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月亮 第11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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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不在就好了。 …… 對傅識則而言,回憶中幾乎沒有齟齬。即便是江淵病得最重的時候,他也覺得一切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他一直以為,他能看到江淵好起來。 他沒想到,江淵承受的許多痛苦,都來源于他。 在警察局,江母拿起筆記本用力地甩打在傅識則的身上,她推他,用手拼命地去拍打他。他滯在原處,像斷了線的風箏,任她推搡。 “你說過會看著江淵吃藥的?!?/br> “你和我說過江淵好好的。” “你自己成功就算了,你明知道他生病了為什么不多照顧一下他的情緒。” 被自己丈夫拉開后,她崩潰地將臉埋在筆記本里痛哭:“都是因為你,早知道會這樣,我就不應該讓你們在一塊兒玩……” 傅識則被推到了角落,發(fā)遮住了他的眉眼,巴掌刮得他的臉上布滿紅痕。 他毫無生氣地垂著頭,室內(nèi)除了江母的歇斯底里,便只有他微弱的聲音。 “對不起……” 雨水沖干凈了路面,仿若一切從未發(fā)生。消息被封鎖得很快,只在學校論壇上出現(xiàn)了幾分鐘。傅識則到江淵的實驗室拿走了那架無人機,是他們第一次參賽時的作品。 江淵父母拒絕讓傅識則打包江淵的行李或是幫忙辦喪事,直言讓他不要出現(xiàn)。 葬禮在南蕪舉行。春季仍處零下溫度,雨成了銀針般的冰雹,砸遍大地。傅識則穿了件黑色的雨衣,不愿江淵父母受刺激,他戴著帽子和口罩,遠遠地看著那個角落。 下葬的時候,傅識則摘掉帽子。 他會時常夢見和江淵待在一塊的畫面,兩人相伴成長,在課室里抄對方的作業(yè),在放學后沖到體育場占球場,在飯后一起去小賣鋪買零食,江淵護著年幼的他不被欺負。 從小他喊哥哥的那個人,最后躺在水泥地上,仍在顫動。 傅識則的情緒有明顯的轉(zhuǎn)變。一開始他困惑不解,他將文章給江淵,就像江淵給他買奶茶一樣。 他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適得其反,給對方造成巨大壓力。 而后,所有附加的情緒都消失殆盡,僅余無盡的愧疚晝?nèi)諘円箤⑺蜎]。如果當時他檢查一下江淵有沒有吞藥,如果他敏感地覺察到江淵的異常,如果他沒有恣意地追求自己的卓越,如果那個夜晚他不是整那個機器人,而是和江淵呆在一塊。 甚至如果,他確實沒出現(xiàn)在對方的生命中。 這都是他的錯。 江淵因為他走上了這一條路。 他答應過要看著他吃藥的。 如果他早點發(fā)現(xiàn)這一切。 江淵就不會死。 他變得沉默寡言,不愿與他人接觸,害怕出現(xiàn)下一個江淵。 他的失眠越來越嚴重,他無法在凌晨保持睡眠。好像他只要醒著,他便可一如既往敲開江淵的門,當年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 常常出現(xiàn)在腦海中的那一幕畫面,那砰的一聲也讓他噩夢纏身。 江淵的父母再也不肯見他。 他成了罪人,江淵父母認為的罪人,他自己也認為的罪人。 也許為了彌補心中的內(nèi)疚。他收集了車武這么多年壓榨學生、科研造假的證據(jù),寫了中英文版本,直接投給了國內(nèi)外主流媒體、校長信箱、國內(nèi)學術倫理會等等。 車武受到了懲罰。 那他呢? 他這個罪人,又應該受到什么懲罰。 學校給目睹了現(xiàn)場的學生安排了心理治療。 傅東升給傅識則請了權威的心理醫(yī)生,傅識則并不配合,只答應了傅東升和他們住在一起。 在外婆和父母的勸說下,他回到學校。 每一處角落都是這段回憶的線索。他的注意力完全無法集中,實驗、代碼、文章都頻頻出錯,他的睡眠、飲食都變得極不規(guī)律。 他厭惡這樣糟糕的自己,覺得辜負了長輩的培養(yǎng)導師的期待,卻無法面對那幢樓發(fā)生過的一切,也無法面對內(nèi)心的矛盾與愧疚。 他萌生了退學的想法,在一個晚間和導師說了這件事情。 “傅識則你瘋了?!碑敃r史向哲和他在校園里散步,差點踢翻旁邊的垃圾桶,這個他認識了許多年的教授頭發(fā)已經(jīng)發(fā)白,被氣得臉色漲紅:“我培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江淵的事情根本和你沒關系,學校也對車教授進行了處罰,退學的事情你想都不要想?!?/br> 史向哲認為,他有著無量前程、錦繡未來。 傅識則抬頭看了眼彎月,思緒渙散。 他曾有過千百般野心,也曾想永葆驕傲,罔顧天下,只不過,除去外界認為的出類拔萃、獨一無二,他只是個平庸而脆弱的人。 他無法如其他人所期待的,克服障礙,走那一條康莊大道。負罪感已經(jīng)壓得他無法正常生活。 傅識則不語。