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沒有永遠(yuǎn)的朋友，也沒有永遠(yuǎn)的敵人，只有永遠(yuǎn)的利益。因著東方的強(qiáng)大敵人，歐洲竟提前結(jié)束了千百年的爭斗，團(tuán)結(jié)在了一起，加大關(guān)稅壁壘，盜取技藝奧秘，抵制明廷的傾銷。

    早在朱厚照執(zhí)政時，歐洲的園丁、傳教士等人就分批入華，要么喬裝打扮成蒙古商人，要么借口宣傳主的福音，歷時十余年流竄各地，偷取茶種，記載下了各類生產(chǎn)、采摘、制作方法，然后將這些寶貴種子，費(fèi)盡周折偷運(yùn)往非洲、南美和葡萄牙本土，開啟大面積種植。到了此時，終于被他們試驗成功。西方開始逐步擺脫對大明的茶葉依賴。

    只是這沖擊的第一步，就叫大明這些衣冠君子亂了陣腳。面對此等貿(mào)易戰(zhàn)，他們雖已經(jīng)有了些經(jīng)濟(jì)學(xué)的知識，可也不知當(dāng)從何處下手。

    大九卿會議上，眾人面色愁苦，卻始終想不出好辦法。月池坐在上首，她看著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憶起了自己剛?cè)雰?nèi)閣時的情形。那些教導(dǎo)她讀書習(xí)字明理的人，要么被她排擠回鄉(xiāng)，要么就是年邁歸于塵土。所有人都在遠(yuǎn)去，唯有她留了下來。

    她撫觸著半舊的沉香椅袱，輕聲道：“依靠外貿(mào)，終非長久之策。為今之計，只能改善民生，擴(kuò)大境內(nèi)商貿(mào)。除此之外，別無他法?！?/br>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月池心里比誰都清楚，他們之所以想不出主意，并非是因為愚鈍，而是他們?yōu)榱司S系自己所處的地位，絕不會給庶民一丁點(diǎn)兒探頭的機(jī)會。

    有人開口試探：“您是說，我們的貨物既賣不出去，那就只能讓我們自己的百姓來買?！?/br>
    月池道：“是?！?/br>
    大家的不解更甚：“可那么多的絲綢茶葉瓷器，黔首如何用得？”

    月池不由莞爾：“那怎么辦呢？只能讓黔首的金銀多到，能用這些為止了。否則，我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茶葉爛在地，爛在庫里，最后價格跌到一文不值；或者更糟糕，僧多粥少，各地爭利，內(nèi)斗不斷，更給外人可趁之機(jī)?！?/br>
    眾人面面相覷，懷疑、驚怒、不解、呆滯，交替在他們臉上出現(xiàn)。時任吏部尚書的王九思忙道：“元輔莫不是在玩笑，上下有別，尊卑有序，庶民要真能如此，誰來耕種勞作？”

    眾人紛紛稱是，有用禮教佐證的，有說這根本不可行的，有歷數(shù)這般作為的害處的。

    他們用文雅的語言，犀利的詞鋒，論證貴人剝削窮人，窮人不可享福這一“天然至理”。

    月池聽得連連頜首：“道理我都明白，可事已至此，為之奈何？”

    一人期期艾艾開口：“難不成就只有一個歐羅巴，或許，還有新的大洲呢？”

    再來一只新的肥羊，被他們收割，一切問題不久迎刃而解了嗎？元輔既能以新大洲解當(dāng)時困厄，焉知海外沒有更九州呢！眾人紛紛稱是，說得熱火朝天。在他們看來，目前最妥當(dāng)?shù)淖龇?，就是加大力度，?yán)守籬笆，繼續(xù)開辟新的通商之地。

    然而，月池卻沒有作聲。議論聲漸漸停滯，聲音越來越小，漸至微不可聞。沉默如同巨石壓在每個人的身上，汗水悄悄沁出來。到了此刻，即便是王九思也沒有再開一次口的勇氣。董祀只喚了一聲元輔，便又語塞。

    可即使如此，他們也沒有低頭。換做往日，群臣豈敢冒犯。可這回要是真按李越說得做了，等于與舉國地主為仇。大家既屬同一利益集團(tuán)，就是綁在一根繩子的螞蚱，怎能自掘墳?zāi)?？是以，他們雖然平時有自己的小心思，可到了這會兒卻萬眾一心起來。

