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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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朱厚照攤手:“我還能要什么?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沒了我,等待你的是什么而已?!?/br> 他伸出手去,水霧彌漫開來,在空中折射出彩虹:“你我究竟為何會淪落到這般田地?!?/br> 月池長嘆一聲:“你給過我機會,我也給過你機會,可到最后,我們都讓彼此失望了。皇上,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br> “可我們唯有同行,才能繼續(xù)走下去!”朱厚照道,“只要我們各退一步。我說了,只要我大權(quán)在握,我自會保百姓豐衣足食。技藝發(fā)展至此,已經(jīng)足夠奉養(yǎng)天下。庶民業(yè)已知足,可你卻在步步緊逼。你逼到最后又能如何呢,總歸有人要來坐這江山?!?/br> 月池一哂:“可你不能永遠坐下去,終會有人來取代你。你連子嗣都沒有,又何苦執(zhí)著?!?/br> 朱厚照傲然一笑:“凡人終歸塵土,所以執(zhí)著血脈傳承,像動物一樣,以此求得不朽??墒ベt不一樣,天子不一樣,他們能找到真正與天地共存之道?!?/br> 月池蹙眉:“你是說,聲名以傳后世?” 朱厚照道:“虛名算什么,朕說的是真正的仙道長生!” 秦始皇為求長生,四處求仙,耗費巨資派遣徐福出海,最終一無所獲。漢武帝為求長生,建金銅仙人承露盤,承云天之露,和玉屑飲之,欲以求仙,最終仍然歸于塵土。洪武爺和永樂爺也多次遣人尋找武當祖師張真人,卻始終不得一見。那么多皇帝,都陷入到癡迷長生的怪圈中。讓月池想不到的是,朱厚照也會走到這一步。他從十幾歲起就游走在各大宗派之間,她以為她已經(jīng)認清他荒唐的本質(zhì)了,沒想到都到了這會兒了,他還能給她“意外之喜”。 她環(huán)顧這座金碧輝煌的佛城,他自封大慶法王,自詡佛陀下凡;自名妙吉敖蘭,自稱安拉的榮耀,在萬國來朝時,親口祝愿:“愿從今后八千年,長似今年!”在和她耳鬢廝磨時,說:“可我卻盼著,時光永遠停留在此刻?!备星樗窃谡f真心話,他是真的想活八千年,他是真的在追求“永遠”! 月池忍不住放聲大笑:“你是傻子嗎?” 朱厚照臉色鐵青:“你不信?” 月池譏誚道:“多稀奇啊,我又不傻?!?/br> 朱厚照:“……” 他道:“我知道你是為什么。秦皇漢武失敗,是因他們雖有海外求仙之心,卻無海外求仙之力??呻薏灰粯樱麓笾薜姆轿?,已經(jīng)盡在我們掌控,海外仙山還會遠嗎?終有一日,華夏子民的足跡,會遍布寰宇,我們會拿到不死靈藥,真正百世不朽?!?/br> 月池默了默:“那你有沒有想過,世上或許根本沒有什么神佛,更無不死靈藥?!?/br> 朱厚照神色奇異:“……人所共知,張真人就是駐世之仙。如無神佛,你又因何再世為人呢?” 月池悚然一驚,她想到她自暴露身份之后,與朱厚照說得那些言語,一時啞口無言。 朱厚照道:“我過去傷了你不止一次,即使重來一次,我亦不敢保證,不會做同樣的錯事??晌掖阒模鹗挥?,天人共鑒。我允諾,要讓此世比你的前世好上一千倍一萬倍,亦非虛言。阿越,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天長地久?!?/br> 熱度源源不斷地從他身上傳來,他擁住她,他們一起看向眼前蟠青叢翠的菩提樹。兩棵樹枝葉相連,亭亭如蓋。他問道:“你已經(jīng)沒有選擇了,為什么不能再信我?我們會一起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光。” 