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讓到人前的顧健收斂眉目，命身后隨行的小太監(jiān)將地上的那口大箱子打開，只見金黃色的谷仁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言谙鋬?nèi)，谷粒瘦長均勻，顆顆飽滿，就算是不懂農(nóng)耕的外行人也看得出這樣形態(tài)的作物就意味著豐收。

    君王冷毅的雙眼瞬間被那一箱谷仁點(diǎn)亮，韓墨初上一次見到顧修這樣的眼神，還是在二十多年以前在宮中的獵場里，顧修見到那匹青鬃馬的時候。

    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和期待，這種情緒來自于人的本能。生來嚴(yán)肅的顧修很少會將這種情緒不加掩飾的在外人面前流露，由此見得，顧修是當(dāng)真高興。

    顧健雙手捧過一把谷仁走到君臣二人面前，滔滔不絕地介紹道：“臣此次以產(chǎn)自靺鞨境內(nèi)春小麥為種，優(yōu)中選優(yōu)擇選其中耐旱耐寒者，經(jīng)過數(shù)代改良終于育出良種。此次春麥的畝產(chǎn)雖然只有這一口木箱，可是經(jīng)此一次，土壤之中有了舊苗的養(yǎng)分，到了來年這些麥苗產(chǎn)量必然翻番！”

    “好，很好，當(dāng)真不愧是我顧家子孫。”顧修欣慰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重重的在顧健的肩頭拍了兩下，宛如親兄熱弟一般：“此番你辛苦了，朕會依當(dāng)年所言敕封你為三等忠德侯，加賞黃金千兩，那些跟隨你在北荒開墾的農(nóng)人，皆賞七品職銜。你可還有什么想要的么？”

    顧健將手中的谷仁放回了箱中，撩袍跪地，向上奏道：“啟稟陛下，臣替那些農(nóng)人謝您恩典。不過臣當(dāng)年請旨前往北荒并不是為了爵位，更不是為了賞賜。若陛下相信臣的麥種，就請?jiān)诒被脑O(shè)一小縣，讓附近州府的百姓們來安居吧，臣保證不出幾年光景，我大周境內(nèi)就再也沒有一處荒地了！”

    顧修聞聽此言，鄭重其事的將人攙扶起身：“好，朕答應(yīng)你，來年春日便讓戶部去北荒丈量土地，分戶撥銀，讓百姓去北荒定居。讓我大周版圖之上再無荒地?！?/br>
    “臣多謝陛下成全。”顧健再一次撩袍跪地，朝著顧修拜了三拜。

    “好了，莫在拜了。你難得回京，想必叔王已在家中等候多時了，快些回王府去吧。還有傅卿，也早些回府去吧?！鳖櫺奁炔患按某鲅郧采⒘吮娙恕?/br>
    “是，臣等告退！”

    眾人走后，四周安靜下來，小書房內(nèi)只剩下了君臣二人和那口裝滿了谷仁的大木箱子。

    顧修屈膝跪在了那口巨大的木箱跟前，雙手捧起了一把箱中尚未脫殼的谷仁忘我的搓在了臉上，貪婪的嗅聞著谷仁生澀的麥香，感受著谷仁在皮膚上摩擦的微癢，最后又將手心里殘余的谷仁盡數(shù)填在了嘴里。

    帶著塵沙，混著土壤，慢慢咀嚼。未經(jīng)脫殼碾磨的谷仁質(zhì)地堅(jiān)硬粗糙，嚼在口中微微發(fā)苦，品在舌尖又干又硬，直至兩腮生疼才勉強(qiáng)嚼碎，狠命直脖咽下，尖銳的谷殼劃過喉嚨，痛得他雙目失真。

    在失真的剎那間，顧修的眼前又浮現(xiàn)了那些終年被積雪覆蓋的群山，寸草不生的荒地，怪石嶙峋的山谷，還有那些兇狠異常的野獸。

    那片山中呼嘯的北風(fēng)仿佛能把人的骨頭刮碎，狂風(fēng)卷積著暴雪甚至?xí)核萘?，在十二歲之前，他沒有吃過糖，沒有睡過床榻，見到的野獸比見到的生人還多。

    他的母親，他的舅父，他們云氏宗族的每一個人，總會省下食物和皮毛來讓他吃飽穿暖。

    如果那個時候，那片土地上也能長出這樣的麥仁該有多好？

    如果那個時候，北荒的冬日能短一點(diǎn)該有多好？

    如果那個時候，他就如現(xiàn)在一般強(qiáng)大該有多好？

    如果那些人都能等到現(xiàn)在該有多好？

    顧修緊抿雙唇，喉間的刺痛感還未過去，每次呼吸都是一種刺激。他重重的咳了兩聲，回過身去，迎接他的，是一個溫厚的懷抱。

    那個懷抱里彌漫著一股不易察覺的紙墨香氣，這個氣味于他而言就代表著絕對的安全，和絕對的放縱。

    不知什么時候，韓墨初用與他同樣的姿勢跪在了他的身邊，并在他回過身的時候?qū)⑺麚淼搅藨牙?。貼著韓墨初的胸膛，顧修再也把持不住了，凝重的鼻酸讓他渾身戰(zhàn)栗，眼淚大顆大顆的向下滾落，放聲大哭起來。

    這是這么多年以來韓墨初第一次聽到顧修哭出聲響，多少次委曲求全，多少次生死攸關(guān)，顧修從來都沒有哭得這般放縱過。

    他知道，他懷中的顧修一定是想起了云瑤，也想起了幼年時那些苦厄的歲月。

    雖然顧修很少向他提起他少年時在北荒的過往，可是那年他第一次遠(yuǎn)征靺鞨時，他替顧修走過一次北荒。

    那里的積雪極深，幾乎能沒到馬腹，寒風(fēng)刺骨。

    與他相比，顧修的童年似乎更加沉重。

    他的童年是長在百茗山上，長在易鶨先生身邊，那里山清水秀，鳥語花香。

    那里有棠梨桃杏，有溪水潺潺，有魚蝦草蟲，還有一個能斗嘴玩耍的伙伴。

    如果不是他一心想要回京發(fā)奮，易鶨先生定會帶著他和蘇澈舒舒服服的在百茗山上過一輩子，無憂無慮的享受著他的疼愛，直到平安長大，娶妻生子。

    而顧修，卻沒得選。

    他必須徹底強(qiáng)大起來，強(qiáng)大到忘記自己還可以脆弱，才能在那樣極端惡劣的環(huán)境下掙扎求存。

    他在顧修的心里住了那么多年，他對顧修心中所想的一切都能感同身受。

    “云馳，過了年我們隨戶部的官員一同去北荒看看如何？臣真的很想去看看北荒春耕之時的樣子，云馳陪我一起去好不好？”韓墨初溫柔的輕順?biāo)暮竽X，像極了多年前的午后他擁著他背《左傳》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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