    月池驀然笑開：“好，就先依你們說得做吧?！?/br>
    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如果李越真要硬來，他們還沒人敢出這個頭。他能自己想通是最好的，怎么可能有他說得那么嚴(yán)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就好了，哪里就到了這種地步。

    大明的股肱之臣們懷揣著這份樂觀，摩拳擦掌去大展宏圖。然而，打擊卻接踵而至。首先，哪里去找一個像歐洲那樣大的市場？

    其次，“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泵鎸μ┪髦T國的關(guān)稅制裁，發(fā)兵去打是根本不可能。而伐謀伐交，都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籌碼。更糟糕的是，哪個國家會甘冒鄰國的怨恨，硬生生吃下大明那么多的貨物呢？資本家難得齊心協(xié)力，指望打開東方的市場。這時，陽謀和陰謀都是收效甚微。再次，奧斯曼土耳其也趁火打劫，指望從陸上絲綢之路分得更多的紅利。

    最后，最讓人頭痛欲裂的，是自己人捅出的刀子。貨物賣不出去了，原本的賣方市場變成買方市場。地方與地方之間的競爭關(guān)系更加劇烈，甚至陷入了惡性斗爭。通政司已經(jīng)收到了好幾份奏疏，都是官員互相攻訐。地方也報上來一些案件，民間工場被惡意查封，故而來求內(nèi)閣做主。

    之前工場蒸蒸日上時，大家有多高興，如今就有多窒息。誰也想不清楚，想不明白，那么高的技藝，那么強(qiáng)的產(chǎn)能，為何到最后沒化作金銀山，反而成了催命符。

    可此刻，身系眾人之望的李越卻不在內(nèi)閣坐鎮(zhèn)。她來到了劉瑾的宅邸之中。

    花燃山色，柳臥水聲，畫棟飛甍，雕欄玉砌，此宅的景物更勝往昔，可居住在此地的人卻個個面帶愁容。月池快步走進(jìn)主院，張文冕早已迎了出來。

    月池問道：“怎么樣了？”

    張文冕搖搖頭，他平和得驚人：“恐怕，就是這幾日了?！?/br>
    月池的腳步一頓，張文冕反而來寬慰她：“督主正等著您呢。您進(jìn)去陪他說說話吧?！?/br>
    主屋內(nèi)沒有一絲藥氣，到處都是亮堂堂的。窗楹上、案幾上都擺著羽葉報春，紫色深深淺淺，重重疊疊，在陽光下流淌著點(diǎn)點(diǎn)銀光。而穿過這條紫色的河流，劉瑾正靜靜地躺在床上，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才費(fèi)力地睜開眼。

    四目相對時，兩人都是一笑。而劉瑾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花，好看嗎？”

    月池再次環(huán)顧四周，方正色道：“好看?！?/br>
    他徐徐道：“……老家的山里，比這還好看，才是真正的山花?！?/br>
    月池坐到他身側(cè)：“想回鄉(xiāng)嗎？”

    老劉嗤之以鼻：“窮鄉(xiāng)僻壤，傻子才回?！?/br>
    月池一愣，既然不想回，還費(fèi)那么勁弄這些老家的花來作甚？

    劉瑾又是一笑，露出干癟的牙床：“……老子就喜歡，花費(fèi)千金，把報春運(yùn)到北京來看，不行嗎？”

    月池掌不住笑了：“行，怎么不行。你說行就行?！?/br>
    劉瑾的臉皺成了一團(tuán)，他想再說些什么，卻突然呼吸急促，喘不上氣。一陣兵荒馬亂后，適才輕松的氣氛蕩然無存，老劉的面色更加蠟黃。張文冕陪在他的身側(cè)，慢慢替他順著氣。

    劉瑾凝視著眼前的紫色河流，依舊微笑：“我說行，就真的能行嗎？”

    月池道：“你活著時，自是無人敢違拗?！彼裕悴荒芩?。

    老劉眼中沁出淚水：“可我不能永遠(yuǎn)活著。待我死了，一切都要成空了。”

    他看向月池：“他們還是不肯聽話嗎？”

    月池默了默：“這個時候，肯定聽話的才是傻子?！?/br>
    劉瑾問道：“哪怕內(nèi)憂外患，哪怕無計可施？”

