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忍不住又去找了鄭婕妤，其實他也沒什么別的想法，他就只是放不下，想再和她說說話，可何至于那樣驚慌失措仿佛見到洪水猛獸呢？

    他原本也只是想讓自己這過早夭折的這段愛慕有個結(jié)果，他都已經(jīng)把從前那些象征著情分的香囊之類拿了出來，他原本是想做個了斷的。

    但后來那些流言……

    還好只是傳成了他和一個宮女，否則要是真的傳成了鄭婕妤，恐怕他現(xiàn)在就不能好好在這里躺著聽人唱曲了。

    只是不知道現(xiàn)在鄭氏如何了，是不是被那流言嚇到。

    想到這里，他又有些想去見她。

    他想安慰她。

    他知道她在宮里是不受寵的，他父皇的喜好他約莫能猜得到，他父皇就喜歡那些看起來本分又聰明的，就好像淑妃那樣。

    鄭氏一看就聰明，他父皇不喜歡這種心思太多的女人。

    也不知道將來她能不能得寵，若是不能得寵，恐怕一輩子都要蹉跎在后宮里面。

    還不如來做他的王妃。

    嘆了口氣，他也沒心思再看這些歌舞，揮了揮手讓她們都退下。

    他覺得有些無聊了，這會兒他也沒法出宮去玩耍，自從他四弟吳王打了個勝仗回來，外頭議論就多，還總免不了把他也拿出來比較一二——畢竟當(dāng)初他也想去，卻被他父皇給駁了回來。

    又不能出宮，又不讓他在宮里面玩耍，就只能在這個建安宮里面躺著……

    “把黃歷拿過來我看看?！毕肓讼?，他向身邊的宮人說道。

    宮人很快便拿了黃歷過來，又殷切問道：“殿下想找什么？”

    “看看最近有什么節(jié)氣，宮里什么時候有宮宴?！崩钯掷锏狞S歷，倒是很快便找到了一個大日子——他親爹李章的生辰，大概一個月之后，他掐著手指算了算，然后看向了身邊的宮人，“父皇今年千秋節(jié)打算怎么辦？”

    “還沒有旨意?！睂m人答道。

    “倒是可以先準(zhǔn)備禮物。”李佾想了想把黃歷還給了旁邊的宮人，“前幾年都沒大辦，送的也就是字畫，今年……”他一時間有點拿不定主意了，“去打聽打聽吳王準(zhǔn)備千秋節(jié)送點什么給父皇?！?/br>
    宮人應(yīng)了下來，便讓人去打聽這事情了。

    皇帝的壽誕的確是件大事。

    不過這幾年下來李章都是直接下旨不辦，故而今年也沒有人主動提起來。

    宣明宮中，江畫也正在和徐嬤嬤一起翻著黃歷算日子，入冬之后節(jié)慶多，宮宴也多，許多事情都是要提前準(zhǔn)備的。

    翻到了李章壽誕那日，江畫停頓了一會兒，問道：“陛下今年下旨說辦千秋節(jié)了么？”

    “還不曾有旨意。”徐嬤嬤飛快答道。

    “去個人問問?！苯嫹愿?，“沒剩幾天了，要辦就要早點準(zhǔn)備?！?/br>
    徐嬤嬤應(yīng)了下來，便讓人往乾寧宮跑了一趟。

    沒過太久，去了乾寧宮的宮人帶著訾青一道來了宣明宮，訾青笑著向江畫行禮，然后道：“娘娘，陛下正好還說今年西征大勝，千秋節(jié)正好也可以大辦，娘娘便讓人去問了這事情，陛下就讓奴婢親自過來給娘娘幫忙?！?/br>
    江畫笑了一笑，讓訾青起身，然后道：“那正好把吩咐內(nèi)府的事情交給訾總管，省得我宮里的啟悟臉面不夠大，在宮里辦事處處碰壁?！?/br>
    訾青笑著應(yīng)下來，道：“有什么事情娘娘盡管吩咐就是了。”

    既然要大辦千秋節(jié)，那么其他的事情便先靠邊放一放，宮里面很快就圍繞著這件事情忙碌起來。

    德安宮中吳王李傕拿著從鄭婕妤那邊偷偷弄來的幾張手書研究了一番，又親自仿了這字跡寫了封短箋，拿給了旁邊的人對比著看：“足夠像了嗎？能不能分得出來？”