月池不由感慨,她經(jīng)歷過那么多老板,也遇到過不少男人,可畫餅?zāi)墚嫷竭@份上的,朱厚照敢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第421章 月中無樹影無波 (主劇情線)史稱正德盛世。 丹哥兒在摩訶園內(nèi)消失了。這個孩子真如他的乳名一般, 似云天之鶴,來去匆匆。這可苦了尚衣監(jiān)和御用監(jiān)的掌印太監(jiān),他們一個夜以繼日趕制孩子的新衣, 一個夙興夜寐趕制孩子的玩器, 結(jié)果東西剛做到一半,就聽說人不見了。他們仔細一打聽, 就聽說,不僅是孩子不見蹤影,連帶他那一族宗室都被連夜綁出封地,不知往何處去了。 一大家子人,就這么沒了。朝內(nèi)朝外也沒個說法。一時之間, 眾人皆噤若寒蟬。這兩位掌印太監(jiān)更是頭皮發(fā)麻,他們手頭的活兒是欽命趕制的, 現(xiàn)在是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兩人合計了半晌,最后還是決定來拜劉瑾的廟門。 誰知,劉瑾又病了,他蜷縮在松軟的被子里,像秋日里的蟋蟀,仿佛風一吹, 他就要從高高的樹冠上落下,僵死在草堆里。但縱使如此, 沒人敢小瞧他。兩位主事太監(jiān),恭恭敬敬地磕頭,口稱劉爺爺, 又獻上大批的賀禮。然而, 劉瑾卻擺了擺手, 他道:“我老了,又能享用幾天呢。不必憂心,這不是什么大事……” 說著,他竟然真?zhèn)€不收,還把事情應(yīng)了下來。兩位掌印太監(jiān)面面相覷。 一個猶疑道:“這……貔貅也有做好事的時候?” 另一個忙制止:“瞎說些什么!” 他長嘆一聲:“或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呢?” 劉瑾很快就把消息遞到了朱厚照這里,朱厚照果然毫不在意,他道:“就這么點兒事也要煩朕。有尺寸之物給丹哥兒捎上,沒尺寸之物且暫留吧?!?/br> 宗室亢奮發(fā)熱的腦子,因此驟然冷卻,本以為是天上掉餡餅,誰能想到這餡餅也能砸死人吶。他們雖仍未熄入繼大宗之心,但卻將更多力氣花在孩子的教養(yǎng)上,沒選上不要緊,關(guān)鍵不能帶累全家啊。 而張文冕聞訊后,則陷入深深的迷惘。他看向劉瑾:“劉公,難道圣上真要自絕后嗣嗎?” 他壓低聲音道:“古往今來,求仙問道,祈求長生的帝王,十根手指頭都數(shù)不清,可又見誰是真的駐世千年。即便、即便陛下有此雄心,也不影響留下血脈,大可雙管齊下,做兩手準備呀。” 在張文冕看來,朱厚照顯然是糊涂了。而劉瑾聞言卻只是一笑:“這么淺顯的道理,你以為只有你明白嗎?” 張文冕驚疑不定,劉瑾問道:“如若皇上現(xiàn)下就有了親生骨rou,你認為會怎樣?” 張文冕心頭一震,他猶豫片刻道:“還能怎樣?她終歸是女兒身,難道還真能顛倒乾坤不成?!?/br> 劉瑾嗤笑一聲:“為何不能,世人要真是視德行重于泰山,也不會有那么多閹黨了。他們既能為利益歸附太監(jiān),也能為利益歸附女人。‘一犬吠形,百犬吠聲;一人傳虛,萬人傳實。’她主考過不止一次科舉,開講過不止一次官學,主持過不止一次遴選,現(xiàn)在還在推行那么多項目,甚至連遴選制、項目制都是她創(chuàng)立的。你覺得,那些認李越為座師的門生,受她提拔的大小官員,會乖乖認她是女子,讓自己跟她一塊淪為笑話,墜入萬劫不復(fù)之地嗎?你捫心自問,你會嗎?” 張文冕一時張口結(jié)舌:“我是不會,可是其他人難道也能都不會嗎?” 劉瑾冷哼道:“什么男男女女,不男不女,在利益面前,都不堪一擊。你以為還是被困乾清宮那會兒呢,早就今非昔比了。只要她能幫底下人爭取到足夠的利益,只要她別在大朝會上被人公開扒了衣裳,就算是死的,都有人幫她說成活的!” 他意味深長道:“權(quán)力不會憑空來,也不會憑空沒。上頭的權(quán)力越大,下面的權(quán)力就會小??