史向哲看了他好久,只是重重嘆了口氣:“那先休息一段時間吧,等你準備好了再回來?!?/br> 他休學了。 回南蕪前,他走到江淵的工位,物品已經(jīng)清理得七七八八。他看見桌面上有張撕碎的照片,是unique第一次獲勝時隊伍的合照。 走出辦公室,長廊的盡頭是無垠的黑暗。 恍惚間,他聽到了耳邊傳來無人機的聲音。 像是回到了那個夏天。 滿目怒放的花,少年們歡呼,笑著往前奔跑。 而他—— 在那片鮮活的花叢里,悄無聲息地枯萎了。 回南蕪后,傅識則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江南苑待著。 他想陪老人度過最后的時光。后來外婆入院,傅東升和陳今平為了讓他重新和社會接軌,安排了他去eaw上班。 傅識則很配合,只是凌晨失眠時經(jīng)常在陽臺抽煙喝酒發(fā)呆。 再到后來,他重新回到了西科大,他壓抑著內(nèi)心的痛苦,他逼著自己不去想江淵的事情。好像真如其他人認為的一般,他打破了自己的脆弱。 他也誤以為自己走出了當年的陰影。 江淵生日要到了。 這再度提醒了他,對江淵、對江淵父母的內(nèi)疚,是他重振旗鼓回到正常生活,也依舊無法繞過的障礙。 “周迢知道江淵的事情后,找過我很多次。但我不太能面對?!备底R則不太愿意有人就江淵的事情他再安慰他,即便是昔日的好友。 “很多人都勸我走出去?!备底R則垂著頭,墨色的眸中神色全數(shù)消失,“我做不到不怪自己,那是我哥?!?/br> “有很多次,我想告訴你這件事情。”他習慣性地讓自己的語氣沒有起伏,隱藏自己所有的情緒:“但這種對話,會讓當時的畫面反復在我腦中出現(xiàn)。” “厘厘,能不要怪我么?”傅識則話里帶些不由自主的澀然:“有很多事情,我很不愿意回憶?!?/br> 暮靄沉沉,他的五官已經(jīng)看不大清晰。即便在這種情況下,傅識則首先考慮到的,是希望云厘不要覺得他有所隱瞞而因此難過。 云厘聽完整件事情之后,看著他微微彎起的肩膀,帶著受傷與無助,一時半會不知說什么。 她搖了搖頭:“我沒有怪你。” 作為旁觀者,云厘很清楚,江淵的事情并不是傅識則的錯,他已經(jīng)做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你見過他?!备底R則忽然道。 云厘愣了一下:“什么時候?” “我當時坐在邊上的觀眾席,江淵把那顆足球給你了。” “……” 云厘想起當時遇到的那個人,在這一段回憶的背景下,對方的離世也她覺得難過和震驚。她默了許久,才說道:“你當時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那個哥哥,他很努力,你也很努力?!?/br> “我不知道怎么說,我沒想勸你忘記這件事情?!痹评逑肫鹪埔暗靡认傺椎臅r候,她整個人近乎崩潰,她唇發(fā)干,繼續(xù)道:“如果云野有同樣的事情,我會寧可用自己的命去換他的,我會很怪罪自己,我可能也永遠不會忘記?!?/br> “親人出事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會怪自己,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但是……”云厘想起江淵,鼻子有些發(fā)酸:“親人會希望我們過得好的,他應該也是這么希望的?!?/br> 她想起了紅色跑道上那雙帆布鞋,再往上—— 她已經(jīng)不記得對方的五官,只記得是那個午后,對方的笑容比日光更為溫暖。 “你和我說,你們認識了快二十年,在以前的日子里他都是個很善良很溫柔的人。這么溫柔善良的人,即使他自己承受了很多痛苦,他也會希望你好好生活的,他會希望你不要那么怪自己?!?/br> 云厘不認為,江淵真的怪傅識則,或者希望傅識則從未出現(xiàn)。 她更傾向于認為,最后的階段,江淵是生病了。 傅識則沒應聲。 云厘望向他,從第一次見面起,他的身形便極為單薄瘦削,只能憑骨架撐起衣服,她覺得他心里藏了很多事,同樣壓得他失去了曾經(jīng)的風華正茂。 云厘沉吟須臾,問道:“有沒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 她不想追求長篇大論的安慰,只希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讓他不要那么難過。 傅識則闔上眼睛,又睜開,他帶著點疲倦地望著前方,握住云厘的手有些冰涼。 “陪在我身邊?!?/br> 第77章 夜色漸濃,車內(nèi)的燈光微弱。 云厘轉(zhuǎn)向傅識則,將左手也蓋在傅識則的手上。 這么長時間以來,她一直知道傅識則有心事。卻也不曾想這件事會像這般折磨,如影隨形地伴隨著他。 校園廣播開始晚間播報,云厘意識到,他們?nèi)栽谖骺拼髢?nèi)——很難想象,每次他回到實驗樓的時候,是什么樣的心情。 重逢時,她以為他回到了神壇,并不知道,他背后承擔的這一切。 也不曾想過,親眼目睹了那樣的場景后,他是如何重返校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