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毛巾包了去。

    好像忽然就長大了，個子長成了和母親一樣高，用纖細(xì)的肩膀幫大人去抗生活。不是沒有哭過的。十四歲那年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讀書，每個星期回家一次。到了星期六的下午就格外興奮，十多里路飛快就走過了，有一個原因到現(xiàn)在都沒有對家人提起，因?yàn)轲I。

    很清楚的記得在學(xué)校的食堂每餐一個饅頭，一碗菜湯，花錢最少的一個禮拜，只花了六塊二毛錢?；氐郊抑辽倏梢猿燥枺约捍虻募Z食，母親蒸的饅頭一個可以比學(xué)校幾個大。

    輟學(xué)的原因很簡單，有一天撿了幾十元飯票。沒那么高尚立刻能想起丟飯票的同學(xué)會怎樣著急，你不能要求一個每天在饑餓中讀書的的孩子撿到飯票后立刻交給老師對不？思想沒經(jīng)過斗爭，就心安理得地去揮霍。

    .

    連著一個禮拜很充實(shí)，每天都能吃飽，精神煥發(fā)地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課。飯票用完的那個下午我哭了，躲在學(xué)校小cao場的一個角落，臉埋在雙膝里劇烈地抽泣，眼淚無聲無息，無可遏止，心中充滿了對人生的絕望。

    你相信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就能體會到絕望嗎？原來要吃飽，每個星期我至少需要三十塊錢，每個月超過一百。家里全年的收入才多少？那年糧食四毛錢一斤，我家一年只打不到兩千斤糧食。

    聰明怎么樣？努力怎么樣？每門課程優(yōu)秀又怎么樣？我吃不飽，書繼續(xù)讀下去，我永遠(yuǎn)都吃不飽，未來很遠(yuǎn)，每天在饑餓中我根本看不到未來的樣子。

    村里沒有中學(xué)，meimei曉旭過兩年也要到鎮(zhèn)上來念。我回教室收拾了書包回家，一路上閉著眼睛都止不住眼淚放肆地流淌，沒有回頭再看學(xué)校一眼，那地方不屬于我，不屬于一個無法吃飽的孩子。

    只有一個簡單的想法，兩年后meimei到鎮(zhèn)上去讀書，最少要他每天不餓著肚子。到家眼淚已經(jīng)干了，對母親說不再讀書，沒說原因，只說不想再去。

    母親是個文盲，不懂什么人生理想，一生中也沒見過親戚朋友誰曾念了大學(xué)，默然由我，教我怎樣做飯，怎樣在衣服的破損處縫上補(bǔ)丁。

    幾天后學(xué)校里的老師來家訪，拿了幾張我滿分的試卷和獲獎的作文給母親看，希望母親答應(yīng)我再回去學(xué)校，母親把那些拿在手里，唯唯諾諾不知該說些什么。

    我從廚房走過去，告訴老師說對不起，是我自己不想再讀。那天沒有哭，懶懶地看老師的無奈，感覺其實(shí)無所謂。我想，收了書包回家的那天，我已經(jīng)長大了。

    接下來的兩年，跟過舅舅去省城干建筑，做不了太重的活，和那些比我大幾歲的女工們一起在新建的樓房里往墻上刷涂料，一天也能做完幾十近百個平方。

    并沒能掙到什么錢給家里，工頭是舅舅，我不能像別的工人那樣每個月逼著舅舅結(jié)算工錢。知道舅舅不容易，從窮家里走出來手里沒什么資本，說起來是工頭，有時候比工人還難。

    舅舅沒等到兌現(xiàn)他發(fā)了財給我雙倍工資的諾言就草草收工了，工地上摔死了個工人，前前后后賠了十多萬，奮斗了兩年剛有些起色的舅舅徹底破產(chǎn)。

    回去家鄉(xiāng)，某日舅舅眼圈紅紅的，說對不起我。我搖搖頭，陪著他哭，并不想著自己的工錢，而是擔(dān)心他年紀(jì)輕輕背了那么重的債，以后怎么樣才能再翻身。