烧l也不是棒槌,誰也不會任人魚rou。要是有人肯出頭,大家當然愿意搏一把。新舊交替,利益爭奪,那么多人都在虎視眈眈,這才是皇爺真正在提防的。在掌握絕對的力量前,他不會留下可被利用的把柄?!?/br> “而在掌握絕對的力量之后?!眲㈣挠牡?,“他要干什么,不都遂他心意嗎?男子又不同于女子,叔梁紇七十多歲了,一樣能生孔夫子。于皇爺而言,他只是耽擱幾年,說幾句甜言蜜語而已,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損失。至于李越……” 張文冕此刻已回過味:“她是進退兩難。到了這個份上,她要再進一步,一旦泄密,就會被底下人反咬一口,為穩(wěn)妥計,需得有自己的親骨rou,可有這懷孕產(chǎn)子的功夫,皇爺也早就將她削得片甲不留;要退一步,皇爺亦不會安居現(xiàn)狀,坐以待斃,到頭來她依然是任人宰割。楊廷和的根基不比她深厚?到頭來一樣一場空。唉,這就是‘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v使強如李越,也難脫樊籠?!?/br> 劉瑾沉吟片刻后,語出驚人:“女人比起男人,不就是少根rou。那根rou既然這么厲害,干嘛不讓rou上長個人,而非要人上長根rou呢?” 沒人能解答他的疑惑,他自己想了幾十年,也沒有想明白。而他的同僚及后輩,還在“上進之路”繼續(xù)狂奔。 宦官如今背負了更加重大的責任。在內(nèi)陸的宦官,不僅要負責經(jīng)營自己手中的官營產(chǎn)業(yè),還要通過以錢購買、給予官商名號、減稅免稅等手段,軟硬兼施吞并其他民間產(chǎn)業(yè)。愿意上交產(chǎn)業(yè)的,則讓他做個管事;不愿意上交的,朝廷有得是法子,讓他們認命。要不是礙著先前民間暴亂,李越等人仍在立朝,他們甚至可以不花錢,如今平白費了這許多周折,他們已是煩不勝煩。 而身居?xùn)|南沿海的宦官,需要做得事就更多了。他們需承擔了一部分外交事務(wù),與西班牙、葡萄牙和奧斯曼帝國分別交涉。 葡萄牙在被打得落花流水后,仍不死心,持續(xù)侵擾大明的藩屬國,就是不肯放棄東方的廣袤市場。在朝野動蕩時,朱厚照不得不退步,以絲綢和茶葉,換取葡萄牙人在新幾內(nèi)亞島的戰(zhàn)利品??伤娜缑麋R,以葡萄牙人狼子野心,如果真?zhèn)€和他們繼續(xù)通商,放任他們勢力膨脹,是養(yǎng)虎遺患。那究竟當如何通過各種手段,遏制葡萄牙東侵呢? 他的第一步棋是扶持休達。明廷和休達已經(jīng)建交多年,大明為飽受葡萄牙侵略之苦的休達提供火器,而休達則回饋以大量的金礦和鹽礦。然而,眼看著休達無法叫葡萄牙傷筋動骨,他只能將主意打到歐洲其他國家上。 他的第二步棋,劍指西班牙。西班牙和葡萄牙本就是競爭關(guān)系,他便火上澆油,讓他們狗咬狗。他直接要求,與雙方都簽訂通商條約,所接受的商品只要火器和匠人。葡萄牙人又不是傻子,出售這些關(guān)鍵技術(shù),等于自尋死路。他們咬死不肯??晌靼嘌廊藚s一口應(yīng)了下來。一來西班牙人也看中了東方的大市場,不用開戰(zhàn)就能分一杯羹,他們樂意至極。二來在西班牙人看來,比起遠在東方的大帝國,先打垮眼前的敵人才是關(guān)鍵。不過,西班牙人也不肯出售技藝,只肯售賣成品。這也足夠叫朱厚照欣喜了,有了一大批新式武器在手,還怕自家工匠找不到關(guān)竅嗎? 葡萄牙人與明廷纏斗那么久,最后卻是西班牙人摘了桃子,這叫他們?nèi)绾尾粴鈶嶋y當。西班牙和葡萄牙兩國的矛盾是激化了,可葡萄牙與大明亦積怨更深。這些精明的資本家變換策略,表面上和明廷虛以委蛇,暗地里卻在扶桑興風作浪。大明的銀本位貨幣之所以能風生水起,除了源源不斷從西方吸納白銀,還靠扶桑的石見銀山為堅實后盾。但扶桑本身就不是鐵板一塊,而占據(jù)石見銀山的大內(nèi)家也缺乏足夠的實力打退各方,這就給了葡萄牙人可趁之機。