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壤不知道，但是當(dāng)她看清那團(tuán)黑霧中是什么的時候，她連血脈都生起一股暖意。

    ——黑霧之中，是一條巨蛇。

    只見它蛇鱗青碧，眼若銅鈴，血盆大口中還嘶嘶地吐著蛇信。

    而眼角蛇紋妖冶欲滴。

    “第一秋！”黃壤喊出這個名字，然后她似乎便擁有了無邊勇氣。

    這個世界，會有人是困境中的陽光，是險難時的盔甲。

    果然，那巨蛇甫一沖來，立刻橫隔在師問魚和黃壤之間。

    師問魚向來波瀾不驚的神色，終于蕩起一絲驚愕：“你真是……令人意外。”

    巨蛇身上帶傷，如一座高山，人立在黃壤身后。

    黃壤沒有回頭，她不再擔(dān)心什么師問魚。她耐心地整理好自己的鬢發(fā)，又沾了水，把臉也擦干凈。

    最后，她手握海螺，一字一頓，道：“我以第三夢之名，請求諸位不要渡河！師問魚被魔塔蠱惑，以無數(shù)人的怨念和痛苦為靈氣，鑄造了這個世界。因為圓融塔對天道秩序的破壞，這才導(dǎo)致原本秩序錯亂。你們的泅渡，只會增強(qiáng)他的力量！”

    她的聲音透過這傳音海螺，響徹了整個大地。

    那些迫切想要逃離絕地的人，終于開始猶豫遲疑。

    黃壤的話，或許沒有什么說服力。但是第三夢先生在民間的影響力太大了。

    她以此為名，無數(shù)人都開始將信將疑。

    “孽障！”師問魚終于被激怒，他手握拂塵，一招出而千絲動。萬千殘影向黃壤而來！

    而第一秋所化的虺蛇甩動蛇尾，帶起一陣颶風(fēng)。颶風(fēng)與拂塵相撞，只聽轟然一聲響。土石橫飛，河流動蕩，黃壤卻仍好好地站在河岸邊。

    黃壤臉上沒有任何驚慌，她不去管身后的激戰(zhàn)，只是盯著河對岸。

    有人厲聲問：“黃壤！你口口聲聲道有人作惡，卻為何自己也在對面？”

    這自然也是很多人疑惑之事，當(dāng)下便有人紛紛質(zhì)問附和。

    黃壤突然發(fā)覺，這竟然自己到了裝逼的高光時刻！

    她挺直腰背，面色沉痛，道：“吾不忍百姓受難，特為查明真相而來。”

    ——沽名釣譽(yù)這樣的事，老娘最擅長了。哼！

    她一字一字，開始說服眾人：“天道萬物，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蓭焼桇~不同，他妄圖化身為神，掌控眾生。此人心已入邪，罪不可赦。蕓蕓蒼生，豈能向他乞求庇護(hù)？”

    她一身正氣，浩浩清風(fēng)。

    師問魚額際青筋亂跳，恨不得一掌將其拍死了事。

    可第一秋所化的虺蛇牢牢地纏住了他！

    師問魚心中恨極，有人想要奪舍！他猛然化作一團(tuán)黑霧，就要將第一秋的蛇身牢牢包裹?？傻谝磺锏姆磻?yīng)何其靈敏？

    在師問魚化霧的瞬間，他也化作一團(tuán)黑霧。

    ——靈魔鬼書，他原本也是會的。

    這邪功雖然記載了奪舍的竅門，但它可能也從未想過，兩個靈魔鬼書的修習(xí)者，如何奪舍？

    果然，師問魚拿他毫無辦法，只得又同他戰(zhàn)成一團(tuán)。

    河對岸，有人問：“黃壤……不，第三夢先生！如今世界化沙，我們?nèi)舨欢珊樱M不是只能等死？！”

    黃壤佇立在悠悠河畔，手握海螺，道：“天道能自我修復(fù)，只是因為圓融塔之力的破壞，力有不逮。只要誅殺師問魚，銷毀圓融塔。天道必將重回正軌?！?/br>
    就在她身后，師問魚與第一秋正在惡戰(zhàn)。

