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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貴極人臣在線閱讀 - 第176節(jié)

第176節(jié)

    時春道:“這不是好事嗎?你的性命,至少有了保障。”

    月池的雙眸亮如點漆:“可我這么束手束腳地活著,又有什么意思。不,我不該落入他的語言陷阱中,為什么我一定要和他玩這種愛情游戲呢?”

    時春咬住下唇:“可皇后并無子嗣,你只能先如此?!?/br>
    月池看向她,緩緩搖頭:“錯了,我還可以先結黨。”

    時春不由倒吸一口冷氣:“我記得,你說過,結黨是大忌,一旦被揭穿,是死罪?!?/br>
    月池嘴角翹起:“可我如今,不是死不成了嗎?”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政治是治眾人之事,豈會無朋黨。同道、同鄉(xiāng)、同利、同宗、同門等等,皆可成聚合的鏈接。不過歸根結底,朋黨還是被分為兩類,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以同利為朋”。而她是既不缺仁道,又不缺厚利。

    時春問道:“那你準備先找誰?”

    月池挑挑眉:“劉瑾?!?/br>
    時春的瞳孔微縮:“劉瑾?!”

    世事的變化萬端,的確非常人能預料。昔年,李越和劉瑾斗得你死我活,可沒想到,現下李越要結黨,居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而更超乎時春預料的是,月池拋出得第一根橄欖枝,居然還被劉太監(jiān)無情地丟棄了。

    月池立在劉瑾的帳前,難掩詫異道:“……劉太監(jiān)不見人,連我也不見嗎?”

    那小太監(jiān)心道,他就是千叮萬囑,千萬別讓你進去。他支支吾吾道:“劉爺爺實在是身子不好,趕路太累,一早便歇下了,還請李御史恕罪?!?/br>
    時春皺眉道:“算了,阿越,我們回去吧。”

    月池瞥見帳內透出的燭火,一言不發(fā)地離開。她吃閉門羹的事,當晚就傳到了朱厚照耳朵里。第二日行軍休憩時,劉公公依然鞍前馬后伺候著,剛把水囊遞給朱厚照。朱厚照就道:“去給李越拿點干糧?!?/br>
    劉瑾瞥了一眼月池,哼道:“爺恕罪,奴才斗膽,以后和李御史有關的事,還請您去差遣旁人吧?!?/br>
    朱厚照抿了一口水,故作驚奇:“這是怎么了?”

    劉瑾搖搖頭:“些許小事,還是不要擾了您。”

    朱厚照道:“這如何算得上是小事。你們可是朕的左膀右臂。你們在宣府時是患難之交,怎么現下又成了烏眼雞。是他得罪了你?”

    劉瑾長嘆一聲:“他倒沒開罪老奴。只是……”

    他吞吞吐吐,聽得朱厚照一陣心急。他道:“這有什么好支吾的,如有不快,說出來,朕替你們二人和解。”

    劉瑾這才道:“老奴不愿見他,非是為他,而是為您。”

    朱厚照一愣,他道:“這從何談起?”

    劉瑾的雙眼閃閃發(fā)亮:“您和他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衫吓菗胶瓦M去,那不就變味了。這又不是戲本子,張生、鶯鶯間,必得有個紅娘。老奴當然是,躲得越遠越好咯?!?/br>
    這一句話把朱厚照的滿腔試探全部都堵了回去。朱厚照一口水全部噴出來,嗆得面上緋紅:“你這個狗奴才……”

    他作勢欲罵,可到底什么都沒說出來。良久之后,他方問道:“連你都不敢摻和,可見是有多出格。這么做,是否不對?”

    劉瑾一愣,他抬眼看向皇爺,只見他神思不著,滿是迷惘??稍诓煊X到他的目光后,皇爺又回過神來,他輕描淡寫道:“不去就不去吧。只是這種話,以后不可再說了?!?/br>
    劉瑾一凜,忙稱是。

    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白天才信誓旦旦說不想李越的人,晚上就主動差人送來了東西。月池打開了小木匣,只見里頭放得是一個紫金筆錠如意錁子。她的眉眼舒展開來,道:“替我多謝劉太監(jiān)?!?/br>
    來人正是喬裝而來的張文冕,張文冕道:“您先別喜。我家督主說了,此如意非彼如意。江西之行,勢必難成?!?/br>
    月池的動作一滯,她抬眼道:“我送了你們督主這么大一個人情,他就是這么回報我的?”