    沒在家閑太久，跟了同村的兩個女孩兒到廣東打工，剛滿了十六歲。是完全意義上的獨(dú)立，之前兩年畢竟是跟著自己的舅舅。離開時世代務(wù)農(nóng)的父母不曾有獨(dú)自在外的經(jīng)驗(yàn)傳授我，只靠自己去闖。

    沒有文化，沒有工作經(jīng)驗(yàn)，只能做最簡單的，在餐館當(dāng)服務(wù)員，每天擇菜洗碗，客人走后打掃衛(wèi)生，包食宿每個月拿二百元。

    對我也就夠了，基本上月月可以二百元拿回家，我用不著花錢。其實(shí)女孩子在餐館做事名聲很不好，因?yàn)槌抢锏牟宛^中大多有小姐，今天的社會小姐已經(jīng)變成個讓人極度反感的詞，你在街上大聲叫一個女孩子為小姐，她如果脾氣不好可能會沖上來抽你。

    我們所在的那間餐館里也有一群小姐，不用像我們干雜活的工人一樣擇菜洗碗收拾衛(wèi)生，每天從早忙到晚，她們只在客人來了陪他們喝酒吃飯，日子輕松而頹廢。

    常常在一旁偷偷看她們濃妝艷抹，驚訝她們出手大方，鈔票一張一張甩出去似乎那錢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但是看不慣她們在男人堆里撒嬌賣笑的瘋像、偶爾喝醉胡言亂語丑態(tài)百出的樣子，深知自己和她們不是同類，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看，極少與她們交談。

    有一天，一同從村里出來打工的李娜把我拉到?jīng)]人的地方，小聲問我：“老板娘給你說了沒有？”

    我有些奇怪她的樣子：“說什么？”

    李娜臉紅紅地告訴我：“老板娘昨天說，如果愿意陪客人吃飯，工資每個月能拿五百?！?/br>
    被她嚇了一跳，“不行”兩個字脫口而出。我望著李娜的眼睛，心想這個王娜是怎么了，剛來三個月，就忘記了我們曾經(jīng)在村口發(fā)過的誓言嗎？“自尊自重，潔身自愛，絕不被骯臟的城市污染。”

    這一句話，走出村子的時候，我們?nèi)齻€農(nóng)村女孩都鄭重地面對著自己村子說過，沒有其他人聽見，但是我們自己聽見了，說出口的時候都深深被彼此鼓舞，確信我們一定可以做到。

    李娜娜低著頭，不敢和我對視，忽然眼淚滴下來，一滴一滴，接著傾巢而出。她還記得那句誓言！不知道該再說些什么，不久之前，在鄉(xiāng)下;我們還一起沖著村里偷偷溜到田間深處年輕的戀人們起哄，嘴里重復(fù)叫著簡單的三個字：談戀愛、談戀愛、談戀愛……心里無比傷痛，失望地望著李娜的眼睛：“來吃飯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去送菜時經(jīng)?？匆娝麄儼研〗憷谧约和壬稀Ｄ銢]看見嗎？那些小姐坐在男人的腿上?！?/br>
    李娜哭著說：“可是家里年前要蓋房子，娘說再蓋不起房子哥定好的媳婦就要退婚?！?/br>
    忽然陪李娜痛哭。在那一剎那我們成熟，“三嬸家的愛佳昨天去相親”與“我看到前院家成偷著拉二艷的手……”

    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

    那天晚上，李娜就進(jìn)去包間里開始陪客人吃飯，飯后告訴我，客人并不太下流，并且有小費(fèi)收，有人給她五十元。

    我默默無語，認(rèn)真地收拾那飯后的狼藉。兩天后同來的另一個女孩李琴也加入了陪酒的行列。很快三人行變成我一個人堅持，常常她二人竊竊私語，見我出現(xiàn)同時戛然而止，怯怯地望我，似乎不知該和我說些什么，我頭也不抬地走過，目不斜視。