    而黃壤并不回頭，她面向人群，身隔長河，道：“在你們之中，有不少自夢中復(fù)生的人。如今天道力量減弱，已經(jīng)無法糾錯。但你們的存在，令人天道停滯，人道錯亂?！?/br>
    她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她自人群之中，看到了息音，也看到了黃洋。

    她看到了許許多多已逝之人。

    這些人也同樣注視著她。

    有人厲聲問：“什么意思？難道要讓我們自裁嗎？我們好不容易活下來，憑什么……”他話音未落，便被更激烈的聲音打斷。

    第三夢中，因為第三夢先生的出現(xiàn)，育種世家的退讓。良種充裕之后，存活下來的人可就太多了。

    比如師問魚的皇子、皇女，就因為沒有試驗虺蛇之血而全部存活。

    “你自己逃生了，卻勸我們赴死？！”有人怒罵，“依我看，這邪魔不是陛下，是你！”

    “也不能這么說，她可是第三夢先生……”

    “什么第三夢！說不定就是罪魁禍?zhǔn)住?/br>
    人群嘈嘈雜雜，一時之間，什么聲音都有。

    黃壤絲毫不以為意——喜歡沽名釣譽(yù)的人，臉皮就是厚。

    想當(dāng)初，她可是憑著黃墅之女的出身，硬生生地博了個“玄度仙子”的美名。

    她道：“吾受盤魂定骨針之刑，早已是個不生不死的廢人。此事，想必大家都知道。”

    “盤魂定骨針？”這樣的刑器，當(dāng)然是人人皆知。諸人議論紛紛。

    黃壤徐徐道：“留在此地，吾能復(fù)生。但，即便如此，吾仍不能留下。”

    周圍一片寂靜，黃壤終于回頭，看了一眼死死纏絞住師問魚的第一秋。

    她微笑著道：“家夫正以一己之力，對抗首惡。就在諸位之中，有我死而復(fù)生的母親，有我兩世緣分的養(yǎng)子。我們都有無數(shù)難以舍棄的人。但是，歸正天道，終究是為了杜絕越來越多的人經(jīng)歷同我們一樣的人間慘事。”

    民眾之中，諸人自然不能被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說服。

    而黃壤卻是丟棄了手中的傳音海螺。她手中光芒一閃，卻是心劍再出！

    眾人只見一片強(qiáng)光潑撒，她已經(jīng)向著師問魚和第一秋的戰(zhàn)場而去。

    師問魚rou身本就虛弱，單以眼前的戰(zhàn)力而言，他根本不能力敵第一秋。

    但是第一秋也傷重，這才容他拖延。而如今，黃壤加入戰(zhàn)局?？v然她修為不足，但她劍道高深。師問魚頓時左支右絀。

    終于，黃壤的心劍劃破他的袍袖，他的血順著指尖滴落。

    圓融塔中，所有黑霧都感應(yīng)到了這種虛弱，開始動蕩不安。

    謝紅塵借著師問魚力量削弱，他終于找到了這座法陣的陣心！

    只見一片黑霧之中，一座藍(lán)色的符文。

    法陣若圓盤，圓盤中，十二條刻度均勻排列。而其中有紅、黃、藍(lán)三色針，紅色最長，黃針其次，藍(lán)針最短。此時，三針正以圓心為支點，均速行走。

    法陣的符文不時閃爍，謝紅塵對法陣也知之甚深。他細(xì)看許久，立刻明白。三色針分別為年、月、日！

    謝紅塵對照今時今日，緩緩扳動指針。

    他五指滴血，黑霧在他身邊蠢蠢欲動。

    黃壤這邊，河水似被狂風(fēng)驚動，涌起滔天巨浪。第一秋嘶嘶一聲，黃壤一邊猛攻師問魚，一邊道：“你說什么？我聽不懂！”

    第一秋不再試圖說話，黃壤卻靈光一閃，道：“謝紅塵！他在試圖控制圓融塔！”

