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夙道：無甚好怕的，進(jìn)去。她聲音冷淡，對客棧里的東西分外不屑。

    來了。屋里有人應(yīng)了一聲，應(yīng)得倒是響亮。

    小芙雙目一亮，姑娘，當(dāng)真有人！高興得像個傻丫頭。

    門隨即打開，那灰撲撲的垂簾被掀起，門里一穿著粗布麻衣的男子側(cè)過身道：近段時日天寒，過路的人少了許多，掌柜的又病了，索性沒有開門，怠慢各位姑娘了。

    說完，他的目光竟在容離身后頓了一下。

    說話的男子身量有些矮，還有些胖，故而走起路來腳步聲出奇的沉。

    容離眨了眨眼，竟沒從這男子身上瞧到什么鬼氣，她往里看了一圈，屋子里收拾得還算干凈，只是長木凳全反著擱在桌子上了，除了這男子，一個別的影子也沒看見。

    男子抬手道：五位姑娘里邊請，還勞煩在此處等上一等，我去收拾客房。

    白柳聽得毛骨悚然，掰著手指自個兒數(shù)了一遍，怵怵道：難怪你只能當(dāng)個店小二，連數(shù)都數(shù)不清楚。

    男子回頭笑了笑，數(shù)錯了，姑娘見諒。

    容離心里清楚，這多出來的一個數(shù)不可能是華夙，華夙正在垂珠軀殼里好好待著的，多出的那一個儼然是剝皮鬼。

    她皺著眉頭踏了進(jìn)去，抬手在眼瞼下抹了一記，轉(zhuǎn)而覆住了左目，只用一只右眼往四處打量。

    眼里看不見什么血光，似乎此地并未結(jié)下什么業(yè)障，也不曾留有怨怒，可這店小二身上干干凈凈的，連鬼氣也未沾一縷，他應(yīng)當(dāng)是看不見剝皮鬼才對。

    在看了一圈后，她又在右目下眼瞼抹了一下，頷首道：好。

    空青是最后進(jìn)屋里的，順手把門帶上了。

    屋里燃著炭，故而即便是未挖地龍，也并不是那么冷。

    男子把反扣在桌上的長木凳拿了下來，一把扯下肩上搭著的粗布，猛擦了幾下道：姑娘坐，小的這就要去收拾客房。

    容離提著裙坐了下來，你怎不問我住幾間房？

    男子腳步一頓，回頭笑道：姑娘要幾間？

    容離垂目思索，收拾上兩間便好。

    男子摸摸頭，怕是有點擠，姑娘這不是有五人么。

    他話音一頓，又改口：又說錯了，姑娘見諒。

    容離沒應(yīng)聲，掩著唇咳了幾下。

    這胖墩墩的小二只好又道：那小的便上去收拾了。

    容離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男子走上樓，在看不見那身影了，才斂了眸光，輕聲道：這么大個客棧，難不成就只有一個店小二，還有個不曾露面的掌柜？

    不說還好，這話一說出來，白柳便顫了一下身，偏偏還要裝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雙眼明目張膽地四處看著，腿卻甚是老實，扎在原地動也不動。

    容離心里困惑，可華夙并未多加解釋，就跟啞巴了一樣。

    平日里絮絮叨叨的，在她耳畔這挑剔來那嫌棄去，現(xiàn)下一句話不說，還挺讓人不適應(yīng)。

    容離耳根是清凈了，心卻不靜了，半晌才狐疑地垂下眼，把懷里這貓托起丁點，在看見這雙冷冰冰的綠瞳時，才稍微安下了點兒心，這貓軀殼里的確實還是華夙。

    過了一陣，小二收拾好了客房，又咚咚咚地踏著階梯下來，收拾好了，姑娘們隨我來。

    容離不緊不慢站起身，一只手?jǐn)n緊了狐裘的領(lǐng)子，下頜掩在毛茸茸的領(lǐng)子下，只一張蒼白的唇在狐毛上半掩半露的，微微抿唇的樣子看似有些執(zhí)拗。