葡萄牙人扶持尼子經(jīng)久、毛利元兩家大名與大內(nèi)義興、大內(nèi)義隆父子打擂臺,爭奪石見銀山的開采權(quán)。 戰(zhàn)爭一起,生產(chǎn)速度自然減緩。而白銀輸入減少,市舶司立刻得到了消息。佛保驚得魂不附體,急急忙忙尋嚴嵩商議。嚴嵩憑借著自己在開關(guān)一役中的表現(xiàn),獲得了朱厚照的青睞,這么多年在多個官位上流轉(zhuǎn)歷練,現(xiàn)下已經(jīng)被提拔為浙江巡撫,掌一省大權(quán)。 這兩人緊急搜集情報一合計,還能不明白是誰在搗鬼?佛保的口中臟話源源不斷地往外涌:“這些腌臜貨,狗娘養(yǎng)的!在背后給我們捅刀子!好啊,以前還能給他們分點湯,現(xiàn)在連湯都不給他們喝!” 嚴嵩依然冷靜:“可我們在表面上,還要維持和他們的友好關(guān)系。依照皇爺?shù)氖鞠?,放開通商限制,給葡萄牙一點兒甜頭,隨后重金求購教皇子午線以東的物產(chǎn),繼續(xù)激化兩國的矛盾?!?/br> 佛保道:“可這終歸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啊?!?/br> 嚴嵩道:“所以,我們不能把寶壓到一處。事到如今,只能那么做了?!?/br> 佛保一驚:“可那伙人真的頂用嗎?我們之前也沒少給,到頭來他們還不是連個屁都沒放出來。要是咱們再繼續(xù)砸大本錢,他們還是一事無成。咱們怎么向皇爺交代?” 嚴嵩遲疑片刻,還是下定決心:“本錢沒了,可以再撈。咱們要是始終沒個章程,才是真的自絕仕途。別忘了,想坐咱們這個位置的人,可不在少數(shù)?!?/br> 此言一出,佛保終于下定決心。他當年敢能和江彬一塊,攛掇朱厚照北伐,本就不缺賭徒心理。兩人聯(lián)合黃豫等人,下了血本,在朱厚照面前立下軍令狀,隨即將死士、大批鳥銃、黃金等送往安特衛(wèi)普。 三年后,葡萄牙發(fā)生了震驚海內(nèi)的刺殺國王事件。上任葡萄牙國王曼奴埃爾一世,為了爭取與卡斯蒂爾公主伊莎貝拉的婚事,下令驅(qū)逐猶太人。為光大他的宗教事業(yè),他命令成千上萬的成年的猶太人離境,又將十四歲以下猶太孩子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強迫他們接受基督教洗禮?!斑@出毫無意義的滑稽劇增加了幾千個名義上改信基督教的人,而付出的代價卻是說不盡的苦難和無數(shù)家庭的離散。”而曼奴埃爾一世的繼任者若奧三世,比起他的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登基之后,建立起宗教裁判所,以猶太人的鮮血鑄就自己“虔誠者”的名號。葡萄牙境內(nèi)目前尚存數(shù)以千計的心存怨恨的猶太基督徒,他們中的一些人想方設(shè)法想逃到安特衛(wèi)普,而另一些人則在茍延殘喘?!?】 這時,遙遠的東方送來援助,給他們指明了方向。若奧二世當政時,猶太富商過著何等愜意的生活,如果能將曼奴埃爾一世這一支趕下去,重迎若奧二世的私生子若熱一支繼位,他們就能過上好日子。猶太人花費數(shù)十年時間積蓄力量,他們將自己在生意場上的聰明才智,用在了刺殺和作亂上,終于取得了奇效。若奧三世在參加復(fù)活節(jié)慶典時被暗殺。在基督復(fù)活的日子里,國王卻殞命,不得不說是莫大的諷刺。而因為和表姐近親結(jié)婚,他目前只有一個七歲的女兒瑪麗亞·曼努埃拉尚存于世。這自然引起了野心家們的爭奪。煊赫一時的香料帝國陷入王位爭奪戰(zhàn)中,再也無暇東顧。 而西班牙、奧斯曼帝國抓住機會,占據(jù)葡萄牙的領(lǐng)地,削弱其國力。而此時的大明,反而一改過去的仇視,暗中向葡萄牙伸出援手。而交換的條件也非領(lǐng)地,依然是技藝和人才。這時,惶惶不安的葡萄牙王室,再無過去的強硬。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三足鼎立,才是最穩(wěn)定的格局。