    “殿下字太有力了一些，不夠虛浮?！迸赃厡m人認(rèn)真對比之后說道。

    “嘖，那我換左手。”李傕把筆換到了左手，又仿著寫了一封，自己對著看了看，倒是滿意，“你看這個可以了吧？”

    “幾乎一模一樣。”旁邊人湊過去看了之后倒是表示了贊同。

    “行，那就把這個偷偷送去建安宮。”李傕隨手把短箋疊了個方勝，交給了旁邊這內(nèi)侍，“避著人，別叫人發(fā)現(xiàn)了，務(wù)必要讓李佾看到?！?/br>
    內(nèi)侍認(rèn)真地收起來，道：“殿下放心吧，一切都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br>
    “那就行，我現(xiàn)在要去東宮找太子了，有什么事情等我回來再說?！崩顐嗥鹆松恚职褟泥嶆兼ツ沁吪獊淼氖謺鴣G進(jìn)火盆里面燒成了灰燼，“訾青現(xiàn)在在宣明宮里面幫著淑妃做事，這事情不許牽扯到淑妃身上，若到時候有什么亂子，統(tǒng)統(tǒng)都往訾青身上推。”

    “奴婢們明白。”內(nèi)侍恭敬道，“殿下就等著看好戲吧！”

    李傕點了點頭，便也不再多說，就往東宮去了。

    這一天傍晚，李佾百無聊賴準(zhǔn)備吃飯的時候，忽然看到了擺在筷箸旁的一個用紙疊好的方勝。

    帶著幾分好奇，他伸手拿起來那方勝拆開，便看到了幾行熟悉的字跡。

    一眼掃過寥寥幾句中的內(nèi)容，他眉頭微微皺起來。

    鄭婕妤讓人送來的道歉？

    他不禁握緊了拳頭。

    為什么要道歉，她明明什么都沒做錯！

    是不是有人威脅她什么了？

    是他母親去為難她了嗎？

    怎么……怎么會這樣……

    他不能讓她受欺負(fù)！?

    第100章 壽宴、他悄悄地過去，再悄悄地離開

    惶惶。

    自打上次被李佾攔在了蓬萊仙境里面,后來宮里面又有那么個流言，鄭婕妤便一直心中忐忑。

    她是自認(rèn)行的正坐得直，但在宮里面又不是她自己認(rèn)為就足夠,從來那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例子都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

    好在那流言后來平息下來再沒有人傳。

    眼看著李章的千秋節(jié)要大辦,宮里面也沒人把心思放在這種流言上面，她忽然又接到了一封來自李佾的短箋——短是真的短,上面寫的話她都沒怎么看明白,短箋上問她是不是受了委屈，誰欺負(fù)了她，他愿意為她出頭。

    這話從何說起，又為何要說？

    她后悔當(dāng)初與楚王相識，也后悔當(dāng)初琢磨著若是做楚王妃也算一條退路。

    但人生是沒有后悔的可能，她如今便只能惶惶不可終日,生怕這楚王真的沖出來做點什么,到時候她有嘴都說不清。

    大約是因為懷著這樣沉重的心情,又因為近來愈發(fā)冷冽的天氣，沒過幾日她便覺得頭暈?zāi)繚q鼻塞發(fā)熱,病在床上起不來身。

    宮妃抱病自然是要報到江畫這邊知曉,徐嬤嬤帶著太醫(yī)和鄭婕妤的病案過來時候,江畫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氣——入冬之后的確一天天冷起來，鄭婕妤在這時節(jié)病了，李章壽誕那日能不能好？

    太醫(yī)掉書袋一樣認(rèn)真地說著鄭婕妤的病情,江畫耐著性子聽了半晌，最后忍不住打斷了這太醫(yī)的話：“便直接說幾日能好吧！”

