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漫千山 第84節(jié)
祁楚楓點(diǎn)頭:“是,今早已經(jīng)恢復(fù)馬市,并且順延一日,以補(bǔ)償昨日之損失?!?/br> “昨日下令關(guān)閉馬市,今早又恢復(fù)馬市。”楊銘冷笑道,“這北境果然是將軍一個人說了算,想關(guān)就關(guān),想開就開,容不得旁人說半句話?!?/br> 祁楚楓神情一僵:“楊大人,言重了。昨日在下確實(shí)有逼不得已的苦衷,還請大人體諒則個?!?/br> “我倒是想體諒,但就不知道圣上會不會體諒將軍?” 祁楚楓苦笑,然后道:“楊大人是否要回府?我派人護(hù)送如何?” “不必勞煩!”楊銘拒絕,冷道,“將軍一杯茶我就睡了一整日,再讓您的人護(hù)送,我能不能活到明日都難說,不敢不敢……趙師爺,我們走!”說罷,楊銘便越過祁楚楓朝前行去,趙師爺連忙跟上,兩人很快便出了軍所。 祁楚楓立在當(dāng)?shù)?,煩躁地搓搓額頭,抬眼時正對上程垚。 “茶水的事情我什么都沒說,”程垚道,“但他自己已經(jīng)猜到了?!?/br> 祁楚楓苦笑。 “方才他請我進(jìn)屋,話里話外,想拉攏我一起參你?!背虉惤又?,“我雖未答應(yīng),但是……你剛愎自用獨(dú)斷專行,強(qiáng)行關(guān)閉馬市以此脅迫荒原人一事,我會如實(shí)奏明圣上。”他看著她,目光堅毅。 祁楚楓也看著他,聽了這話,反而笑了笑:“好?!?/br> “你不為自己,也為烈爝軍想一想?!背虉惏櫭嫉?,“萬一被罷黜,你就打算這樣丟下他們?” “我當(dāng)然不愿意!但是……”祁楚楓沉默片刻,“事情是我做的,不管什么后果,我都得認(rèn)?!?/br> “你不后悔?” 祁楚楓低頭,長嘆口氣:“三土,我跟你說真話。即便將來證明我是在飲鴆解渴,但是若回到昨日,我還是會這么做,我的眼前只有這杯鴆酒,我沒得選……我還得去趟馬市,會讓孫校尉安排馬車送你回府?!闭f罷,她轉(zhuǎn)身離開。 程垚看著她的背影,眉頭越皺越緊,忍不住沖她喊道:“你有沒有想過,你沒得選是因?yàn)槟惆阉吹锰匾耍】墒菍Ρ本扯?,他有那么重要嗎??/br> 聞言,祁楚楓腳步一滯,停在當(dāng)?shù)?,少頃繼續(xù)往前行去,沒有回頭,也沒有言語,身影孤單而纖薄。 程垚心中郁悶難當(dāng),狠狠地捶了一下旁邊的木柱,氣力其實(shí)不大,但也把他疼得齜牙咧嘴,抱著手慢慢走開。 歸鹿城的馬市又重新恢復(fù)了繁榮。 人頭攢動,各色貨物在地上堆得像小山一般,一切似乎都與從前一樣,可又好像有哪里悄悄地改變了。 祁楚楓原只是想來看看馬市情況,部署的兵力戒備是否會影響到正常交易,但她一踏入馬市,從第一個看見她的人立時噤聲,再到整個馬市鴉雀無聲,不過須臾之間。 所有人都在看著她,目光中有著顯而易見的焦慮,緊張、甚是是懼怕,祁楚楓的一句話就有可能掐斷他們的生計,昨日的恐慌還在他們心中揮之不去。 趙暮云匆匆朝祁楚楓行來,施禮道:“將軍?!?/br> “情況如何?”祁楚楓問道,佯作不在意那些目光,“馬市交易是否一切正常?” “進(jìn)城時都經(jīng)過嚴(yán)格盤查,”趙暮云答道,“除了警戒,我另外安排三路兵士在城中各處進(jìn)行巡邏,安全方面將軍請放心?!?