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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貴極人臣在線閱讀 - 第180節(jié)

第180節(jié)

    梁儲在一旁接口道:“往日裁革,皆是只裁不清,官制職責(zé)紊亂,理政自然不成,往往到了后頭,又需再次增設(shè)職位,以應(yīng)政事。是以,裁汰、厘清,必須同步進(jìn)行,否則只是徒勞無用罷了。這也是為何非得徐徐圖之的緣由所在。非是我等不為生民計,而是這二者皆為國之大政,都不可輕忽?!?/br>
    謝丕在一旁連連點頭:“梁尚書所言甚是。如只為財貨,就擅裁官員,萬一引起了更大的亂子,又該如何?!?/br>
    王瓊聽到此言,情知是擰不過大腿,已是面色如土。他度月池的性情,還是不肯死心:“部分官職,的確不可輕動。但有一些適時革除,卻是國家之幸。譬如恩蔭過濫,傳奉過多之事,早成久患。這當(dāng)是吏部之責(zé)啊。”

    這一句反將一軍,又把吏部眾人問住了。即便是梁儲和王鰲對視了一眼后,也欲應(yīng)下來。他們畢竟不是一推四五六的人,該擔(dān)的責(zé)任,絕不會推卸。

    然而,他們正待開口,卻被月池攔住了。她道:“這自是我等義不容辭。只是,下官擔(dān)憂的是,杯水車薪,難救燃眉之急。下官倒有一策,能有立竿見影之效,就是不知您,愿不愿開這個口?!?/br>
    王瓊乍聽心中喜悅,可他到底謹(jǐn)慎,沒有一口應(yīng)下,而是道:“愿洗耳恭聽?!?/br>
    月池道:“天下之事,極弊可慮者,莫過于宗藩祿廩。我記得以往計算過,天下歲供京師糧約四百萬石,可供諸王府的祿米就有八百五十萬石左右。【2】”

    此話一出,眾人俱變貌失色。誰也不想到,李越時至今日,居然還敢在宗藩上打主意。昔年汝王世子案的血流成河,在座的人想起來,依舊心下膽寒。

    有人立馬就忍不住道:“李侍郎慎言。宗藩之事,非同小可。”

    月池淡淡道:“此一時,彼一時。兩宮太后與圣上一再儉省,足見仁心,宗室亦乃太祖后裔,想必也是深明大義?!?/br>
    謝丕聞言一愣,他明白月池的意思,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朱厚照本人的開支都在大減,更何況這些旁支。

    王瓊顫聲道:“您是說,要去減親王、郡王的歲祿?”

    月池奇道:“您這么驚奇干什么。這又不是沒有先例?!?/br>
    這說得是自洪武年間起,歷代帝王都依據(jù)實際情況,對宗藩歲祿進(jìn)行調(diào)整。

    王瓊的眉毛早就擰成了兩個疙瘩:“可這往往是,雖減祿米,又增莊田啊。興王的事,你們忘了嗎?這一來一去……”

    月池微微挑眉,對他又高看了幾分,果然是個厲害人物,心中自有一桿秤在。

    弘治時期,朝堂雖明令禁止輔導(dǎo)官引誘親王奏請莊田,但是當(dāng)時的奏請與納獻(xiàn)依然不斷。到了弘治十三年時,先帝爺還自己打臉,賜興王湖廣京山縣近湖淤地千三百五十余頃。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當(dāng)時的戶部尚書周經(jīng)極力反對,但仍然無濟(jì)于事。

    月池道:“興王與先帝同為憲宗爺之子,乃至親兄弟。”

    “正因如此,萬歲……”王瓊說到一半,突然卡殼了,他直愣愣地看著月池,四目相對間,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皇上是獨子啊,他沒有兄弟?,F(xiàn)下這些的宗室,說來都算是隔了一層的旁支血親。皇上連自己的開支都肯儉省,豈會舍不得向旁支下手呢?

    月池看他們的面色,暗自發(fā)笑,到了今天這個節(jié)骨眼上,大家伙終于感受到了只生一個的好處。

    然而,出乎月池預(yù)料的是,王瓊到最后還是斷然拒絕:“豈可削宗室,保臣下呢?”

