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娘子，您的家人來了，在外頭候著呢。”放了酒菜果品，蘇比走到蕭瀅身側(cè)低語了句。

    原來蕭瀅已經(jīng)同楊戎孝成婚三載，也育有一女，同后來出關(guān)的公婆一大家子都定居在了龜茲城郊。楊戎孝不堪清苦，又頗為無能，一家子日子過得極是貧寒。

    她并不清楚涼都城破的因由，只以為江小蠻為了突厥公主的事不快，是以同來人行了個(gè)禮，又安撫溫和地瞥了眼坐塌邊的少女，也就徑自先歸家去了。

    等她二人腳步遠(yuǎn)了，江小蠻紅腫著眼眶坐在榻上，正不知如何應(yīng)對(duì)時(shí)，就覺塌間一沉，頰側(cè)被一只溫?zé)岽笫州p輕捧住了。

    “這是怎么了，是思及故土，還是昨夜……”

    他神色間難掩困倦疲累，可那雙眸子里，卻是難以言說的悔色和憐惜，毫不加遮掩的，比情動(dòng)之時(shí)的光芒還要盛些。

    當(dāng)處理完軍中之事，回來聽到蘇比說她哭得極為駭人時(shí)，提耶一顆心沉到了谷底，事后再回想她昨夜種種，他頭一次深恨自己這般沒有定力。

    第64章 .無明蠻兒，你若能戒酒，我便許諾去救……

    從小到大,江小蠻看著性子溫軟，實(shí)則執(zhí)拗起來無人能敵?？煽v使她的世路如今已是千瘡百孔，對(duì)上這么雙星辰般浩瀚眼眸中的疼惜,依然是做不到徹底的心如止水。

    甚至在他靠近之際,身上那些酸痛愈發(fā)鮮明起來,寡淡小臉下,心尖倒已顫得害疼。

    在眼眶被人輕輕掃過時(shí),江小蠻指尖劇烈晃了晃,猛然間想著倘若沒有這一段滅頂國難，若是她早早挾了他避去江南……

    覺察到自己心念動(dòng)搖,她忽然深恨起來,亡國之主,死亦是輕的，如今能夠安然茍活早該足矣，如何竟還能生出這些可恨的念頭。

    何況，還有突厥那位來和親的公主,新為人主怕是不得不受。

    “方才來時(shí)我已去醫(yī)屬瞧過,若真決定了，這兩日再見一見涼都宮里的那些舊人,我便令人護(hù)送他們出城了?！?/br>
    見她始終悶悶得不應(yīng)，提耶一邊在她頭臉上觸撫，十足得親昵，眉心卻不加掩飾得聳起,似是在斟酌著什么。

    北地天黑得晚，已然是酉末了，外頭卻是斜陽大盛，一派初春的融暖景象。

    碎金似的霞光散射在桌案前,正照得瑪瑙碗盞透亮溫潤。

    推過一碗萵苣菜粥，還是提耶獨(dú)自開了口：“至于馮都尉，我先前不救，不是因?yàn)樗c你…，當(dāng)年在菖都，若非我早有防備，薩妲怕是活不到今日?！?/br>
    拇指撫過她耳后一道淺淺的長疤，男人眉心更深，繼續(xù)道：“平生虧欠最多的，也就是你與小妹二人……但若放他一命能讓你心安，我也愿意去試試?！?/br>
    這番話徹底擊中了江小蠻如今所想，不過倏忽間念起念落，她終是沒能忍住淚水，強(qiáng)自平靜地推開粥碗，又去取過了酒盞，虛浮著懸腕還是宿醉后的無力，啞著聲極低地說了句：

    “寧兒不是我所生，阿兄只是替我擋讖，還有……還有汗王，并未、未及，與我……”

    還未說完，就被人一把擁進(jìn)懷里，酒盞被悄無聲息得移開，耳邊傳來句：“皆是我一人罪業(yè)，若要償還，都不知要幾世幾劫才能償盡?！?/br>
    這一句如被神佛眷顧，江小蠻眼淚落得更兇了，在這樣的語意和氣息里，剎那間覺著自己又見到了多年前癡戀的那個(gè)僧伽。堵著嗓子，她沒有發(fā)出多余的響動(dòng)，只是狠狠收了淚，堅(jiān)決而緩慢得抵著他寬厚胸間退了出去。

    才坐穩(wěn)了身子，冷眼端過杯盞，仰頭就把酒液飲盡了。

    “我想見一見兄長?！?/br>
    “好，我即刻令人去查探，等問明了就送你過去。”見她瞧也不瞧桌上他特意命人布置的菜饌，翻手間飲水般一連喝了半壺米酒，他倒沒有立刻去制止，出口卻不再委婉：“這嗜酒的毛病，也是為的我，染上的？”

    溫醺入喉，江小蠻皺起蒼白面龐，認(rèn)真道：“原來不是酒，只是喝著玩兒的米釀啊?！?/br>
    窗外日影下移，正有斜陽絢爛，直直打在她編起的短發(fā)間，竟是照出了年長之人才有的枯黯灰敗。蘇比準(zhǔn)備的袍子有些過于厚實(shí)寬大，橘紅映雪的衣裙，那么鮮亮的色彩又本該是俏皮的款式，罩在她身上，也是絲毫顯不出線條身段，倒像是未長成的女孩子偷穿了姊妹的衣衫。

    杏眸檀口并不挺秀的眉骨鼻尖，還是那樣略顯稚氣的五官面容，可眸子里的光全然不見了，染著的是行將就木的暮色。

    提耶忽的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她，高大的身影給人極強(qiáng)烈的壓迫感。

    見她又要去倒酒，他伸手擋了，而后開了壺蓋倒轉(zhuǎn)著將余酒盡數(shù)傾倒在地，肅然道：“從今日起，我會(huì)告誡蘇比，凡是沾染了酒的菜點(diǎn)一樣都不許送。蠻兒，你若能戒酒，我便許諾去救他?！?/br>
    嗜酒三年，只要身子受得住，她幾乎可以黑白無間得爛醉，那是真的從骨髓里形成了依賴。也就是國破后西行的路上，食水都沒了，她才破天荒得斷了幾個(gè)月。

    讓一個(gè)嗜酒之人，頃刻間戒斷，又是在這般枯守?zé)o趣的宮墻內(nèi)，談何容易。沒有那般于極度的絕境里，深切依賴過外物的人，又如何會(huì)懂得戒斷的艱難。

    可是江小蠻幾乎沒有思量，也沒有同他解釋這些看似微末的苦痛，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就應(yīng)了。

    西北飲食多牛羊rou，宮廷里亦是難見同漢地類似的蔬果甜點(diǎn)?？蓪?duì)著一桌不知從何弄來的熟悉菜點(diǎn)，她根本連動(dòng)筷的念頭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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