/br> 祁楚楓點(diǎn)點(diǎn)頭,復(fù)又看見眾人的目光,似還在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她說些什么。不得已,她只得朗聲道:“昨日行刺的兇犯已抓到一人,今日馬市重開,一切如常。諸位若有東魎人的線索,請速速來報,只要消息屬實(shí),本將軍必有重酬!” 聽見她的話,得知她不是來再次關(guān)閉馬市,眾人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繼續(xù)交易,又不時偷眼看祁楚楓。 “馬市這幾日都須提高戒備,就辛苦你了。”祁楚楓朝趙暮云道。 趙暮云抱拳道:“將軍放心,末將在所不辭?!?/br> 阿克奇從馬市那天,穿越人群而來,朝祁楚楓施禮:“祁將軍!” 看見他,祁楚楓也不再像昨日那般冷漠,笑道:“少族長?!?/br> “我……我是想問問安格,不知將軍預(yù)備怎么處置他?”安格便是昨夜被綁來的那個絡(luò)腮胡子。阿克奇隨即又意識到了什么,連忙找補(bǔ)問道:“對了,裴先生和邢大夫都無大礙了吧?” “他們都醒了,應(yīng)該沒有大礙,多謝你把解藥送來?!逼畛鞯?,“安格,只要查明他確實(shí)是被迫收留東魎人,并沒有與之勾結(jié),刺殺之事他也完全不知情,到時候就會放他回去?!?/br> “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查明?”阿克奇追問。 祁楚楓看向他,不答反問:“少族長,你還記不記得赫努族被殺的那戶人家?” “……將軍,是懷疑此事與安格有關(guān)?” 一時不便回答,祁楚楓只能道:“少族長放心吧,查明之后我會立即放人?!?/br> 她明顯不愿多談,阿克奇心有戚戚,卻也無法再多問,身后有不少丹狄族人忐忑不安地往這邊張望。 “羊皮賣得怎么樣?”祁楚楓岔開話題,笑問道。 “……”阿克奇勉強(qiáng)一笑,也沒答話,拱手告辭,“將軍,我先回去忙了。” 他復(fù)回去,因馬市人多,路上還被人重重撞了,他踉蹌了一下,差點(diǎn)跌倒,幸而旁邊有人扶了一把,他站穩(wěn)身子接著往前走。祁楚楓知曉他為了族人cao心勞累也是一夜沒睡,看在眼中,亦有幾分心酸。 ************************************** 黃昏時分,斜陽落在院中的荷花缸上,又有清風(fēng),水面蕩起層層漣漪。水面之下,蓮藕已冒出新芽。 祁楚楓趴在缸邊,默默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抬起身子,轉(zhuǎn)頭正好看見裴月臣在窗邊看著自己。 “你的辦法奏效了,它沒凍死,發(fā)芽了!”裴月臣含笑道。 “不能歡喜得太早,得等到它開花才算數(shù)?!逼畛鲹u搖頭,笑答道,“聽說,還有已經(jīng)結(jié)了花苞,結(jié)果花苞里頭都枯了。” 未想到她心思這么重,裴月臣有些心疼,想著就為了幾朵荷花,實(shí)在大可不必,含笑道:“這幾枚嫩芽我就已經(jīng)很承情了。” “……我是為了讓你賞荷,又不是為了讓你承情?!?/br> 祁楚楓進(jìn)了屋,先吩咐屋中侍女:“灶間吳嬤嬤正在煎藥,你去替她,煎好了就端過來。這兒有我呢?!?/br> 侍女施禮領(lǐng)命,便退了出去。 祁楚楓行至裴月臣身畔,先蹲身替他把了脈,脈象比晨間更加有力,顯然他的身體已在慢慢恢復(fù)了。“老邢開了張清余毒調(diào)五臟的方子過來,一日兩次,先喝三貼。