    小二看見她們上了樓，才接著道：這段時日，也未想過要掙上什么錢，從入冬開始，便連個住店的客人都沒有，頂多是打個尖便走了，現(xiàn)下給姑娘備了四間客房，走的時候只算一間的錢，姑娘不用給多了。

    這膀大腰圓的小二回頭笑了笑，反正這些屋子空著也是空著，還不如讓姑娘們住得舒坦一樣，只是庖屋里新鮮的菜不多，怕是要委屈姑娘們了。

    這話若是從掌柜口中道出，還挺理所當(dāng)然，可說話的偏偏是店里的一個小二。

    無妨，一會熬上點兒粥就好。容離噙著笑。

    小二應(yīng)道：好嘞。

    容離跟著他走了好一會，沉默了一陣才道：掌柜的病了，總得有個算賬和做飯的，莫非算賬做飯的也是你？她腳步輕輕，走起路來無甚力氣，腳步虛浮如飄，比鬼還像鬼。

    小二撓撓頭，管賬的年前就告假回家的，得冬后才回來，現(xiàn)下這天怪冷的，哪有什么賬可以算，掌柜干脆就許他回去了，做飯的在庖屋里呢，我就一打雜的，哪會做飯，姑娘抬舉了。

    你們掌柜生了什么病？這荒郊野嶺的，可不好找大夫?？涨嗪龅亻_口。

    小二訥訥道：小的哪里曉得，不過掌柜這段時日總提不起精神，這人嘛若是沒精神，可不就容易生病，什么風(fēng)寒啊都趕來了，掌柜也不肯進(jìn)城看大夫，硬是想等這病自己好。

    病了多久了？容離輕咳了兩聲，懨懨地掀起眼皮。

    小二模棱兩可地回答：有一段時日了，似乎挺久了。

    待把她們送進(jìn)客房，這男子才道：我這就去讓廚房熬個粥，炒上幾個小菜，只是這個冬未囤什么菜，只能隨便炒炒了。

    容離抱著貓，扶著門道：無妨，有什么便吃什么，勞煩了。

    小二嘿嘿笑了兩聲，看模樣倒是淳樸，轉(zhuǎn)身就走了。

    庖屋在樓下，現(xiàn)下是在二樓，按理來說，那么個膀大腰圓的男子下樓該有腳步聲才是，可偏偏靜悄悄的。

    容離扶著門框久久不動，小芙打了個哈欠，似乎未意識到這客棧有鬼。

    她懷里的貓動了一下，華夙仿佛尋到了什么樂子，極輕地冷笑了一聲，從她懷中驀地躍了出去，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未驚起丁點動靜。

    白柳和空青面面相覷，空青甚是冷靜，只額角上好似冒了點兒冷汗，而白柳卻連牙關(guān)都抖了起來，就跟篩糠一樣。

    容離把袖袋里的畫祟取了出來，緊緊握在手中，在門口站了好一陣才決定進(jìn)門，拘謹(jǐn)?shù)刈诹俗肋叄仡^道：不進(jìn)來么。

    話是對華夙說的，三個丫頭卻也聽了個真切，紛紛進(jìn)了屋。

    那黑貓在門外站著不動，一雙耳機(jī)敏地抖了一下，仿佛覺察到了什么動靜。

    黑貓一動不動地望著某一處，模樣還挺能嚇唬人，好似眼前立著什么臟東西。

    華夙未占其軀殼時，垂珠的、那長了一簇白毛的尾巴向來是低低垂著的，儼然無甚精神，像極了狗夾尾巴，而這軀殼一被占了，尾巴便高高翹起，渾然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