    自朱厚照問起,她是否是從劉瑾處探得消息時,她就明白,皇上對劉瑾起了疑心。劉瑾畢竟是打著為她伸冤的名頭重回高位,又率先趕到汗廷,救了她的性命。朱厚照要是不疑心,反而不對勁。他可以為了感情,給她留下一二保命的籌碼,可絕不會因為心軟,放任外朝和內廷連成一線,左膀和右臂打成一片,將高居中央的他架空。他不舍得換她,那被暫時擱置的,就只能是劉瑾。劉公公想必也明白這點,可明白也沒用,他既不能為了表忠心,繼續(xù)把李越往死里整,又沒法子和朱厚照真正剖白。而這時,月池卻給了他一個契機,給了他一個當眾拒絕,表達自我的契機,雖說不能讓朱厚照完全放心,可總比坐以待斃要強得多。

    張文冕道:“非是督主不盡心,而是您這個樣子,再長途跋涉,性命難保?!?/br>
    月池硬聲道:“那是我的事?!?/br>
    張文冕絲毫不為她的威勢所動,他道:“可既已結盟,自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br>
    月池道:“這點小事,他都不肯幫,也稱得上是結盟?”

    張文冕道:“這恰如神兵利器,于危急時分方應運而出?!?/br>
    月池嗤笑一聲:“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你們劉督主算盤打得更響的人了?!?/br>
    張文冕道:“您先別動怒,我等雖不能助您前往江西,卻會差人去全力搜尋唐解元及其家人?!?/br>
    月池問道:“此話當真?”

    張文冕道:“誰敢拿這事兒,同您玩笑呢。更何況,這也是圣意?!?/br>
    月池一怔,心下稍定。她想了想道:“這還不夠。”

    張文冕謙和道:“您大可直言,晚生一定轉達?!?/br>
    月池道:“既然我去不成,那我就要他向圣上進言,賜予王守仁先生總司平叛之權,一切大事,悉由王先生做主?!?/br>
    張文冕思忖片刻后問道:“這是另一個盟友?”

    月池眼中露出贊許之色:“你可以這么認為?!?/br>
    張文冕奇道:“恕晚生愚昧,儒生和宦官,一同合作,這……”

    月池道:“有人求道,有人求利,要是道與利注定是背道而馳,何以稱清平世界?”

    唐伯虎自南昌而出,快馬加鞭直奔嶺南。王先生在嶺南呆了這么些年,身材變得干瘦,膚色變得黝黑,氣質卻依然安寧祥和,仿佛什么大風大浪都無法叫他變色。

    唐伯虎一見他,焦思苦慮之情也不由緩解了幾分,他從馬上一個翻身爬下來,跌跌撞撞地上前:“拜見巡撫,快去救命。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兒,他們都……”

    一語未完,他已是淚如雨下。王守仁忙攙住他:“伯虎兄莫急,我們先細說。”

    唐伯虎連遭大變,哪里還有往日的神采飛揚,他冒著大雨長途跋涉而來,身上滿是污漬,面色青白,牙齒打戰(zhàn),他道:“寧王、寧王反了!”

    這一語如石破天驚,驚得眾人登時變貌失色。王守仁問道:“是什么時候的事?”

    唐伯虎道:“是五日前,五日前他殺了江西巡撫孫燧,就要起兵造反了。”

    其他人聞言更驚:“他哪來得的軍隊?”

    唐伯虎道:“多是賊寇流民。各地的賊首,都被他搜羅積聚。他們宣稱圣上大敗,已經駕崩,所以要奇襲南京……孫巡撫已經派人往京都求援,我覺得來不及了,所以來尋王巡撫去救命?!?/br>
    不得不說,皇上死了的消息一宣揚出來,的確有那么幾分唬人。大家雖然不敢相信皇上死了,但也不認為皇上會勝。

    王守仁道:“不必驚慌,圣上洪福齊天,必定安然無恙。速速去稟報總兵,準備點兵出發(fā)!”

    王守仁手下的副手卻有些遲疑:“巡撫,我們果真要去?可沒有圣命,我們擅自離開駐地,這是死罪啊?!?/br>
    “而且就我們這些人,也未必攔得住寧王。”

    “我們也不能把人全部都帶走了,這里的倭寇,還有葡萄牙人,一旦察覺我們防衛(wèi)空虛,一定會趁虛而入?!?/br>
    明眼人都知道,王守仁被貶嶺南,名義上是受罰,實際是讓他平定倭寇之患。弘治正德年間,倭寇與海盜勾結,愈發(fā)猖狂,而沿海的軍伍空虛、屯田破壞,軍備廢弛,以致無力應對倭寇的進犯,更糟糕的是,這一兩年內,葡萄牙占了馬六甲,開始頻頻在明境徘徊。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需要能臣去應對的。軍事才能出眾的王先生,自然就被委以重任。

    但倭寇自海上來去,登岸掠財便走,速度奇快,而王守仁礙于客觀條件的限制,無法入遠海追擊,所以一直未能將匪禍根除,只能盡力加強防御,震懾倭寇。

    倭寇不除,擅自調動人馬,萬一出了岔子,可是大罪。

    王守仁深知,屬下所慮也并非是空言。他思忖許久后道:“寧王必定會順流直下,奇襲應天府。各地尚未接到平叛之命,想來都同我等一般,兩廂為難。必須等各地軍隊集結,共同平叛。”

    唐伯虎的雙手都在發(fā)抖:“我走時,寧王已經在殺害官員,排除異己,現下說不定已經起兵了!圣上遠在韃靼,等他下令讓各地軍隊集結,寧王說不定都已經殺進應天了!”