    “已經(jīng)開了方子,若是病情無反復(fù),三五日便能好起來?！碧t(yī)看向了江畫,“但這病情……以臣淺見,婕妤娘娘病了應(yīng)當(dāng)是心思太重，心病還須心藥醫(yī)?！?/br>
    江畫聽著這話也是無言以對，鄭婕妤的心病是什么她是能猜出來，大概也就是和李佾那檔子事怕被人發(fā)現(xiàn)，但這心病沒得醫(yī)也沒法醫(yī)，甚至連說都沒地方說。沉默了一會兒，她和氣地對著太醫(yī)笑了笑，道：“那大人就認(rèn)真用藥就行，其余的事情不必多理會?！?/br>
    太醫(yī)得了這句話，似乎也松了口氣，應(yīng)下來之后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告退。

    徐嬤嬤送了太醫(yī)到宣明宮外，轉(zhuǎn)回來時候便與江畫說了說鄭婕妤如今情形，她語氣中有些感慨：“方才奴婢過去看的時候，鄭婕妤可瘦了不少?！?/br>
    “貴妃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的吧？”江畫倒是沒覺得有什么好感慨，這事情到如今，鄭婕妤當(dāng)初雖然是有行為不夠檢點的地方，但現(xiàn)在卻也沒真的做什么，只能怪李佾這人行事無法無天，再往深了說，就是貴妃對楚王教養(yǎng)實在不太行，一味溺愛，才養(yǎng)出了楚王李佾這樣目無尊長狂妄無禮的皇子。

    “應(yīng)當(dāng)還不知道?！毙鞁邒叩?，“不過楚王殿下是被貴妃管起來，應(yīng)當(dāng)最近都不會出亂子。”她知道江畫現(xiàn)在最在意的還是千秋節(jié)的事情，千秋節(jié)上若是出什么紕漏，多半最后得要追究到她這個攝六宮事的淑妃身上來，雖然影響或許不大，但這種扯皮的事情還是越少越好。

    “最好別出亂子?！苯嫼龅赜窒肫饋肀粎峭趵顐鄮ё吣切┤俗C物證，一時間又有些頭疼——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李傕如果要鬧出點事情，多半是要選在千秋節(jié)的，原因都很簡單，只有在千秋節(jié)上發(fā)生的事情才足夠讓李章動怒，誰愿意在過生辰的時候遇到糟心事呢？她不打算插手到這些亂糟糟的事情里面，但也許這些事情還能回頭主動來找她，所以——也是時候想想如果真的發(fā)生了什么，得要如何應(yīng)對了。

    想到這里，她強(qiáng)打起精神看向了徐嬤嬤，道：“訾青昨天不是還說有些事情得要辦？等會讓啟悟去找他，說最近下雪我傷口酸疼沒精神，讓他幫忙處理了，再把前天送來那兩支梅瓶送到他那里去?！?/br>
    徐嬤嬤聽著這話，眉頭皺起來，擔(dān)憂道：“傷口酸疼，那還是讓太醫(yī)來看看吧？索性有些事情讓貴妃來幫忙打個下手也行。”

    “那就讓貴妃來?！苯嬮]了閉眼睛，“快千秋節(jié)了，倒是不用讓人來看，多休息就行?！?/br>
    徐嬤嬤慎重地點了頭，催著江畫先休息了，然后才出去吩咐這些事情。

    后宮這樣動靜很快就傳到了李傕耳朵里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耳朵，向身邊親哥道：“還好淑妃娘娘把貴妃和訾青給頂?shù)角懊鎭砹耍駝t我還得想辦法把娘娘從這事情里面摘出去?！?/br>
    他親哥李傃面無表情地在桌上填九九消寒圖，聽著這話冷笑了一聲，道：“若是不趕著這千秋節(jié)，倒是也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著急怕哪里出紕漏?！?/br>
    李傕耍賴地在他哥旁邊趴下了：“哥，你說的，要是有問題我來找你哭就行了，我哭給你看行不行？”

    也許是因為情分不同，又或者是因為所處地位不同，李傃倒是不怎么贊同在千秋節(jié)的時候鬧什么事情出來，只是他不贊成卻也沒阻止——有些事情就是注定要發(fā)生的話，那不如在有掌控的情況下發(fā)生，那樣才可能有收拾的余地，否則怕不是要徹底鬧得無法收拾。