    月池失笑：“哪怕亡國滅種，rou食者也不會和藿食者一家和樂?！?/br>
    他們已經(jīng)到達(dá)封建社會里，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頂峰了?？v有月池多次改革調(diào)整，封建制度的剝削本質(zhì)也不會因此改變。這種根本落后的制度，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需求?？梢槕?yīng)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繼續(xù)擴(kuò)大財源，就只剩下革自己的命這一條路。誰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在厚利的引誘下，大家還會掙扎一段時間，可在發(fā)覺掙扎徹底無用之后，大家就會開始走倒車路。技藝棄之不用，海關(guān)開而再關(guān)。

    水多水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永居水之上?？梢业绞裁礃拥睦碛桑拍茼樌沓烧伦叩管嚶纺?？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將曾經(jīng)帶著他們走向前行之路的人，徹底污名化，清算打倒。李越清晰地預(yù)見了朱厚照的結(jié)局，朱厚照又何嘗不是預(yù)見了李越的未來。

    劉瑾只嘆了口氣：“……即使權(quán)傾天下，也不能逆轉(zhuǎn)自然。人，終歸要死；狼，就要吃羊；狗，也變不成人?！?/br>
    “這個道理，誰都懂。可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

    連嚴(yán)嵩都能預(yù)料到劉瑾去后宦官的下場，更何況，精明透頂?shù)睦蟿⒈救?。過去侵奪的權(quán)柄有多少，以后就要一五一十地吐出來。過去掙扎著爬得有多高，以后就徹底跌落深淵。

    “他們?yōu)槭裁茨敲床粻帤?？”老劉的面色紫脹，他的繼任者中，哪怕有一個出色的，或許就能幫李越穩(wěn)住局面，或許還能尋到一線生機(jī)。

    月池苦笑：“這可怪不得他們。他們都很盡心。能擊潰我們的，從來都不是人力，是規(guī)律，是時間。”

    張文冕有些不忍：“閣老！”

    月池道：“你以為，我不說，他就不明白了嗎？我們都明白，我們只是不肯接受?！?/br>
    張文冕急切道：“不是沒有繼任者！或許還有辦法！”

    房舍內(nèi)兩人的目光同時匯聚在他的身上，張文冕深吸一口氣，他扯了扯嘴角：“我凈身了啊?，F(xiàn)在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插手了?！?/br>
    陽光依舊明媚，四下寂靜無聲。劉瑾的雙目凸起，誰也沒想到，一個耄耋老者瀕死前，喉嚨中竟能發(fā)出這樣可怖的嘶吼。

    張文冕極力安撫他的情緒：“我老了，有沒有那玩意兒都一樣……難道沒有那東西，我就不算人了？我反而覺得，割了它，我才真正做了人?！?/br>
    這一面之后，月池再聽到劉瑾的消息，已是第四天的深夜了。西苑的護(hù)衛(wèi)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敲響房門，她得知消息，劉瑾不行了。

    月池霍然起身，朱厚照亦被驚醒。他含糊道：“怎么了？”

    月池拍了拍他的背，烏羽玉的花汁就在枕下，她明明可以再叫他睡下下去，一個字都不多問，可她還是對他道：“老劉要走了，你想去送送他嗎？”

    老劉是他為數(shù)不多還記住的人。朱厚照有些茫然：“他去哪兒了？”

    月池沒有作聲，她只是給他喬裝，帶著他連夜奔出西苑。短短幾日，堂屋便變了個樣。月池一掀簾，藥氣便撲鼻而來，無形的死氣太過濃重，以至于連報春花垂下了頭，再也不復(fù)當(dāng)日的明麗。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好臭?！?/br>
    只是兩個字，里間的劉瑾便有了反應(yīng)。他啊啊地叫出了聲。

    朱厚照的眉頭皺起：“是老劉？”

    他第一次甩開月池的手，大步奔了進(jìn)去?？砷L久的軟禁服藥，讓他也變得虛弱，剛跑到屏風(fēng)那里，就摔了下去，只聽一聲巨響。

    劉瑾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四十年前，在端本宮時，那個年幼頑皮的孩子，也是這樣聲勢浩大地奔向他?？上В僖渤怀龈?，也拿不出新鮮玩意兒了。

    他只能定定地看向朱厚照身后的李越，艱難地張了張口，無聲地流淚。

    月池走到他的身側(cè)，她說出了在滿都海福晉身邊一樣的話：“別這么絕望。我來自五百年后，我知道我們不會輸。”

    劉瑾怔住了，只聽她在他耳畔一字一頓道：“五百年后，在華夏土地上，無人會因窮困被逼閹割去做奴仆。工人領(lǐng)導(dǎo)農(nóng)民起義……他們成功了，既沒有皇帝，也沒有太監(jiān)，誰也不比誰高貴，誰也不比誰低賤……”

