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我腦中清清楚楚聽到一聲抽泣，那聲音嘶啞、虛弱又無望，又叫了一聲“師父”。

    我心中似也感受到同樣的絕望，循著聲音去看，只見透過一層稀薄的霧氣，看到一條渾身血污的銀蛟和一個(gè)墨藍(lán)衣袍的人影。傷口嶙峋的蛟尾拖曳在地上，銀灰的薄衫勉強(qiáng)遮住他化人的半身，亦是浸滿血色。他匍匐在藍(lán)袍的神君身邊，抬起手，衣衫落下去，歷歷見骨的一只手，拉在那一角墨藍(lán)的袍袖上。

    他聲音嘶?。骸皫煾浮笄竽恪?/br>
    廣陵眉頭緊皺，居高臨下地看著腳邊奄奄一息的小蛟，臉色很難看：“誰教你斷的須？”

    “師父，若您也不要我……若您也……”他拉著廣陵的衣袖，吃力地抬起身體，想將手中銀白的蛟須系在他腕上，卻又一次次地失敗。神君看著他，無動(dòng)于衷。他仰起頭，哀求地望著他，臉上分不清是血還是淚，斷斷續(xù)續(xù)道，“若您也不要我……”

    他面前的神君輕輕一抬手，卻將衣袖從他手中抽回去，垂目看向他，問：“是不是涂澤？”

    那是那一次秘游會(huì)之后不久，出云被困在秘游圖中七天七夜，最后被廣陵救回飛云峰，傷還未好全，便又回了東海。離開前，這條歷來乖覺的小蛟破天荒地同他那師父吵了一架。廣陵禁止他再回東海，卻不告訴他為何，小蛟犯了倔，說他師父無父無母，自然不知血親可貴。便沖破禁止逃出了飛云峰。他放不下與他一同被困的兩個(gè)兄弟。

    卻又在前往東海的路上被涂澤截了道，涂澤截下他，見了他腰間新得的玉，說了一句：“果真是你?！庇中α?，說：“是你也好。”

    果真什么呢？他尋了數(shù)萬年而不得的那枚玉璧，竟然果真是在他這里。

    涂澤也不讓他去東海，又告訴他茫茫東海，根本無人在意他這條小蛟；告訴他當(dāng)年龍王所以認(rèn)回他，不過是看了廣陵的面子；告訴他他父母甚至希望他就此死在秘境圖中。

    出云身上的傷未好，心上的傷又添，一時(shí)傷心難過，茫茫然不知所往。便被涂澤領(lǐng)回了臨淵峰去，共處數(shù)日，涂澤見他傷心難解，日漸消瘦，便又告訴了他蛟族素有結(jié)契的傳統(tǒng)，他說：“雖被生身父母棄絕，卻可借此再選一人做你血親?！?/br>
    小蛟于是回到逢春池底，兀自咬牙熬了七天七夜，終于斷下這一根蛟須來，他小心地系好自己身上的那頭，捧著另一端來到了廣陵跟前。

    隨著廣陵將那一股氣撤走，我腳下一軟，猛然睜開眼。心口雖還有不適，眼前的世界卻已大為不同。仿佛茫茫迷霧悉數(shù)散去，上下貫通，黑暗之中的事物亦皆歷歷可數(shù)。

    那個(gè)出云匍匐哀求的畫面卻還執(zhí)著的留在我腦中。

    “師父你也看到了嗎？”我問道。

    廣陵點(diǎn)頭。

    這縷心魄離體那么多年，竟還保留著這個(gè)執(zhí)念，這個(gè)我當(dāng)初不愿面對，所以連著心魄一道割舍出去的執(zhí)念——原來誰都不要我，連師父也不要我。

    心魄歸位，除了帶回過去的記憶，還帶回了那條小蛟的卑怯。我按捺住心里的惶恐，猶豫了一下，指尖擦過廣陵的衣袖，觸碰到他手腕，指腹貼在手腕上撫了撫，問道：”為何師父那時(shí)拒絕我？到了也只是勉強(qiáng)系了一個(gè)活節(jié)?！?/br>
    廣陵道：“收你一條小蛟于我并不礙著什么。但于你，蛟契不能隨意結(jié)?！?/br>
    我抬眼：“你覺得我是隨意選了你？”

    “你雖選了我，天命替你選的卻未必是我。”廣陵說，“涂澤的玉璧并非隨便給的，女媧鍛五彩石，剩下兩枚，雕成兩枚玉璧。那兩枚玉，一枚歸伏皇，一枚歸女媧，原是一對，其中更有天命祝福庇佑。你原本在我身邊時(shí)，我并未想起此事，但后來你與涂澤結(jié)識(shí)，屢屢生出事端，至你從千葉蓮中回來，我見你身上帶著那枚玉，這才意識(shí)到你或許早已命中有定?！?/br>
    “命中有定……”我猛然想起來寶羅大仙的話，心頭乍然一跳，“你是為的這個(gè)去偷的問天香？”

    廣陵看著我，略有驚詫：“你怎知……”

    “寶羅大仙告訴我的?！?/br>
    廣陵便輕輕嘆了口氣，道：“是。因天命難以揣測，也因我意氣難平。我借問天香問了你的命數(shù)?！?/br>
    “你問到了什么？”

    廣陵搖頭苦笑：“煙氣繚繞，曇花一現(xiàn)，我見到的是一蛇一蛟交纏難分?！?/br>
    “你便以為，與我姻緣前定的乃是涂澤。你后來修道誤入歧途，也是因了此事？”

    廣陵在夜中笑了笑，并不否認(rèn)：“此事說來亦是可悲可笑。我亦是看著你二人在人間糾纏，才慢慢了悟，當(dāng)日所見之交纏難分，原是你二人命中一大劫數(shù)。”

    作者有話說：

    為了埋坑又寫長了……下章一定結(jié)～

    第103章 事事如意（下）

    原來所謂姻緣前定，是涂澤的一場誤會(huì)，亦是他的一場誤會(huì)。許多年前，年幼的涂澤將那枚玉璧贈(zèng)予我時(shí)，怎么會(huì)想到，那枚玉僅僅是天命助他登神的一記伏筆。

    好在劫數(shù)已經(jīng)過去，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

    臘月廿九，酉時(shí)過半，梁州城中各處街巷中都少有人息，只余滿城燈火融融，幸運(yùn)的人都在此夜尋得一處歸宿，要將這個(gè)年過過去。

    我和廣陵從冷冷清清的衙門中出來時(shí)，旁邊一條小巷中乍然響起一串鞭炮聲，將我唬了一跳，心神一不穩(wěn)，原本就不安分的那縷魂魄又在體內(nèi)作起亂來，我心口乍然一痛，腳下一個(gè)發(fā)軟，正踩空一個(gè)臺(tái)階，一頭往下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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