    “本來我是想著到時候若有什么事情都往訾青身上推。”李傕在旁邊看李傃的畫，“現(xiàn)在倒是好，貴妃出來，更方便了?！?/br>
    “所以那天你打算怎么做？”李傃懶得聽這些關(guān)于責(zé)任推卸的問題，在他看來，推卸責(zé)任沒用，李章要是真的發(fā)火了才不會管這千秋節(jié)到底是誰在主持，只會把鄭婕妤和李佾兩個人一起處置讓他們直接消失，追究責(zé)任那都是在能控制怒火能冷靜下來的時候才會做的事情。

    “那天不是有祝壽么，我就只打算讓他晚一刻過來?！崩顐嘁呀?jīng)想好了怎么安排這個事情，“宮妃那邊我已經(jīng)讓人去和貴妃娘娘說，說鄭婕妤現(xiàn)在病著，也不好帶著病氣出來，讓鄭婕妤在宮里休息就行。”

    “貴妃應(yīng)下了么？”李傃問。

    “多半要應(yīng)下來，她可沒有淑妃娘娘那么好心?！崩顐嗤笠豢浚焓謴牟鑾咨夏昧藗€柚子在手里拋了兩下，“說不定還要去咱父皇那兒嘀咕兩句，說鄭婕妤這樣對圣上不敬之類的?！?/br>
    “你總在算計人心?！崩顐芽戳怂谎?，不由得搖了搖頭，“他們?nèi)羰遣灰乐愕南敕ㄐ惺履?？?/br>
    “這都是擺在明面上的事情，都不能說是算計吧？”李傕不贊同，“我只是將心比心想一想，若他們都是磊落君子，那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然猜不到他們要怎么做，可偏偏他們都是小人，小人自私，自私的人行事大同小異而已?！?/br>
    李傃倒是沒評價這話對或者不對，他放下了手里的筆，看向了窗戶外面——也不知是什么時候，已經(jīng)飄起了雪花。

    李傕跟著也看了眼外面，然后笑道：“都說瑞雪兆豐年，今年這一場場的雪，明年肯定是個好年成?！?/br>
    在前朝后宮緊鑼密鼓地準(zhǔn)備下，很快便也到了李章壽誕日。

    因多年沒有舉辦千秋節(jié)的緣故，這一年的壽誕慶賀分外隆重一些。

    宮中設(shè)了道場，請了佛、菩薩像，以及各種佛寶進(jìn)行裝飾，焚香贊貝，設(shè)齋奏樂。

    乾寧宮中宮宴空前壯麗，八方來賀，群臣同樂。

    在皇子賀壽的時候，楚王李傕便是依著李傕當(dāng)初所想的那樣，微妙地來遲了一刻鐘，不僅來遲，并且還換了一身衣服，顯然與剛才在殿中時候打扮不同了。

    在這宮宴上皇子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眼里，李佾忽然換了一身衣服，大家交換了個眼神，默契地只當(dāng)做什么都沒看到。

    李佾沒覺察到兩邊的目光，只匆匆上前來，呈上了自己準(zhǔn)備好的壽禮：“父皇，兒臣給父皇畫了一幅松鶴延年圖，祝父皇松鶴長春，日月昌明，千秋不老。”

    李章笑著讓人把他的壽禮接了過來，和藹笑道：“都這么大了還這么匆匆忙忙，像個孩子一樣。”一面說著，他一面命人把這松鶴延年圖給展開，這畫工是平平，比不得畫院里面那些翰林，只是心意難得而已，李章便只夸了兩句，便讓李佾入席去。

    李佾微微松了口氣，回到位置上坐下，又悄悄看了看周圍，又露出了一個心神不寧的茫然神色——他剛才是得了鄭婕妤的一封信，鄭婕妤說她今日沒法來給李章賀壽，又想到之前宮中的流言，提醒他注意一些不要讓人抓著了把柄捅到李章面前去。

    想到之前宮里面流傳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話，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似乎的確做錯了，他不應(yīng)當(dāng)把鄭婕妤牽扯進(jìn)來，他那么喜歡她，可他卻也沒為她好好著想。

    她現(xiàn)在不能在宮宴上出席，不能和淑妃貴妃一樣正大光明地出現(xiàn)給李章賀壽，全是因為他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