    巨蛇點頭，下巴差點磕在黃壤頭上。黃壤斗志大勝：“殺了他再說！”

    而此時，師問魚走投無路，他猛地化身黑霧，在巨蛇眼前虛晃一影，隨即撲向黃壤！

    他竟然試圖奪舍黃壤！

    黃壤只覺得頭腦暈眩，幾乎站立不穩(wěn)。但隨即，另一團(tuán)黑霧撲過來。第一秋所化的骷髏，發(fā)狂般撕咬師問魚。師問魚本計劃以最快速度奪舍黃壤，然而他低估了瘋狂的第一秋。

    他所化的黑霧，在一瞬間就被第一秋蠶食得所剩無幾。他悶哼一聲，猛地化為人身，跌坐在地。而一身鮮血，如身披紅綢。

    塔中，謝紅塵壓力驟減！

    在師問魚極度虛弱之后，圓融塔終于認(rèn)他為主！他用力扳動三色針，使之一一歸位。

    外面乾坤倒轉(zhuǎn)，眾人只覺頭腦一陣眩暈。

    師問魚沖進(jìn)圓融塔，想要再度奪回主位?？纱藭r，正逢圓融塔與現(xiàn)實之間時間交錯，他一步踏空，整個人如墮虛無，消失在圓融塔的臺階之上。

    經(jīng)他創(chuàng)立的世界，受到強(qiáng)烈的波動，最后如蠟般緩緩融化。

    黃壤感受到這種融化，她回身，牢牢抱住面前的巨蛇。

    虺蛇面目，猙獰可怖。她卻微笑著。

    “第一秋?！彼p聲呼喚，巨蛇安靜凝視，目光溫柔。

    黃壤輕輕吻過它眼角的蛇紋，輕聲道：“師問魚說，維持這個世界，是盤魂定骨針唯一的解方。我相信，他沒有騙我?！?/br>
    巨蛇垂下頭，在那雙豎瞳之中，黃壤看見自己的面容。她輕輕撫摸蛇頭，說：“破夢之后，如果我還活著……你……拔了我頭上的金針吧?！?/br>
    第一秋猛然抬頭，他已經(jīng)無力再化為人身。而蛇身又不能說話，他眼角濕潤，豎瞳之中，明亮如水泊。

    “我這個人……其實沒那么堅強(qiáng)。我喜歡華衣美食、自由自在。陪在你身邊很好，可這樣的陪伴對我而言，還是太痛苦了?！彼γ鎺⑿?，保持自己最美好的形態(tài)，“第一秋，讓一切都結(jié)束吧?！?/br>
    巨蛇沉默地注視她，直到她也隨世界融化。

    第121章 對白

    河對岸，所有人眼睜睜地看著這無比詭異的一幕。

    對岸的世界，一層一層扭曲萎縮。終于到了最后，化作虛無。而眼前的河流，也漸漸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

    那些渡河成功的人，此時人人驚恐奔逃，但很快，也隨世界煙消云散。

    黃壤再度醒來的時候，見自己仍然坐在輪椅上。圓融塔內(nèi)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壁上符文法咒紛紛隱匿。整座塔看上去，與平常建筑無異。

    而她也無法再挪動分毫，她安靜地注視前方，塔外的光線照進(jìn)來。原來時間已經(jīng)到了傍晚。

    身后有人走近，腳步蹣跚。緊接著，一只帶血的手伸過來，輕輕觸摸她的臉頰與四肢，似乎確定她是否無恙。黃壤不能回頭，但已經(jīng)知道了那是誰。

    第一秋。

    黃壤感覺到他的溫度，塔外的陽光照耀在她身上，微微地刺癢。

    隨后，她眼前視線變換，是第一秋轉(zhuǎn)動了輪椅。黃壤目光掃過，見謝紅塵向此而來，他臉色蒼白，連腳步也因為虛弱而顯得飄浮。他已經(jīng)收了心劍，而一身雪衣被鮮血洇染，開出大朵大朵的花。

    黃壤目光呆滯，只能任由他一步一步來到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