他說你解毒太晚,毒素侵入五臟六腑,還須慢慢調(diào)理一陣才能痊愈?!?/br> 裴月臣點(diǎn)頭:“此番辛苦老邢了,他也是忙了一夜吧。” “何止,”祁楚楓挪了凳子,在他身旁坐下,想想還是覺得應(yīng)該讓他知曉,“當(dāng)時雖然抓到了人,但不知道解藥真假,老邢就拿自己來試藥,趁我不注意,自己給自己劃了一道口子,把毒藥灑了上去?!?/br> 裴月臣吃了一驚:“萬一解藥是假的,豈不是要賠上他性命?!” “幸好解藥是真的。”祁楚楓回想起來依然心有余悸,“萬一他因此喪命,我萬死難辭其咎?!?/br> “現(xiàn)下老邢沒事了吧?”裴月臣仍是緊張問道。 “他很快就解了毒,早就沒事了?!逼畛靼参克溃安蝗辉趺磿纸o你開張方子?!?/br> 裴月臣這才松了口氣,嘆道:“老邢這番恩德,我真是……無以為報?!?/br> “我打聽過了,老邢家有三個兒子,老大是要承他衣缽的,老二聽說人聰明書念得也好。若是老邢愿意,我想著可以把他家老二送到京城里寄讀,我兩個舅舅好歹是太學(xué)里的人,只要他真心肯讀書,將來說不定也能考進(jìn)太學(xué)。他家老三沒聽說有什么長處……”祁楚楓有些犯難,眉尖蹙起,“我找機(jī)會再問問,不管是從文從武,我都可以幫著想辦法?!?/br> 聽她念叨了這一長篇的話,裴月臣心下又是感動又是愧疚:“你想得周全,只是……原該我來報恩,反倒讓你cao心。” 他救了你,自然是我的恩人!這句話在祁楚楓唇齒邊滑過,終究沒說出口,只是淡淡一笑:“你是我將軍府的人,這事不用與我見外。” “我……”裴月臣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含笑道,“那我再圖回報便是?!?/br> 院中又起了風(fēng),祁楚楓起身越過他去關(guān)窗:“你現(xiàn)下身子還虛,莫吹著風(fēng)才是。” “對了,黎月meimei此番是被我連累……”裴月臣道。 祁楚楓已然會意,打斷他道:“李夫人我已遣人送她回客棧,在她離開北境之前都會派人保護(hù),不會讓東魎人再有機(jī)可乘,你放心吧?!?/br> 沒想到她考慮得這般周到,裴月臣誠摯道:“多謝將軍想得這般周到?!?/br> 已關(guān)好窗,祁楚楓復(fù)坐回來:“李夫人也是難得之人,受到這么大的驚嚇,并不見如何驚慌,還能有條不紊地徹夜照顧你。我本想請她到將軍府來住,但她執(zhí)意不肯,我也不好再堅持。這次都怪我疏忽大意,竟未派人保護(hù)你二人進(jìn)城,才會害得你們遇險,我……” “楚楓……”裴月臣輕聲打斷她。 “嗯?” “別把責(zé)任往自己身上攬?!迸嵩鲁既崧暤?,“青木哉陰險狡詐,根本是防不勝防?!?/br> 祁楚楓皺眉,堅決且不認(rèn)同地?fù)u頭:“我明知他陰險狡詐,就更應(yīng)該堵上疏漏,此事就是我的錯!” “楚楓……”裴月臣勸不了她,忽想起鄧?yán)柙碌哪蔷湓挕澳愫推顚④姡媸且荒R粯?,都喜歡把責(zé)任往自己身上攬?!?,忽然怔住了。 ******************************** 一瓢清澈的井水澆在一塊長條臘rou上,暗紅的色澤,鮮亮誘人。這是用松柏枝條熏烤出來的臘rou,香味濃郁,程垚初到西南邊陲,飲食習(xí)慣上不適應(yīng),唯獨(dú)臘rou吃得適口。飯食中只要有了臘rou,他便還能多吃一碗飯。