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簪落在他髻間，更透了幾分矜貴。

    只一點，他沒有戴冠。

    面部瘢痕毫無遺漏地展現(xiàn)，出奇的，歐陽善竟覺得將疤痕盡顯，較往日半掩半露的披發(fā)，氣勢更足。

    謝厭不動聲色受著兩人注目，巋然不動。

    面容沉肅，默默無言。旁人殊不知，他心口早已泛著一波又一波的潮起。

    到底宋鷲與他更為默契。

    謝厭斂眸，悄悄給他記上一功。

    “行了?！崩^而繃起唇，口吻微淡，“少見多怪?！?/br>
    語畢，睨了兩人的震驚臉色，輕輕一咳，口吻平靜道：“不過是束發(fā)?！?/br>
    宋鷲本就不是話多的性子，聽公子呵斥，立即閉嘴。

    但歐陽善有的說了，輕松躍進謝厭欲擒故縱的陷阱，走到他跟前，圍繞他的嶄新發(fā)髻，侃侃道：“公子，近日有大喜事？”

    謝厭鎮(zhèn)定的面色露出一絲破綻，自然想到了尹嬋。

    但與尹嬋的私事如何與外人道，便只照舊擺出冷硬面孔，含疑地“嗯”了一聲。

    這簡單一字，其中卻蘊含許多道理。

    落字時氣息不能平穩(wěn)，要稍上揚，但不可過分冷硬，需帶幾分請教。方能在詢話間，提起歐陽善的好奇，又不叫自己落得下風(fēng)，始終占據(jù)得勢之地。

    所幸歐陽善還算聰慧，亦與他配合得當，當即問道：“公子，您束發(fā)的手法甚好，鬢間沒有余發(fā)，簪子也恰到好處，極配極配?！?/br>
    謝厭理所當然道：“非我所束?！?/br>
    “哦？”歐陽善起了興致，“哪位丫頭的手法？我不信謝宅里有這么手巧的？”

    謝厭輕呵。

    歐陽善眨眨眼：“難道不是？”

    謝厭驕傲抬頭：“自然。”

    歐陽善試探開口：“不知公子，可指教一二？若我有幸，也去尋一尋?！?/br>
    本要脫口而出的話，謝厭卻霎時沉下了臉。

    “你說什么……”他長眸微瞇，“尋她？”

    “不錯！”歐陽善理直氣壯。

    探向自己高束的發(fā)髻，是還沒醒神時隨手弄的：“官邸一個丫鬟都沒有，小廝也手笨，這種事還是得自己動手。這不，我也想尋個專門束髻的，養(yǎng)屋里?！?/br>
    他不吝夸贊：“公子的就很好，平整卻不呆板，精神又不放浪，墨玉簪更佳，點睛之筆?！?/br>
    “是嗎?！敝x厭扯了下唇，皮笑rou不笑地說，“你想要？”

    在歐陽善大笑點頭時，宋鷲已經(jīng)明白了。

    時時隨侍公子，對他神情了如指掌。何時怒，何時喜一清二楚。譬如此刻的挑唇，顯然帶著森冷的寒氣。

    又看那束得齊整好看的發(fā)髻，后知后覺了某些事。

    連忙拽住歐陽善的手。

    “好了，阿三?！?/br>
    歐陽善皺眉，一拍宋鷲的肩：“我可不像你，整日冷臉不近女色，與和尚無異。所謂悅己者容，紅顏知己且在癡癡等候，我豈能落了面子?！?/br>
    宋鷲黑著臉：“你還剩什么紅顏知己。”

    “話不能這么說?！睔W陽善頗覺尷尬，摸摸鼻子，“在下雖已收心，但同處原州，隔三五日就見的，自然得把自己拾掇好，免得辱沒了那些過往情誼?！?/br>
    他嫌棄宋鷲：“你啊，萬年不開花的鐵樹懂什么?！?/br>
    “……”宋鷲罷了。

    他想討打，誰攔得住。

    歐陽善笑看謝厭：“公子快說?！?/br>
    謝厭咬牙，自喉間擠出兩個涼薄的字眼：“做、夢?！?/br>
    歐陽善撓撓臉，朝宋鷲攤了一下手。

    仿佛在說，公子犯毛病了？

    末了，見謝厭臉色冷得快結(jié)霜，一咋舌，干巴巴道：“不說便罷，一大早公子就發(fā)火，對身體有礙?！?/br>
    復(fù)又故意壓聲，和宋鷲嘀咕：“可知西街的劉掌柜？他家喜得千金，但那媳婦不知著了什么邪，要姑娘取名菜花，說懷胎十月多虧那幾壇腌菜保胃。丈夫便更好笑了，近日賭錢上頭，直說姑娘是天賜，非取個名兒，叫斗雞。把老丈氣得躺床，幾日沒醒，大夫說再不行，便得下他家祖?zhèn)魉幏搅?。你問什么方子？說來怕二位笑，是要田里的泥漿，猛灌三大桶。世間之大，怪哉怪哉。”

    宋鷲：“……”