    這貓現(xiàn)下便翹高了尾巴站在客棧門口，半晌沒回頭，過了一陣才慢慢悠悠地轉(zhuǎn)了個身，冷著眼躍進(jìn)了門檻，慢騰騰臥在容離腳邊。

    現(xiàn)下三個丫頭都在，她也不好問這鬼是怎么了。

    華夙淡聲道：你知道這是個什么地方么。

    容離是想問的，她還從未見過這樣古怪的客棧。

    華夙輕哂，不以為意道：這是一個結(jié)，心結(jié)。

    容離唇一動，默念起心結(jié)二字，沒能想明白，這心結(jié)和客棧有何干連。

    三個丫頭在邊上坐立不安，空青時不時就朝門那邊看，生怕有人忽然敲門。

    小芙果真心大，把扣在桌上的杯子翻了過來，剛想給姑娘倒一杯茶，忽然瞧見一只蟲子從杯子下飛快地爬了出來，爬到桌沿便沒了影。

    啊她大叫了一聲，忙不迭站起身，指著桌子變道：怎么還有蟲！

    垂珠敷衍地晃了一下尾巴，眼一抬就瞧見了桌板下那只蟲。

    小芙連忙道：不是收拾過了么，怎連桌子都不打理，我看別人家的貓兒一瞧見蟲子就樂呵，非得把玩一陣才肯扔，垂珠怎么動也不動，倒是去捉蟲子呀。

    華夙冷冷哼了一聲，不和這凡間丫頭一般見識，兩眼一閉假裝睡著。眼是閉上了，可清清冷冷的聲音卻近在容離耳邊，凡人死后常余執(zhí)念，有的會化作厲鬼戕害他人，有的會固步自封，寸步不肯離，自欺欺人罷了。

    容離皺起眉，可她眼中看不見鬼氣，那鬼是在何處？

    華夙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不咸不淡開口：有執(zhí)念的想來不是那小二，這客棧里能話事的只有掌柜。許是掌柜身上鬼氣稀薄，故而你覺察不到。之所以如此，想來是因本該投胎再世，卻偏要作繭自縛。