所以他們離開西南邊陲時春星特地在當(dāng)?shù)刭I了兩條上好的背出來,其中一塊少爺回鄉(xiāng)與父母相聚時吃了,另一塊一直留到現(xiàn)在…… 春星邊洗臘rou,邊側(cè)頭看屋里的少爺。 程垚坐在窗邊的書案前,眉頭緊皺,盯著眼前的信箋,提筆疾書。地上已經(jīng)扔了好些寫廢的信箋,揉成小團(tuán),委委屈屈地縮在桌腳。 春星踮起腳,偷眼望去,現(xiàn)下的這張信箋已經(jīng)寫至末端,看來終于要寫成了。誰知片刻之后,程垚嘆了口氣,撂下筆,復(fù)把這張信箋也揉成團(tuán),隨手丟到旁邊,又重新拿了一張新的信箋。 這下子春星實(shí)在忍不住了…… “公子!” 程垚提筆欲寫的手頓住,略帶驚訝地轉(zhuǎn)頭看向她。 丟下臘rou,春星扎著雙手,走進(jìn)屋來,憂道:“公子,我也不知曉您有什么煩心事,可是……這信箋是咱們在京城時買的,貴得很,攏共就兩沓,您是不是想好了再往下寫?” 程垚一愣。 春星委屈地往地上努努嘴,示意他自己看。 程垚一望,這才發(fā)覺地上已堆了十幾個紙團(tuán),白花花的,甚是扎眼。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jīng)寫廢了這么多,程垚輕嘆口氣,復(fù)擱下筆,自己躬身要去撿。 “公子,我來我來!” 春星急忙趕上前,濕漉漉的手胡亂在衣裙下擺蹭了蹭,趕忙幫他撿。手邊沒器具,也來不及去拿,她便用自己的衣裙兜著。 程垚也頓著身子,幫著她一塊撿。 紙團(tuán)都滿滿當(dāng)當(dāng)被兜在衣裙中,春星抬眼問他:“公子,都不要了嗎?那我可拿去燒了。” “……燒了吧?!?/br> 程垚起身,恰好春星也起身,兩人本就挨得近,同時起身冷不防就撞上了。春星的鼻子重重地磕在程垚的下巴上,又酸又疼,倒不是她想哭,眼淚自己不受控地往下淌,把程垚駭了一跳。 “怎么了?很疼是嗎?”他束手無措,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替她擦眼淚。 春星退開兩步,一手緊緊揪著衣裙兜著紙團(tuán),另一手朝他連連擺手,示意他莫過來。 程垚也不好再近前,緊張地望著她:“沒……沒事吧?” 好容易等鼻腔里頭那股酸勁兒過去了,春星才忙道:“沒事,就是方才鼻子酸得厲害,不是我想哭?!彼呎f邊把眼淚抹去,又要強(qiáng)撐出一個笑模樣來,看著倒有幾分滑稽。 “沒事就好。”程垚這才放心,從懷中掏出帕子遞過去,薄責(zé)道,“用帕子擦,衣袖不干凈,這么快就忘了去年臉上出疹子了。” 春星訕訕地接過帕子,擦了擦臉,又復(fù)還給他,兜著衣裙要往外走,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公子,這些我可都燒了?” “燒吧?!?/br> 春星點(diǎn)點(diǎn)頭,行到門口又停住腳步,轉(zhuǎn)頭看他:“公子,您剛從荒原回來,昨日又熬了一宿,您還是去小睡一會兒吧,說不定睡醒了,腦子也清楚,一下子就寫好了。” 程垚怔了一下,轉(zhuǎn)頭看向書案上的信箋,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腦中確實(shí)混沌一團(tuán),雖然應(yīng)該盡快寫折上奏,但這個折子卻是怎么寫都不滿意。他不愿欺瞞圣上,又生怕因此害了祁楚楓,兩相為難,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