    謝厭：“……你似乎很閑?！?/br>
    “非也?！睔W陽善無辜搖頭。

    宋鷲唯恐再這么下去，歐陽善必定得不償失，遂不提此事，轉(zhuǎn)而說起獄中土匪。

    臉色凝重道：“公子，阿三，我方才去牢獄，原想趁機再行審問，不料他竟欲服毒自盡?！?/br>
    歐陽善神情大變：“死了？”

    “并未?！彼晰悡u頭，“我正撞上，已將他xue道封住，手腳盡鎖，晾他不敢再妄動?！?/br>
    歐陽善吁氣，回頭對謝厭道：“幸好沒死，去蒼盤山還得用上他?！?/br>
    謝厭卻與歐陽善所想不同，沉吟一二，冷笑道：“他不是求死?！?/br>
    “怎么說？”

    謝厭條分縷析：“他非輕易送死之人，否則，早在被抓審問時，就已斃命。況且若已無生念，昨晚夜深人靜不動手，何以正值白日，在所有人都可能審問他之際，意欲服毒。”

    宋鷲：“公子是說，他故意？”

    “目的呢？”歐陽善皺眉，“總不能就是虛晃一招吧?！?/br>
    “昨日審問，他透露出消息時，便知我們遲早會去探蒼盤山的底?！敝x厭思忖，“但卻不知究竟什么時候。我想，他沒有深不可測的想法，無非是借機提醒我們，早去蒼盤山?！?/br>
    “就這么簡單？”歐陽善并不相信。

    謝厭看向他：“月前，他們抓你進土匪窩，問了些什么，想必你還記得?！?/br>
    提起這岔歐陽善便垮了肩：“不敢忘?！?/br>
    “后來，他再進原州，擄了你與阿秀，留下那張字條所寫，也是讓我們親去谷城蒼盤山。”

    “我想?！敝x厭沉沉道，“這幫土匪，和眉州的同屬一類，他們不洗劫城內(nèi)，不搜刮銀錢，唯獨只想見各州府的官吏?！?/br>
    歐陽善迷茫：“但那日他們見了我，除了問些奇奇怪怪的話，并無其他?！?/br>
    宋鷲想明白了，笑看向歐陽善：“他們問了什么，你是如何回的？”

    “提這作甚……”歐陽善嘀咕，“一開始便甚是無趣，我都納悶了，哪個傻子想的?！?/br>
    宋鷲抬眉：“說來聽聽?！?/br>
    歐陽善聳聳肩：“他們說，如今抓了你，原州群龍無首，由他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br>
    “你如何答復(fù)？”

    “哈哈哈哈哈哈?！?/br>
    宋鷲：“？”

    歐陽善重復(fù)一遍：“哈哈哈哈哈。”

    宋鷲皺眉：“？”

    歐陽善攤攤手道：“就這么回的。笑話，我雖為州牧，事事卻得仰仗公子，除非他們把公子抓了去，否則哪能肆無忌憚。故而沒忍住，便嘲諷笑去?！?/br>
    謝厭無言以對。

    宋鷲失笑：“所以，你不是他們要找的人?！?/br>
    歐陽善回過神來，想當時情景，喃喃自語：“難怪我輕輕松松便從土匪窩逃了出來，感情他們主動放的啊?！?/br>
    “你不是拼死才逃出嗎，渾身還落得狼狽?！?/br>
    歐陽善臉一紅，硬著聲道：“不是誰都像你們功夫傍身，我一文弱書生，能逃出已是難得的天分。”

    “罷罷罷！”他飛快轉(zhuǎn)移話題，“那土匪既是打著這副算盤，可不能著了他的道?！?/br>
    “不?！敝x厭一臉神秘。

    “公子？”

    “何不順水推舟，如他所愿?！敝x厭慢悠悠道，“我太好奇，他們究竟有什么目的了?！?/br>
    -

    兩個時辰后，宋鷲整裝待發(fā)，正在官邸清點隨同之人。

    歐陽善忙里偷閑，伸長脖子朝向官邸門口：“公子回謝宅一趟，是做什么？”

    宋鷲斟酌片刻：“不知?！?/br>
    歐陽善忽的一笑，眉眼曖昧：“我猜，是舍不得五姑娘。”

    宋鷲瞥他：“慎言。”

    “又不在?！睔W陽善笑吟吟道，“說不準正黏著五姑娘不肯走。嘖，以公子平日的兇橫，五姑娘豈能招架得住？可別惹哭了才好，美人梨花帶雨好看是好看，也叫人心疼啊?！?/br>
    宋鷲面無表情地開口：“你去公子跟前，再說心疼?！?/br>
    歐陽善一噎：“……”

    “宋鷲，咱倆是、”他一甩頭，重重哼道，“話不投機半句——多、好多??！”

    歐陽善霎時目瞪口呆，唰地起身。

    艱難咽下險些卡喉的一句話，踩著嗵嗵的步伐，直奔向門口那扛著四大箱子進來的幾人。

    “好家伙！”歐陽善圍著箱子撫掌。

    見謝厭背著手踱步而來，驚呼：“公子，有必要嗎，里面都是些什么？！”

    謝厭鎮(zhèn)定自如：“這一箱是糕點和菜肴羹湯，蕓香樓訂的。這箱是蠶絲被和軟枕，那邊的裝著應(yīng)急藥材和日用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