    兩部議事,最后還是不歡而散。梁儲滿臉的恨鐵不成鋼:“你這個拗脾氣,究竟什么時候能改,你以為以王瓊之能,他會不知道這些。他既然不做,就還是有所忌憚?!?/br>
    月池想了想道:“他畢竟是初登高位,乍一遇事,就去削宗藩歲貢,的確是有些過了。不過,我相信,他的拒絕只是想表明一個態(tài)度而已,其實早已心動。”

    王鰲的眉峰一皺:“你不會又要向圣上去苦求吧?含章,三思而后行?!?/br>
    月池看著他們擔(dān)憂的眼神,忍不住發(fā)笑:“先生們毋憂,我又不是愣頭青。什么事都直接碰上去。再說了,現(xiàn)下鬧成這樣,最急的可不是咱們。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兒的去頂著?!?/br>
    梁儲一愣,他猶疑道:“他真的會急嗎?”

    月池失笑:“當(dāng)然,他長這么大,還沒為銀錢發(fā)過愁呢?!?/br>
    月池一回家,就準(zhǔn)備就寢了。她如今睡得這樣早,連貞筠都有些擔(dān)憂。她一面打著扇子,一面道:“這個人從前一宿一宿地不睡,我還以為是要成仙了??涩F(xiàn)下又這么整日昏昏沉沉的,這也……”

    時春卻知是為什么,她嘆了口氣道:“她這是回家了,繃著的弦才松了。就讓她睡吧。讓大福臥在她身邊。這樣,她就不怕了?!?/br>
    貞筠心里一痛,她對時春道:“那你呢,你近來睡得好嗎?”

    時春伸了個懶腰,她道:“我和她不一樣,她心思重,我心寬。我在草上都能睡,更何況是家里了?!?/br>
    貞筠看著她凹陷的眼窩,卻沒有點破,而是道:“那我管不了那么多,安神湯不可能只煮一碗。咱們都得喝,這是補品,又沒有害處。”

    月池驚醒時,房中一片漆黑。她伸手想去摸大福,卻摸了一個空。她茫然無措地坐在床上,滿頭大汗,胸口起伏,仿佛墜入了幽深的水域之中。一雙手在此時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怎么了,又做噩夢了?”

    月池一凜,她朝著聲音的方向望過去,掙開他的手:“……這么晚了,您怎會在這里來?!?/br>
    朱厚照慢慢將手收了回去,他道:“朕本是想找你來議事,結(jié)果見你睡得太熟了,就想等你醒過來。”

    適才被他抱在懷里的大福,早就聞聲一躍而起,蹦到了月池的床上,一下一下舔著她的手。月池抱著這個毛絨絨,暖烘烘的小身子,這才漸漸平息下來。

    她靠著床道:“臣無事,只是夢而已,醒過來就好了?!?/br>
    朱厚照默了默:“你夢見什么?”

    他只聽李越輕笑一聲:“還能有什么,死人罷了?!?/br>
    朱厚照道:“你時常夢到這些嗎?”

    月池道:“還不夠多,再多見幾次,就習(xí)慣了?!?/br>
    朱厚照被堵得一窒,卻強忍著沒有發(fā)作,而是道:“你渴不渴,我給你倒碗水喝?!?/br>
    月池如被冰雪,這才從情緒中掙脫出來。她聽見了悉悉簌簌的聲音,情知是他要起身了。她下意識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擺,她嘴唇微動:“……我不渴,你陪陪我說說話?!?/br>
    他一愣,清晰察覺出了她態(tài)度的軟化。他重新落座,柔聲道:“你想說什么?”

    月池一時卻語塞了,她好像很少不帶任何目的和他談話,到了真的要轉(zhuǎn)移話題閑聊時,居然一時想不出。她忽然靈機一動道:“你腰間掛得是什么?”

    朱厚照一愣,他輕輕道:“……是一只簫。”

    月池渾然不知這簫的內(nèi)涵,她只是慶幸找到了一個緩和的契機:“吹一曲給我聽聽吧?!?/br>
    朱厚照心潮涌動,他沒想到,她居然會主動提出這個要求。他應(yīng)了一聲:“好。”

    第295章 一片冰心在玉壺

    朕雖心知肚明,但總盼著,或許會有奇跡出現(xiàn)……

    他們誰也沒想著去點燈, 就在這沉沉的夜色中,相對而坐。簫聲幽幽響起,聲調(diào)纏綿, 輕柔婉轉(zhuǎn), 如怨如慕。月池一生都在驚濤駭浪中行走,早年在姑蘇小院中的閑適安寧, 似乎也同上輩子的記憶一樣遠(yuǎn)去了。可今日聽到這首曲子,又勾起了她潛藏在記憶深處的情思。

    一曲終了,朱厚照擱下玉簫,問道:“好聽嗎?”

