斥一聲：“來人，把他轟走！”

    他一個壯漢，不是那么好轟的。謝珣早吩咐吉祥帶人來，把人摁倒，三五下扒了杜少卿的衣裳，見他要叫，立刻塞了一嘴臭抹布，利索把他一舉，抬出中書省，一路走到崇明門，往地上狠狠一摜，看都不看，甩手走人。

    政事堂這個插曲，令人極不愉快，文抱玉跟幾人略作商議，對謝珣說：

    “今天上巳節(jié)，答應(yīng)你的事我沒忘，走吧，你把她帶家里來。”

    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一切煙消云散，文抱玉換了副心情，回到府中，等兩人上門。

    脫脫人已經(jīng)不在秋千上了，她同奴仆打了兩把雙陸，贏幾枚通寶；趴草叢間，用車前草逗了半晌洞里小蟲；又掐了花開正艷的紫玉蘭，插了掉，掉了插，余光瞥見謝珣的身影了，極力按捺住雀躍的心，一轉(zhuǎn)身，腰若流紈素，跳起了胡旋舞。

    謝珣從長廊慢慢走過，心跳漸疾，目光定定地追逐著那個窈窕身影，一樹桃花，一束細(xì)腰，他忍不住駐足，噙笑看著她旋轉(zhuǎn)。

    人就像壁畫上的飛天。

    轉(zhuǎn)眼間，風(fēng)送來她的清香，飛天落在人間，一張皎潔明秀的臉就在眼前正對他甜蜜蜜地咧嘴笑，謝珣自動張開雙臂，攬她入懷，柔聲說：

    “等從老師家回來，我給你打羯鼓?！?/br>
    都不說他大清早跑了個無影無蹤到底去了哪里，脫脫眉頭一皺，眼尾翹起：“可是，你去哪兒了呀？我好想你，一半天懶懶的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動?！?/br>
    她跟只小燕兒似的，飛這一下，飛那一下，額頭絨毛在日光折射下閃著細(xì)碎的汗，謝珣也不拆穿她，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