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來，他們幾乎是看著容璟長大的，看著他如何從巴掌大的奄奄一息的嬰孩成長為乖巧沉靜的少年，又看著他是如何從青澀少年向青年轉(zhuǎn)變。

    當他遵從宗門潛在的規(guī)則下山歷練之時，專修卜算之道的夏長生便從他身上隱約窺見了一道劫數(shù)。

    只是這道劫數(shù)起于他過份卓越的天賦，其后因果繁復凌亂，便是夏長生也難以窺盡全貌，更不提出手為容璟直接化解。

    輾轉(zhuǎn)反側(cè)，夏長生最終還是決定將自己所修的周天卦傳授于容璟。

    他的本意是想讓容璟借周天卦之手，算出自身的劫數(shù)所在，卻沒想到，自己傳授的這一術法，反倒是成了推動容璟命中那道劫數(shù)的一環(huán)。

    夏長生會被謝崇說動，除卻對弟子的愛護之外，也是因為他自認為容璟此番遭遇的天罰，與他有著莫大的關系。

    山巔之上狂風獵獵，謝崇立于其中，神色卻是絲毫未變。

    他微笑著看向夏長生，語氣恭敬之中，仍是帶著幾分蠱惑：“夏掌門只管出手，便是失敗了，我也不過是失去些功德和命格。若是成功了……阿璟他可就能繼續(xù)活下去了。”

    夏長生靜靜地看著他。

    那雙幽黑的眼眸深處，跳動著一簇令人心驚的暗火。

    夏長生一瞬間就明白了，若是他和天元宗拒絕出世的話，謝崇也絕不會放棄他的計劃。

    什么十世帝命，什么萬人臣服，于他眼中也比不過一個容璟。

    ……這會是所謂的摯友對待自己好友時該有的態(tài)度么？

    夏掌門曾經(jīng)得天道饋贈，壽數(shù)比之一般的長壽之人都還要再長得多。

    在他坐鎮(zhèn)天元宗的這些年中，他也并非沒有見過男子之間的戀情。

    但俗世的眼光與壓力，時間的流逝與愛意的流逝，那些男子分分合合，最終能真正一生一世一雙人走到最后的，也不過寥寥。

    夏長生在覺察到謝崇心思的那一瞬間就下意識地生出了一種荒謬之感。

    只是仔細想想，似乎也不甚意外。

    容璟雖說性情清冷了些，但容貌與修為無一不是頂尖，謝崇與他相伴多年，又憑借著容璟的助力最終推翻了舊朝——

    在他心中，容璟地位特殊，再正常不過了。

    心情一瞬間有些復雜，夏長生不太確定謝崇是一時不習慣容璟的消失才這般行事，還是他當真對容璟情根深種。

    但認真考慮之后，夏長生還是緩緩開口，答應謝崇的請求。

    只不過他與宗內(nèi)的師兄們都以為時間久了謝崇便會生出幾分退卻的心思，若當真如此，他們就也要跟著做出一些別的準備了。

    但隨著聚魂大陣逐漸成型，祭天一事勢在必行，謝崇的表現(xiàn)卻是比他們都要狂熱得多。

    他分明毫無修行天賦，但仗著自己足夠聰慧，竟也從無數(shù)玄學典籍之中翻找出了天元宗眾人如今正需要的一些如何不傷及無辜、卻能為容璟凝練出rou身的辦法來。

    那就是簡單卻又不簡單的，“愿力”二字。

    對于其他人來說會有些困難，但對于謝崇來說，“愿力”二字又顯得相對簡單了。

    舊朝時期的痛苦記憶尚在，天下萬民對于將自己從水深水熱之中拯救出來的昭帝天然帶著尊崇與敬仰。

    于是謝崇將容璟之名推向天下之時，所受到的阻礙幾乎為零。

    愿力匯集而來，凝聚于養(yǎng)魂木中。

    幾十年的時間過去，一點兒熟悉的靈魂氣息正在成型，是容璟的神魂終于恢復了過來。

    謝崇一點兒一點兒地將那方養(yǎng)魂木雕琢成容璟的模樣，精致而清冷的眉眼，濃密而柔順的長發(fā)。

    無數(shù)愿力凝練于木像之中，最中心的一點，便是謝崇以自己僅剩的功德所凝聚而成的、力量更為純粹與強大的、屬于人間帝王的愿力。

    夏長生沒想到謝崇當真能堅持到現(xiàn)在。

    他不設后宮不置妃子，連帶著太子也是從謝氏旁宗過繼而來的。

    先前的不贊同在對方這般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堅持下也被悄然磨滅了，夏長生最后幾乎是默許了他對容璟的感情，在對方試探著用晚輩之禮對待他的時候，雖并未接受，但也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斷然拒絕。

    他們就這般默契地維持著仿佛是合作一般的態(tài)度，直到容璟的神魂某一天終于從養(yǎng)魂木中脫出，消失在大昭之內(nèi)。

    這就是天道最為殘忍的地方。

    他收走了謝崇的命格，收走了他身上的功德，最后雖是允許容璟重入人世，卻是讓他們再不能相見。

    夏長生只記得當時謝崇在知道容璟的氣息已消失在大昭這個時代之后，就在觀星殿內(nèi)枯坐了一晚。

    此后他雖沒有別的什么出格的舉動，但夏長生只覺得他的靈魂似乎也跟著容璟的神魂消失了。

    便是夏長生自認對容璟極為上心，但與對方相比，似乎又遜色了一分。

    也是因為這一絲不忍和嘆息，在覺察到自己的大限將至的時候，夏長生便借助著天元宗眾人的力量，強行展開了完整的周天卦。

    除卻追蹤那個陷害了容璟的天師元修的行蹤之外，夏長生心里，也未必沒有一絲想要為容璟與謝玄輕卜算一遍未來的想法。

    巨大的金色卦盤浮于大殿之中，山川星辰，日月流轉(zhuǎn)。

    元修的蹤跡先是十分明顯，但對方似乎也是知曉了夏長生的手段，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卦盤一瞬間模糊，接著支撐著整個周天卦的四柱太極便隱約有所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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