    容離聽得明白，可卻想不清楚，這鬼明知這是一個結(jié)，卻要攛掇她來看一看。

    華夙輕嗤：雖說這客棧鬧鬼，可你若要跟在我身邊，什么鬼都該見識見識，路上閑來無事，長長見識也不無不好。

    容離隱約覺得華夙是在含糊其辭，她本就緘口不言，現(xiàn)下越發(fā)不想說話了。

    小芙哪還敢給姑娘倒壺里的熱茶，這壺身摸著是熱的，可里邊的茶水也不知干不干凈。她干脆把水囊拿了出來，給容離遞了過去，姑娘喝點蜜水吧。

    容離接過去喝了一小口，看出這三個丫頭俱在固執(zhí)地睜著眼，實則都困得不行了，索性道：若不你們?nèi)ゴ采蠑D一擠，歇一會。

    白柳搖頭，她哪里敢睡。

    空青推著她的肩，困了就去睡，不然哪來的精力伺候姑娘。

    這半推半就的，白柳只好躺床上去了，小芙也跟著躺下。這兩人本就互相不待見，各自翻了個身，后腦勺對著后腦勺地睡著了。

    空青伏在桌上，沒一會也睡了過去。

    華夙還在垂珠的軀殼里待著，不像是要化出原身的樣子，淡聲道：現(xiàn)下進(jìn)了這結(jié)，日后你再遇到，也不至于不會解。

    容離輕聲問：如何解，那店小二莫非是假的？

    不過是個虛影。華夙道：尋常人進(jìn)了這心結(jié)，可不容易出去。

    那要如何結(jié)，莫非還得試探出此鬼心結(jié)？容離垂眸沉思，那也得見到掌柜才成，只是現(xiàn)下尚不知她住在何處。

    此結(jié)乃是一妄念，除了結(jié)主為實，其余皆為虛，這樣的虛妄之境，用畫祟也能造出一二。華夙淡淡道，但畫祟能畫到何種程度，還得看筆主的能耐。

    容離皺眉，畫祟也能畫出這么個迷惑人的地方？

    自然，畫祟這等隨心之物，什么畫不出來？華夙一哂，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罷了。

    容離半掩在袖口里的手伸了出來，五指一展，掌心里躺著一桿細(xì)細(xì)的筆，竹身如滲墨，烏黑得分外勻稱。

    她心底忽涌上一種奇異的感覺，好似華夙有意在教她一些事，而這鬼又仿佛深諳此道，猶像是這樣的事已做過無數(shù)次。

    她的心驀地高懸，不明緣由。

    容離攏緊了手指，把畫祟握了個嚴(yán)實，你這般厲害，以前教過的人應(yīng)當(dāng)不少。

    華夙淡淡一哂，人倒不必，旁人無這殊榮。

    作者有話要說：=3=

    第61章

    尾銜白毛的黑貓伏著一動不動,豎瞳冰冷。

    華夙淡聲道：不多。

    容離不得不懷疑起這話里有幾分真幾分假，看她教得這般得心應(yīng)手，怎么也不像是頭一回施教,可華夙語調(diào)過于平淡，叫她一時分辨不出。

    掌心畫祟寒涼,冷得好似一根冰凌,就這么擱著,看似與凡間之物無甚兩樣。

    容離索性把畫祟收了回去，現(xiàn)下是在旁人的心結(jié)里，她就算再有能耐,也畫不出朵花來。

    她坐得拘謹(jǐn),腳邊就是那只貓，一時不知腳要如何放,小聲問：你方才在門外時，一動不動的是在看什么？

    華夙淡聲道：在看有沒有臟東西追來。

    這臟東西，想必指的就是蘿瑕之余。

    容離已不是那么怕那綠蘿化的鬼了，許是打過了幾次交道的緣故，來就來了，想個法子,總還能將其甩開。

    現(xiàn)下進(jìn)了這心結(jié)也好,借此遮掩氣息，讓他們追不著。華夙輕嗤。

    過了一陣,樓下傳來炒菜時油滋滋作響的聲音，許是起鍋的時候手沒拿穩(wěn),鍋咚一聲砸在了別處，那動靜當(dāng)真大，好似整個樓都跟著震上了一震。

    容離驀地回頭,下意識朝床那邊看去，卻發(fā)覺三個丫頭還是沒有醒，睡得著實沉。

    若是以前，這么大動靜，該是能將他們驚醒的。主子們在屋子里低低喚上一聲，她們便能聽見，可現(xiàn)下卻躺著一動不動，氣息綿長，好似被魘住了。

    容離忙不迭走至床邊，推了推小芙的肩，這丫頭還是動也不動。她索性又推了白柳的肩，皺著眉一邊喚：怎睡得這么沉，白柳？

    白柳也睡得昏昏沉沉，氣息仍在，卻睜不開眼，好像覺察不到有人推她們，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即便路上顛簸疲憊，也不該累成這個樣子，這后腦勺才剛沾到枕頭呢，就睡熟過去了。

    容離委實想不明白，傾著身小心翼翼地在枕邊嗅了一下，可這枕頭無甚古怪的氣味，嗅起來并不出奇，不是枕頭，那會是什么？

    空青尚還伏在桌邊，這伏著桌睡容易腰酸背痛，怎么也不該睡得這般熟，可她也一樣未醒。

    容離轉(zhuǎn)身走回桌邊，眉頭緊鎖著，往空青肩頭拍了兩下，沒能把她拍醒。

    那穿著牡丹紋羅裙的剝皮鬼正靠著墻站，一雙眼無神地睜著，哪像是會睡的樣子。

    華夙窩在垂珠的軀殼里，閑來無事擺了一下尾，淡聲道：別瞎浪費氣力了。

    她們這是怎么了？容離皺起眉，心里惶惶。

    華夙道：常人入了鬼怪的心結(jié)，輕易便會囿于此境，被當(dāng)作是傀儡，心志俱被迷惑，這結(jié)主想令他做什么，他們便會做什么。

    那我呢，我為何容離垂著眼，蒼白的唇微微張著，甚是困惑。

    華夙眼簾一掀，明明生了一張醴艷的臉，卻偏愛斜著眼看人，猶像是帶著幾分鄙薄，你哪能算是尋常人，你畫祟在手，還能是尋常人么。

    容離眼睫一顫，這桿筆竟還有這等奇效，合著她已經(jīng)不算尋常人了？

    她聽?wèi)T了這鬼冷嘲熱諷，此時倒也不怵，若我此番去找掌柜，可能將其找到？

    能是能，但萬不可將其驚醒，這鬼一瘋起來，是會吃人的。華夙冷著聲意味深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