    月池良久才回過神來,她應(yīng)道:“好聽。我已經(jīng)許久沒聽過這樣好的簫聲了。這曲子, 叫什么名字。”

    朱厚照不自覺地摩挲著簫管:“正待你來取?!?/br>
    月池一愣,沒想到竟是他自己做得。她想了想道:“就叫‘憶江南’吧。江南憶, 最憶是蘇州:萬樹桃花月滿天,雨微煙暝映溪頭,何日更重游?【1】”

    她的語聲悵惘,滿是追憶之情。他本是想撫平她的愁緒,沒想到卻又添新愁。

    他低聲道:“想家了?這兒就是你的家,趕明朕叫他們給你修一座園子……”到了這時,他依然不肯放她回鄉(xiāng)。

    月池連忙打?。骸俺既f萬擔(dān)當(dāng)不起?!?/br>
    朱厚照道:“一座園子, 算不得什么?!?/br>
    月池忍不住發(fā)笑,她本不想直接揭穿, 可眼見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就要去下旨,忙道:“可現(xiàn)下,即便是一座園子, 您也修不得?!?/br>
    好似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朱厚照一時木在原地, 他磨了磨牙道:“你多慮了,朕富有四海,何至于如此?!?/br>
    月池道:“您忘了,我今日才見了戶部尚書。您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這下,朱厚照才想起今兒來得正事。他清了清嗓子,又一步步挪回原位,尷尬地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jìn)去。他問道:“你怎么說?”

    月池往被子里躺得更深了。大福乖乖臥在她的枕邊,又開始打起了小呼嚕。

    她道:“圣天子自有明斷,臣無話可說。”

    這個答案是大大超乎朱厚照預(yù)料的??裳垡娝娴膶⒆扉]得如蚌殼一般,他才知她不是在說笑。

    他禁不住搖了搖她:“這可不像你。你之前可不是這樣?!?/br>
    月池閉目養(yǎng)神:“之前是之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

    朱厚照想起來那樁引起他們決裂的舊事,還以為她是又生忌憚。傷口看似已經(jīng)愈合,但那一道丑陋的瘡疤卻始終橫在他們之間。他嘆道:“你……”

    他只說了一個字,就被月池打斷,她道:“您才是多慮了。時至今日,天下早無李越畏懼之事。我不說,只是覺得無需贅言。過去臣嘮嘮叨叨,是因放心不下,眼下萬歲的智謀高出臣百倍還不止,臣又何必班門弄斧呢?您自去決斷,臣跟隨就好。”

    之后,無論朱厚照說什么,她都不肯開口了。朱厚照不由氣悶:“到了這會兒你倒聽起話來,你就不怕真做了黃子澄?”

    月池霍然睜開眼,眸子中光彩熠熠:“即便我有黃子澄那樣的骨氣,也不是人人都有膽子出來做元恂的?!?/br>
    朱厚照的聲音又沉了下去:“錯了,已經(jīng)有了一個寧王了?!?/br>
    他說出這句話,月池就知一切穩(wěn)妥了。她實在是太了解他了。他攥著權(quán)杖,一刻不松,任何想要染指的人,都會付出慘烈的代價。寧王之亂,還是引起了他對宗室的忌憚。特別是當(dāng)他決心,要徹底改革之后,這些可能的反對勢力就變得更加礙眼。

    元恂是北魏孝文帝的皇太子。孝文帝遷都變法,引起守舊派的激烈抵抗,而太子元恂就成了他們打擊皇帝,打擊革新的一張王牌。守舊派先是攛掇元恂逃回平城,接著又打著元恂的旗號起兵謀反。但大大出乎守舊派預(yù)料的是,孝文帝看重新政,甚至超過了自己的兒子?;实圩詈髮幵纲n死太子,也要將變法執(zhí)行到底。

    這是一個深刻的歷史教訓(xùn)。既得利益者在利益受損時,會不惜一切,竭力抵抗。他們不敢自己起兵造反,因為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所以他們必會推出一個代言人,一個能使自己的行為,名正言順的代言人。