東南亞百年的侵略之苦,直到此時,方暫時畫上了句號。 外患既除,海關(guān)大開,大明終于徹底清除土木堡之變的陰影,再次走向繁榮,政治清明,文教日昌,技藝日新,民康物阜,家給人足,兵力極盛,萬邦來朝,史稱正德盛世。 又是一個新年了。梅龍鎮(zhèn),一個年輕的漢子,帶著妻兒老母來上墳。婦人拿出籃子,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燒豬燒鵝、香燭冥鏹、茶酒炮仗。一大家子人磕頭祭祀后,婦人一面燒紙,一面絮絮叨叨說話:“當家的,咱兒子爭氣,今年咱家的飯館,又多開了兩家分店。孫子孫女也好,今年的壽桃,就是兩個孩子自個兒給我做的……這些元寶都燒給你,你在那頭好好享用,保佑我們家一直這么興旺下去?!?/br> 說著說著,年輕的兒子就開口了:“娘,既然日子這么好過,你就老老實實過唄,又何苦動那些歪心思?” 婦人一聽登時立起眉來:“什么叫歪心思?正德爺打仗,要征兵丁,你爹被弄去了就再沒音訊,那是一個子兒都沒捎回來。是老娘含辛茹苦,才把你養(yǎng)得這么大。我守了二十多年活寡啊,現(xiàn)在你們都成人了,我再找一個怎么了?連朝廷都鼓勵再嫁了,你還在這兒唧唧歪歪的,你以為在你死鬼爹面前說,我就怕了?” 她啐道:“呸,有本事就讓他晚上來找我,咱們正好分說分說!” 兒子不敢說話,只得悶悶燒紙。香煙裊裊中,墓碑上的李平安三字仿佛也要隨風而逝了。 嘉興府,鶯兒正在宰羊。人人都知嘉興的絲綢和米糧好,卻不知此地的湖羊也是天下聞名。湖羊一身是寶,羔皮可裘,滋味鮮美。這兒的裘皮遠銷海外,深受北域之地歡迎。 鶯兒一刀把羊骨斬成兩段。因背主挨打的她,如今走路仍是一瘸一拐。經(jīng)多年風霜折磨,她也早不復(fù)當年的青蔥,反而更加壯實。 她罵道:“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她年輕的女兒在一旁淚眼婆娑:“為什么!鄭郎真是個讀書種子,只要咱們好好資助他,他日后必會飛黃騰達。” 鶯兒聽得這些話就覺眼暈:“我要跟你說多少回,姓鄭的就是一個小白臉、花花公子。這種男人我見得多了,屁用沒有,就靠一張嘴來糊弄人。你外婆就是被這種王八蛋坑了所有積蓄,最后只能弄一根麻繩來吊死自己。你就不能聽聽娘的話嗎? ” 那女孩卻不服氣:“你的話就一定是對的嗎?天下男人就沒一個靠得住的?要不是你當年豬油蒙了心,收了別人的銀子陷害李閣老,你現(xiàn)在還能跟著唐解元做丫鬟呢,也不至于做那么多年妓女,現(xiàn)在只能給官家放羊?!?/br>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你要是真那么會識人,怎么就沒看出李越注定要平步青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第二個沈九娘!” 鶯兒臉上的血色消失殆盡,她知道,是她自己過去的不甘心和怨氣,讓她唯一留在身邊的孩子生了太多不切實際的妄想。她緩了緩語氣道:“咱們現(xiàn)在不好嗎?不用再賣皮rou挨命,好好地養(yǎng)著羊就能吃飽穿暖?,F(xiàn)下和我們通商的邦國越來越多,不愁裘皮賣不出去。你找個老實本分的農(nóng)戶嫁了,我們一家人勤勤懇懇,總有一天能把日子過好,為什么總要想著攀龍附鳳呢?” 她道:“你要是真像娘子和唐解元一樣,是真心相愛,不為名利,娘絕不會說半個不字??赡銙行淖詥枺阏婺軋猿值叫锗嵉陌l(fā)達那一天嗎?你敢打包票,他發(fā)達后不會一腳把你這個妓生女踢開嗎? 女孩仍在堅持:“他說過,他對我是真心的!大不了,我、我去考女官!” 鶯兒無奈:“那就等你考上再說吧?!彼龑幙闲抛约旱呐畠耗芨咧?,也不信那姓鄭的能始終如一。 徽州府,因交通通暢,商貿(mào)繁榮,此地變得更加繁華。只有一處例外,那是俞家舊時的宅院。