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從遠處看，平整又高聳的墻并非是平直伸向遠方的，而是帶著一個微妙的弧度。所有的墻都是一圈又一圈的圓形，圓形相會相交的地方生硬地拼合在一起，期間的空隙狹窄到連光線都直射不進來，方寸間重疊著墻體的陰影。

    自我。最初的那一塊磚已經(jīng)淹沒在了這宏偉的工程之中，它和其他磚塊都是如此相似，即使仔細辨別也找不出來。它被階級與圈子的墻壓迫，又是組成其的無關(guān)緊要的一部分。它被互聯(lián)網(wǎng)的信息泡沫所裹挾，又將這一道屏障構(gòu)筑得更加高聳。

    網(wǎng)。墻磚的紋路也是一張細密的網(wǎng)，保護和自我保護也是一種困境，阻隔了向內(nèi)以及向外的探索。網(wǎng)一直持續(xù)不斷地收緊，靈魂都感到呼吸困難，菜粉蝶飛不過網(wǎng)眼大小，墻的存在遮天蔽日。

    自我。墻體被貼上了不同的標簽，有融資上市IPO，有年齡戶口學(xué)區(qū)房，有車的品牌和財富自由，有藝術(shù)空間和社交圈子。墻上打開了一個又一個的窗口，在深夜亮著辦公間的白熾燈，在午夜閃爍著斑斕的鐳射燈，在天亮前才倔強熄滅的手機熒屏背景燈。磚塊不知道這一切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它渴望得到一些什么別的，它也享受這令人舒適的麻木和沉默。

    選擇。選擇生活，選擇宜家的家具，選擇電動牙刷，選擇點贊數(shù)量高的咖啡廳，選擇一副馬蒂斯的掛畫。選擇人造的紀念日，選擇一束油畫牡丹。選擇一場海邊的旅行，選擇一場消費的狂歡，選擇一段可有可無的關(guān)系。選擇一個健身房會員，選擇一份營養(yǎng)餐，選擇綜藝節(jié)目上的陌生人，選擇生活。

    孤獨。這是每一塊磚的孤獨，也是群體的孤獨。是身處都市森林的毫無歸屬，即使身旁全是一模一樣的磚塊緊緊貼合在一起，但每塊磚都朝著一個方向，根本看不見彼此。孤獨是身處大廠的螺絲零件，是窒息于某種宏偉事業(yè)亦或高調(diào)愿景中的渺小，是身處巨大信息洪流中的孤獨。

    有人嗎？墻外還有別的什么人嗎？

    瘋狂。一股自我毀滅的沖動，一份末日前的虛妄，一次灰飛煙滅的放縱。年輕的恣意和年老的倔強相互碰撞，一切都只是一場盛大的秀，一次機緣巧合但精心排布的演出，磚塊和磚塊一齊掙扎起來，達到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腳底發(fā)顫的共振，墻體開始出現(xiàn)裂紋。

    你最好現(xiàn)在逃跑，或者加入我們。

    狂歡。這是一小部分人rou體的狂歡，和一大部分人精神的狂歡。這是一個麻木時代里對于最微小刺激的絕望追求，這是一個在過量信息和過量娛樂中對于最質(zhì)樸感情的真摯追求。在這場革命式派對的音浪沖擊下，磚頭松動，變成飛屑，揚塵鋪天蓋地，墻塌了。

    垃圾。次日清晨的廢墟上，所有磚塊堆疊在一起，支離破碎，平靜祥和。墻外日出升起，照耀著這片生機盎然的垃圾場。

    觀眾席間響起雷鳴般掌聲和口哨聲，聞一舟對著燈光瞇起眼睛，最后一個音符依舊在他腦中耳邊回蕩。他心中也曾有這樣一堵布滿青苔泥藻的墻，布滿裂紋但冥頑不化。但此時此刻，他氣喘吁吁，卻一身輕松——雨季再長，也總有放晴的一天。

    他垂下目光，下意識去找觀眾席中的藺逾岸，對方果然也在抬頭注視著他。對方的手在鼓掌，嘴角在笑，但不知怎么的，聞一舟莫名覺得他的眼睛看起來卻非常悲傷。

    聞一舟腦子還沒轉(zhuǎn)過來，情緒也尚未完全脫離表演，樂隊成員已經(jīng)一齊走上來拉著他謝幕。

    觀眾十分熱情，下臺后又被歡呼聲喚回來，足足謝了三次幕。第三次謝幕的時候，他們鞠躬了很久，抬起頭來的時候，聞一舟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座位空了。

    他一時間不由得發(fā)愣，孫燕齊拽了他一下，說：“走了一舟?！?/br>
    聞一舟朝場邊走去，頻頻回頭看，但席間只有潮水般的喜悅和激動。他滿頭是汗地回到后臺，工作人員和樂隊的人團團圍上來，興奮地彼此擁抱、大笑。然后更多人涌進后臺，大多是樂隊的舊相識和老粉絲，一些朋友和一些手拿VIP票的人，他們一一祝賀，訴說著自己零滯后的觀后感。聞一舟被人纏住送花，左拉右拽，終于回過味兒來：演出成功了，他們做到了，他沒有搞砸。他后知后覺地開心起來，繃直的嘴角終于揚起了一個真心的弧度。

    然后聞一舟意識到一件事，在這些熱切的聲音中，自己此時此刻最想分享他那雀躍又復(fù)雜心情的一個人，竟然是藺逾岸。他踮起腳，環(huán)顧水泄不通的休息室，在人頭上方尋找熟悉的身影，看著后臺的門一次又一次被打開。但周圍的人越來越多，里面沒有藺逾岸。

    小號手過來拍他的肩膀，聞一舟驚了一下回過頭，對方說：“怎么了？去慶功吧?！?/br>
    聞一舟咽了咽口水，說：“你們先去，我等等?！?/br>
    “等什么啊，收拾好了一起走啊?！?/br>
    聞一舟尋了個借口，回到舞臺邊從幕布后往觀眾席上看——觀眾已經(jīng)基本走空了，演出廳空空蕩蕩，保潔阿姨已經(jīng)開始收拾垃圾。

    孫燕齊折返回來找到他：“一舟，你找什么呢？”

    聞一舟回頭看著他，孫燕齊說：“走吧一起去慶祝一下，大家都走了?！?/br>
    聞一舟還有些茫然，他輕聲問：“大家，都走了嗎？”

    “是啊，”孫燕齊答道，“都走了?！?/br>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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