    某日自己在寢室里補(bǔ)襪子上的破洞，被李娜看見，好心地說她剛買了包絲襪，要我把手里破了的丟掉，她送我一雙。

    不是賭氣，很認(rèn)真地對她說我穿不起。李娜哭了，很傷心，問我是否看不起她？這才想起來生她的氣，把自己反鎖在屋子里哭，聽李娜在門外哭。

    哭著哭著心里原諒了她，打開門讓她進(jìn)來，告訴她并沒有看不起誰，一起出來，前后鄰居了十多年，親眼看著彼此長大，怎么會不知道她們的難處？生氣是因?yàn)閮蓚€人聯(lián)起手疏遠(yuǎn)我，好像我是她們的敵人。

    李娜又叫來李琴，三個人在一起痛哭。她們告訴我躲著我是因?yàn)樾呃?，覺得自己變得骯臟才不敢面對我。我發(fā)誓并沒有看不起她們，她們發(fā)誓仍然當(dāng)我是最好的朋友，三個人都激動無比，語無倫次，差點(diǎn)歃血為盟，親上加親結(jié)拜為姐妹。

    夜晚都收了工，我們?nèi)齻€人又傾談到很晚，她們倆都很嚴(yán)肅地告訴我，雖然去陪酒，但是絕對沒有做過出賣良心出賣靈魂的事情，最多讓客人拉拉手。心里知道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事無不可對人言的時光已經(jīng)不再，到了這一步，沒有人能再坦坦蕩蕩。

    或許在她們眼里我仍然單純不諳世事，但是她們都忘了大多男人都有口臭，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聽見從包房走出的男人們說，李娜的怎樣，李琴的腰肢怎樣柔軟。我寧肯相信她們說的都是真話，一起長大一起從家里走出來，大家都是一樣的處境，怎么可能不愿意相信兩個和自己同樣身世的人。

    沒因?yàn)樗齻儗ξ胰鲋e生氣，不得不躲進(jìn)謊言的后面，她們已經(jīng)比我可憐很多。不再關(guān)心其它女孩對著鏡子濃妝艷抹，不再理會某女醉后丑態(tài)百出，低著頭做事，每天睡覺前堅持對自己說一遍：自尊自重，潔身自愛，絕不被骯臟的城市污染。

    又一個月底，領(lǐng)了工資回了一趟家，談話中提到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讀中學(xué)的meimei，告訴母親說一定要保證meimei每天能吃飽，母親嗔怪地罵我：“看你這孩子說的什么話，自己的孩子我能不給他吃飽？前年你在鎮(zhèn)上上學(xué)的時候，天天讓你餓著了嗎？”

    被這句話問得有些心酸，心里知道不是母親讓我餓著，是我自己不敢吃飽而已。沉默了很久不再有話，正準(zhǔn)備向母親告別，隔院李娜的mama走進(jìn)來，我從小叫慣大娘的，說聽見我的聲音過來看看。

    和我寒暄了幾句，拉母親看她身上新添的衣服：“李娜那丫頭前天回來買的，說一百多塊呢，真不知道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了，花起錢來都不知道心疼。”

    母親寬厚地笑：“女兒有孝心，你還說這風(fēng)涼話。”

    大娘被母親說得有些開心：“上個月李娜長了工資，現(xiàn)在每個月拿五百塊。”

    卻又忍不住嘆了口氣：“其實(shí)家里最缺的是錢，小孩子不知道家里的苦，買這么件衣服，穿在身上都心疼?！?/br>
    母親驚詫了一下，被李娜的新工資動容，嘴角動了動，終于沒說出我仍然每月拿二百塊，強(qiáng)笑著對大娘說：“那是你家李娜懂事，那像曉雅，長這么大沒往家買過一樣?xùn)|西?！?/br>
    我目光空洞地望著門外，漸漸看不清母親眼角的失落和大娘身上的新衣服，聽不見母親和大娘繼續(xù)說些什么。我強(qiáng)忍了很久，找個機(jī)會向她們辭行，告訴母親老板只給了很短的時間。

    不讓母親送我，母親仍然堅持追出了院子，飛快地走了很遠(yuǎn)，不得不停下來等她，知道她有話要說，知道她會說些什么。母親要強(qiáng)，家里雖然窮，這些年一直拾掇得干干凈凈井然有條，她常有一句話掛在嘴邊：不能比同村人家差了。