當?shù)貍餮裕峒以?jīng)也是當?shù)氐拇笞?,結(jié)果因著出了一個不肖子,發(fā)了瘋?cè)ゴ虤⑼鯛斒雷?,最后落得個九族盡滅的下場。當?shù)匮瞄T本想推了罪人家的宅院,重建為布場??刹恢醯?,這個安排也未曾實行,俞府就這么莫名其妙地保留至今。行人從宅院外經(jīng)過,都覺陰氣森森,寒氣砭骨。到了新年這天,一伙調(diào)皮的孩子壯著膽子,翻過長滿青苔的墻壁,跑了進去。豈料,鬼宅里頭卻如琉璃世界,數(shù)十株紅梅,艷如朝霞,映著雪色,分外美麗。 孩子們很是驚訝:“這種地方,又無人照看,怎么會有開得這么好的梅花?!薄拔铱催^書上說了,定是這樹根下有寶貝,才能滋養(yǎng)這樹欣欣向榮?!?/br> 這群頑童一合計,真?zhèn)€動手挖起來,挖著挖著居然真的挖出了東西。那是一壇酒和一個錦囊。他們打開錦囊,里面字跡已經(jīng)模糊。他們皺眉看來看去,只能勉強認出“小潔”、“長樂”等字眼。他們丟了字條,把錦囊和酒帶了出去,打算賣掉。 酒莊老板一打開酒蓋,就兩眼發(fā)亮:“這是正宗的紹興女兒紅,至少存了有三十年了。這可是給千金陪嫁的寶貝,快說實話,你們哪兒來的?” 酒莊老板連哄帶嚇,很快就套出了實話。一聽說這是從鬼宅里挖出來的,老板驚得魂飛膽裂,手一哆嗦竟把這壇老酒摔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澄澈的酒液淌得滿地都是,酒香四溢撲鼻而來。老板卻一面罵晦氣,一面差伙計打水來洗地。這壇好酒,終是歸于塵土。 宣府,三丫已經(jīng)起身。她作為將領(lǐng),要率官軍五百,維持張家口民市的秩序。她剛一起身,門外就傳來了貓叫。三丫忍不住笑出聲,她道:“進來吧!” 一群小貓搖頭晃腦鉆了進來,爭先恐后地往她的床上撲。三丫摸了這個,又揉那個:“好了好了!都下去,好不好。我今兒有公事,回來再陪你們行不行?” 小貓的喉嚨里發(fā)出了呼嚕聲,它們不情不愿地讓開了路,蹲在桌上,椅上,床架上,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 三丫一面洗漱,一面含糊道:“真跟你們的爹娘一個樣,都是粘人精!” 第422章 畢竟幾人真得鹿 他就是為了這句話,拋棄我母親和我嗎? 三丫穿上了簇新的棉甲, 帶上了閃亮的鐵盔,更顯神采奕奕,英姿颯颯。跟隨在她身后的五百位士卒亦是身材健碩, 紅光滿面。他們頭頂星月, 步履整齊地來到張家口,駐守在民市的各個要道。 韃靼敗退之后, 明蒙議和,決定在大同左衛(wèi)迄北威虜堡邊,宣府的張家口邊,山西的水泉營邊,開放三處民市, 以供滿足兩地百姓的生活需求。隨著技藝的發(fā)展,交流的頻繁, 民市由最開始的小聚點,變成如今覆蓋整個張家口的大市場。來往的人絡(luò)繹不絕,漢人,韃靼人,瓦剌人,回人齊聚一地,近年來跑到這里做生意的外洋人也越來越多。三丫初見那些高鼻深目、紅發(fā)綠眼的人還嚇了一跳, 后來交道打多了,也習以為常了。交易的商品, 也由鹽、米糧、布匹等必需品,擴充為絲綢、美酒、瓷器、家具、佛像等貴重物,特別是那些金裝玉裹的佛像, 深受韃靼貴族歡迎。 在明廷有意的施為下, 韃靼崇佛之風日盛, 張家口附近就修建起了一座巍峨的廟宇,名為永安寺,里頭除了供奉佛陀外,還有大慶法王、瑪哈嘎拉、滿都海福晉等人的塑像。佛寺作為和平與繁榮的象征,有藏傳佛教的法器,更有李閣老親書的碑文,香火十分鼎盛。這不,到了新年時,就有人為了搶頭香打起來。 敢到這里來搶頭香的,都是非富即貴。這個燙手山芋,別人不想接,就甩到了三丫這個新任女將身上。這擺明是在欺負人,三丫卻不以為意。她一聽說這里打起來了,就趕忙過來維持秩序,將人潮喝止分開,這才避免了一場踩踏的慘劇。只是,人雖然暫時分開了,可矛盾卻未消解。兩邊仍然叫罵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