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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屁股撅在外頭一翹一翹,邊緣又伸出幾個腦袋,抻著脖子張著嘴巴。竟有燕巢,我覺得有趣,飄上去看。 換了個視角,看清楚了,數(shù)了數(shù),四個腦袋、四張嘴巴,雛燕毛還沒長全,禿頭禿腦灰撲撲的,有點(diǎn)丑。 我坐在橫梁上瞧,想起來從前母親堂前也有個燕子窩,燕子年年都來,母親心慈,家中打掃整飭從來不去動它。侯府被抄這么久,一切都成前朝舊事了,不知道那燕子窩還在不在,燕子還來不來。 我探頭探腦地又湊近了點(diǎn)看,誰知那母燕子似有感應(yīng),一個扭頭撲翅,兇狠地向我眼睛啄過來。我嚇了一跳,自然要躲,這一躲,就栽下梁子去了——莊珩恰端著碗從梁下經(jīng)過,我慌不擇路,驚叫一聲“莊珩”,指望他能撈我一把。 莊子虞真的停下了,也真的眼疾手快地接了一把——接住了一只一不小心翻出窩來的雛燕。 我摔在地上。雛燕落在他手里。 我歪在地上看著他,陰晦的天光籠罩下,襯托出莊珩分外高大挺拔的身影。這個高大的身影手中捧著一只小小的雛燕。 那雛燕無知無覺的,在他掌心里還張著嘴巴討東西吃。莊珩好像往地上瞥了我一眼,然后望向手里毛絨絨的褐色雛燕,手指動了動,往小鳥腦袋上撫了撫——我看那樣子,同摸我魚腦袋差不多。 我不想起來,就十分頹然地在原地躺著。鬼當(dāng)然是摔不疼的——但我想著患難見真情啊。只是方才剎那間忘了,我早就患過難,也早就見過這人的真情了。 莊珩不知從哪里搬來梯子,爬到高處十分謹(jǐn)慎地將雛燕放回窩里,然后吃他的早飯去了。 我依舊躺著。 大燕子飛走后,那鳥窩里就安靜下來,我看了一陣,目光一一掃過蛛網(wǎng)滿布的屋頂,最后移向屋檐外陰沉沉的天空。天上青灰色的破棉絮塞了一個多月了,這雨下到什么時候才能停? 除了可以穿墻逃遁,做鬼還有另一點(diǎn)好處,什么時候累了可以就地躺下,因?yàn)闆]什么指望,也不被誰指望著。 躺了一陣,我愈感意興闌珊,動了動念,便縮回鯉魚身體里去了——拜莊珩所賜,今天心情不佳,不宜嘮叨、念舊、走動。 莊珩整頓好,把我從水里撈出來時,手又很不老實(shí)地摸了摸我的肚子和脊背。把我裝進(jìn)壇子里后,又探進(jìn)手來,撫了撫我額頭。 我被摸得渾身不自在。 這人什么毛病,怎么什么腦袋都要摸一摸? 他終于縮回手:“走了。帶你回去?!?/br> 于是我蝸在瓷壇子里,瓷壇子裝在竹簍子里,竹簍子背在他背上,晃晃悠悠地跟著他走了一陣,我在壇子里看著壇口一小汪水映出天光云影,走了一段路,不知怎么竟然愜意得很。 我心情好了。然后睡了一覺。 居然久違地做了個好夢——我從前在苦水河里也三天兩頭做夢,但夢的結(jié)局往往十分凄苦。多數(shù)時候夢醒過來也說不出什么所以然,或者夢中實(shí)際沒有發(fā)生什么凄慘的情節(jié),但夢醒時分看著荒無人煙的四野、薄暮冥冥的蒙孤山,無端就十分哀愁起來。 好夢也是一樣的,說不清什么道理,也沒夢到什么人什么事,但醒來就是身心舒爽。 我在壇子里翻了個身,無意間看到壇底若隱若現(xiàn)的一枚鈐?。荷n崖洞。 夢中蒼松翠柏?zé)熛伎澙@的景象一掠而過,那松柏掩蔽的石崖上有若隱若現(xiàn)的三個字,依稀就是“蒼崖洞”。 我:“……” 看來那夢并不是毫無道理。或者這就是個會幫人做好夢的“好夢壇”?但敢問除了我這種特殊情況,還有誰會在壇子里睡覺做夢? 我脫出魂體,從竹簍子里探出頭來,正想問話,卻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莊珩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到城鎮(zhèn)中了,眼前正是一處集市,雖是下著小雨,但路上人群熙攘——我久不與人接觸,且過去百年中每與人接觸總要鬧得驚魂不定,是以就很犯怵。 只敢貼在莊珩耳邊問:“蒼崖洞是什么地方?” 大概是被我問著了,莊珩的腳步很明顯地頓了頓,又很快繼續(xù)往前走。 這人長了一張嘴卻不用來說話到底什么毛??? “莊珩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我說,“兔子急了也咬人?!?/br> “你肯定聽過,傅桓當(dāng)年不就把我逼得咬人了么。” “我咬人很疼的。” “……” 莊珩的腳步徹底停下來了。 我知道他為什么停下來。 他的耳朵被我咬在了嘴里。 我咬下去那一口很真、很實(shí),我下嘴前沒想到能咬到這么真的,口中嘗到血腥味的時候嚇了一跳,松開嘴后看到那牙印,不敢置信地又湊上去,伸出舌頭舔了舔。 舔到的也是真的。 我:“……” 莊珩:“……” 有必要解釋一下我驚訝的原因:我是鬼,一般來說,接觸不到實(shí)物,但也有一些例外,比如蘆葦叢里的那對野鴨子,比如端午節(jié)丟到苦水河里的粽子,比如在河邊嬉戲不慎落水的孩童。我曾經(jīng)嘗試總結(jié)規(guī)律,可惜實(shí)例太少,所以失敗了。 所以我本意并不是真的要咬他。 我看著莊珩耳廓上那個滲著血絲的牙印,有種一言難盡的復(fù)雜心情:很不錯,現(xiàn)在又多一個例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