    “你知道的，我不會騙你。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寧愿清醒地死，也不愿自欺欺人地活?！?/br>
    一語未盡，劉瑾已長舒一口氣，他最后看了張文冕一眼，溘然長逝。

    朱厚照愣愣地拉著他的手，他感受著這個干癟的老太監(jiān)滿是皺紋的手，一點(diǎn)點(diǎn)變冷、僵硬。

    記憶在這一刻，重疊喚醒。他突然站起身，四處尋找：“父皇呢，父皇在哪兒！父皇在哪兒！”

    張文冕悚然一驚，他看向月池。月池拉住朱厚照，輕撫他的面龐：“夢里明明有六趣，覺后空空無大千。你為什么，也非要醒呢？”

    劉瑾之死，徹底掀開了亂象的序幕。身在東南的嚴(yán)嵩，只覺喜不自勝。機(jī)會，終于要來了。他緊急聯(lián)絡(luò)興王朱厚熜，二人甚至冒險會面，共商大事。只是，最后商議的結(jié)果，竟然仍是急不得。

    嚴(yán)世蕃百思不得其解：“劉瑾一死，宦官群龍無首，正是我們要奮勇爭先的時候，怎么不進(jìn)反退起來？”

    興王一笑，只說了一句話：“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無謂臟了自己的手?！?/br>
    “百足之蟲，至死不僵，以扶之者眾也?！彪m然眼看李越是無力力挽狂瀾了，可他們也不能做第一只出頭鳥。要讓其他人先去試水、廝殺，等到打倒兩敗俱傷時，他們再伺機(jī)出來摘桃子。

    嚴(yán)世蕃猶豫道：“您是認(rèn)為，我們還需積蓄力量。父親已經(jīng)命我去聯(lián)絡(luò)破產(chǎn)商戶?！?/br>
    興王對著嚴(yán)嵩頜首：“您果然高明?！?/br>
    嚴(yán)嵩欠身道：“不過為王爺略盡綿薄之力罷了。只是，商賈逐利而行，難成大事。而那些儒商士紳，要拉攏他們，實(shí)非易事。”

    興王何嘗不明白，先有他的好堂兄，再有李越，儒商士紳早已被嚇破了膽，雖然不滿匠人地位提升，但要是沒有足夠的利益和足夠的保障，要想說動他們站隊，也是難于登天。

    他沉吟片刻道：“名不正，則言不順。朱家的事，終歸是要朱家人出面。”

    嚴(yán)嵩本打算敲敲邊鼓，未曾想興王竟然打算親自出馬。他道：“王爺千金貴體，豈可冒險。依下官看，不如還是遣世子先探探?！?/br>
    興王點(diǎn)頭贊許。

    像興王這般蠢蠢欲動的人還有很多。而京都中，李越集團(tuán)中核心成員也早已覺察到了不對。他們既身居高位，又和李越及新政深度綁定，要是李越倒了，新政沒了，他們又豈能有好果子吃。

    事到如今，上策自然是有新大洲來力挽狂瀾，中策是分化歐羅巴，重新奪回市場，可如今兩條路都走不通，亂象卻起，與其等別人來逼宮，不如自己壯士斷腕。

    內(nèi)閣會廳中，色彩艷麗的金剛鸚鵡還在木架上自顧自地唱著歌。月池輕聲道：“千椿，別唱了?！?/br>
    這只足足有人半臂高的鸚鵡撲騰著藍(lán)色的翅膀：“我就不！”

    月池的聲調(diào)并沒有拔高：“千椿?！?/br>
    歌聲戛然而止，鸚鵡小心翼翼地湊進(jìn)來：“那我還能再吃一個無花果嗎？”

    月池點(diǎn)點(diǎn)頭，它歡呼著奔了出去。

    鸚鵡飛走了，廳內(nèi)更顯寂靜。月池看向她的左膀右臂：“什么叫壯士斷腕？”

    王九思長嘆一聲：“元輔，我知您心痛，可這也是無奈之舉?！?/br>
    月池道：“我在問你，什么叫壯士斷腕？”

    眾人對視了一眼，張璁接著走了出來：“工場多數(shù)由朝廷所控，不如先關(guān)掉一批，安排工人另謀生路。至于朝廷的各局，除兵仗局外，其他都可先緩一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