    朱厚照沒有兒子,新舊之爭不至于和儲位之爭攪合在一起,但朱厚照有許許多多的藩王親戚。而《皇明祖訓(xùn)》中有言:“朝無正臣,內(nèi)有jian逆,必舉兵誅討,以清君側(cè)?!泵魈谥扉褪且源藶閼{,指責(zé)建文帝身邊的齊泰、黃子澄為jian臣,發(fā)動了靖難之役。遠(yuǎn)有太宗,近有寧王,朱厚照怎會不擔(dān)憂,新舊之爭會引起藩王之亂。這才是月池始終胸有成竹的緣由所在。

    她失笑:“寧王之輩不過是少數(shù),豈是您的對手?!?/br>
    朱厚照無奈道:“話怎能這么說。狗雖咬不死人,卻也能咬得人生疼,打狗也累人?!?/br>
    大福一聽到打狗二字,一下睜開眼,它立在枕頭上,沖著朱厚照低嗚了一聲。月池笑得前仰后合,她抱著大福道:“乖乖,不是說打你。睡吧,睡吧。”

    朱厚照:“……”

    月池笑道:“您既已想到此處,可見是不會讓臣做黃子澄了?!痹诨蕶?quán)面前,有沒有證據(jù),有沒有反心都無所謂,只要有一星半點的威脅就足夠了。

    朱厚照悶聲道:“你果然是心中有數(shù)。你以為,你和王瓊說得哪些話,朕不知道?為何不自己對朕說?”

    月池一哂:“朝中有不少骨鯁之臣,犯顏直諫,名垂青史的好事,也不能被臣一個人占光了不是。您是第一等的聰明人,王尚書是第二等的聰明人,兩個人聰明人在一起,一定能把事情辦得既利落又漂亮?!?/br>
    明明是報復(fù)王瓊拿她當(dāng)槍使,居然還說得這么冠冕堂皇。朱厚照又問道:“那裁革之事,又是為什么?你應(yīng)該早就在打宗藩的主意,也早知朕的心思,怎么還是先議裁革官制?!?/br>
    月池依舊打哈哈:“軍情十萬火急,我當(dāng)然得雙管齊下,有備無患。”

    又是謊話。朱厚照此時才看清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目的。她先借著財政危機,將裁革官制提升日程。在危機的動力下,她的主張能夠盡快實施。而當(dāng)她達(dá)成第一個目標(biāo)后,她馬上又將第二個目標(biāo)拋了出來。約束宗藩,一來為解太倉之困,二來估計就是為了拉王瓊下水。戶部外有李越,內(nèi)有儲巏,王瓊內(nèi)外夾攻,走投無路。為了不引咎辭職,他一定會鋌而走險。

    朱厚照問道:“為何不直接跟朕說呢?我們已經(jīng)性命相托了,到了今天這個份上,為什么還是要防備朕呢?”

    月池心底暗暗發(fā)笑,她輕描淡寫道:“霧里觀花,方有朦朧的美態(tài),一旦看得一清二楚,反而心有不愉了。

    朱厚照長長吐出一口氣,說得理直氣壯:“可朕就想看清楚?!?/br>
    矛盾是無法調(diào)和的,他或許會因一時的愛憐而暫緩步步緊逼,但求而不得的陰影卻始終籠罩在他心上。他在權(quán)勢上追求上永無止境,在情愛一途也不會甘心。他只會想,他已經(jīng)將心都剜了出來,捧在她面前,為何她還是藏著掖著呢?

    月池卻是滿心無奈,她始終不愿意在這些話題上和他多糾纏。她翻了一個身:“您既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也知道我會答什么,為何還要問呢?少說幾句,心照不宣,難道不好嗎?”

    朱厚照半晌方道:“朕雖心知肚明,但總盼著,或許會有奇跡出現(xiàn)……”

    這廂相對無言,而另一廂也同樣是大眼瞪小眼。王瓊對著儲巏苦口婆心道:“我要跟你說多少遍,這么直接上奏不可?。 ?/br>
    儲巏的胡須顫動:“為何不可取。實話實話,有什么見不得人的?!?/br>
    王瓊眼睛瞪得很大:“可這種實話會讓圣上質(zhì)疑我們的忠心!宗室之弊,已存數(shù)百年,為何提及它的人,寥寥無幾。不就是因為他們身份特殊,一旦處置不當(dāng),就會變?yōu)槲业让胺柑焱?!”金字塔形的體制下,平民是最底層,官員充其量是倒數(shù)第二、三層,宗室和皇室都高高站在他們頭頂,怎么能從上層手里扣錢,下層卻紋絲不動呢?

    儲巏淡淡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