    母親追上來，小心地四下望望，問：“李娜真的每月拿五百塊工資？”

    我全身僵硬地點(diǎn)頭。母親嘆了口氣，猶豫了半天：“真不知道該說你，看看人家的孩子，你也不比李娜小多少，說是小一歲，前后只錯幾個月吧，怎么人家就那么爭氣呢？聽娘的話，別總像個孩子似的貪玩，回去后勤快點(diǎn)干活，爭取也能每個月拿五百塊。”

    我壓低了嗓子低聲說：“知道了?！?/br>
    并不敢說出李娜五百元工資的代價，我答應(yīng)過李娜和李琴，永遠(yuǎn)不會對周圍的任何一人提起。

    我轉(zhuǎn)過身逃一樣的走，擔(dān)心被母親再追上來。一直逃出村口，逃到五個月前我和李娜、李琴三個人發(fā)誓出去之后一定要潔身自愛的那處，忽然間一陣彷徨無依，不能確定自己還能再堅持多久。

    某日李琴告訴李娜和我，他打算洗手不干了，前兩天有個客人介紹她進(jìn)了鎮(zhèn)上一家鞋廠，她打算從此本本分分的做個打工妹，我們兩個人誰都替李娜高興，因?yàn)槔钋傩χ臉幼涌瓷先ズ軡M足。

    接下來我比以往更加勤力地工作，每天下來都疲憊不堪。要的就是疲憊，躺在床上就可以睡著，一覺睡到天亮，沒那么多煩惱可想。

    月底發(fā)工資的時候，還是只有二百元，薄薄的兩張紙幣，抓在手心里輕得隨時要飛出去。

    老板娘叫我：“曉雅，這里那么多女孩，就你傻?！?/br>
    不想聽她繼續(xù)說下去，狠狠攥緊了錢轉(zhuǎn)身就走，老板娘意猶未盡，在身后大聲說：“其實(shí)店里數(shù)你最漂亮，怎么就是想不開呢？”

    我漂亮嗎？一直并不覺得，沒和其她女孩們比過，同來的三個人中，自己覺得李娜最好看。可是現(xiàn)在李娜不再好看了，她臉上的脂粉蓋住了的膚色，已經(jīng)不能看楚清原來的樣子。

    那晚雨大，店里只有少少的三五桌客人。幾番菜送過，溜進(jìn)一個空著的包間里，一個人偷著清靜。忽然想，什么都不要，只需要一個小小的空間完全屬于自己，可以擋風(fēng)遮雨，可以不為饑餓貧窮困擾，可以讓心靈自由飛翔，該是怎樣的幸?？鞓?。

    陶醉了很久，驚醒過來，問自己然后呢？痛快地哭了出來：然后可以開心地去死了，最少我幸?？鞓愤^。

    閉著眼睛用力甩動頭發(fā)，眼淚暢快淋漓地在滿屋子里飛，老天爺不公平，長這么大，一眼都不肯看看我。

    漸漸忘記了一切，就這樣拼命哭拼命哭，把所有煩惱苦悶哭盡該有多好？不知道哭了多久，哭累了，頭甩得要炸開，停下來休息，睜開眼睛看見不遠(yuǎn)處有一個男人。

    才知道這不是我自己的空間，我沒權(quán)利隨心所欲哭笑自由。胡亂擦拭滿臉的眼淚，低著頭暗暗后悔剛才片刻的崩潰，那男人悄然無聲，就靜靜站那里看我。

    想走卻被他喊?。骸跋駛€小瘋子，把臉洗干凈再出去吧?！?/br>
    認(rèn)識他，市電力公司的老總，四十出頭的年紀(jì)，最近常被人請來吃飯。

    其實(shí)我對他沒甚么惡感，來了很多次，沒聽說他和哪個小姐相好。這所有小姐的嘴都像廣播電臺，稍稍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立刻傳遍全部店里的人知道。

    我無聲地捧了水洗臉，聽見他說：“丫頭，想家了吧？”

    我禮貌地應(yīng)了他一聲，只想快點(diǎn)洗凈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