    旁人道:“唐先生,你急也沒用啊,不是我們不想去,而是我們兵力不足,即便趕過去,也是以卵擊石。我們難道還能打下南昌嗎?”

    唐伯虎啞聲道:“那總不能坐視不理吧!”

    王守仁終于道:“伯虎兄,你先莫急,我有法子,讓寧王在南昌,等我們十天。這十天時間,我亦會抓緊派人,去搜救你的妻女。”

    眾人面面相覷,就連唐伯虎也是瞪大了雙眼:“寧王?等你十天?”他腦子又沒進水,干嘛聽你的話等你十天?

    王守仁微微頜首:“然也,我自有對策。”

    消息很快就從兩廣傳到了江西,大街小巷貼的告示,人人交頭接耳傳的消息,都是朝廷要派大軍來剿滅叛賊了。

    寧王拿著偽造的文書,雙眼發(fā)直:“陛下全獲大勝,鑾輿已歸京……今承圣意,命都督許泰、邰永將邊兵,都督劉暉、桂勇將京兵,各四萬,水陸并進。兩廣王守仁、湖廣秦金各率所部合十六萬,直搗南昌,所至有司缺供者,以軍法論?!?/br>
    “打勝了?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居然打勝了?!”寧王搖頭如撥浪鼓,“我不信,我不信!這一定是偽造的!”

    底下人心下也是一驚,但還是趕忙勸慰:“陛下勿急,這肯定是偽造的。那可是韃靼,要是真那么容易打勝,怎么可能鬧這么些年?!?/br>
    寧王勉強定了定神:“繼續(xù)差人去探查消息,叫左右丞相來見朕?!?/br>
    天下還沒打下來,寧王爺已經先革了朱厚照的年號,自己稱帝了,非但如此,他還委任了左右丞相,左丞相是前都御史李士實,右丞相則是舉人劉養(yǎng)正。這兩位 “臥龍鳳雛”一來就給寧王吃下定心丸:“這必定是疑兵之計,若是不提圣意還罷,這一提圣意,未免假得離譜。陛下請想,太宗皇帝五征韃靼,都鎩羽而歸,當今何德何能,能與太宗相較?”

    寧王還有些猶疑:“可不是說,李越等人在韃靼,引起了內亂……”

    劉養(yǎng)正一時語塞,但仍梗著脖子道:“那也不至于這么快吧,皇上出兵這才不到一年,這不可能……”

    寧王思忖片刻,忽然道:“丞相說錯了。”

    李士實一下就回過神:“朱厚照是抱錯之子,根本不是先帝血脈,哪里配稱皇上,當今天下,配稱真龍?zhí)熳拥闹挥幸晃唬 睘榱私o自己的篡位之舉多貼金,寧王不僅宣稱朱厚照死了,還咬死他不是先帝親生,而是抱錯的。

    劉養(yǎng)正如夢初醒,忙謝罪道:“臣治罪,還請萬歲恕罪?!?/br>
    寧王志得意滿,他道:“愛卿也是一時情急,朕豈會因此責罰?!?/br>
    劉養(yǎng)正忙俯首謝恩:“臣謝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士實在一旁道:“臣以為,您切不可為謠言所惑,趁著各地措手不及,咱們還是急攻南京為要?!?/br>
    寧王點頭稱是,然而調度的軍令剛剛下去,當天下午他就接到了另一封密報。城門戍卒言說,從進城之人的身上,收到了幾個蠟丸,一定是密信。

    寧王一喜,他心道:“必定是探子溝通,散布謠言的渠道,說不定還能從中看出朝廷下一步的動向?!?/br>
    他忙叫人將蠟丸呈上來,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蠟丸中的密信,竟然寫著:“李士實、劉養(yǎng)正二位為諜辛勞,朝廷定當嘉獎,如今兵馬已然齊備,現望你等再接再厲,繼續(xù)勸說寧王于近日離開南昌,攻打南京,事不宜遲,從速為宜?!?/br>
    寧王腿一軟,倒在了新訂做的龍椅上,左右趕忙追問:“陛下,怎么了?”

    寧王爺伸出顫抖的手:“先別急著動身!”

    眾人一時摸不著頭腦,早上還志得意滿,要去拿下南京,怎么下午就變卦了。他們問道:“可左右丞相已經去調撥了……”

    寧王如冷水澆頭,打個寒顫,他道:“快叫他們回來,再去查查他們?!?/br>
    寧王敢起兵,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覺得朱厚照必敗無疑,可如今這消息說得有鼻子有眼,朱厚照打贏回來了,要調十六萬大軍來打他,他手下的得力干將還是間諜。這擱誰,誰不會懷疑?

    寧王心中當然更愿意相信這是反間計,只是,他已然賭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實不敢在情形未明前貿然動手。他這一查一拖,真?zhèn)€就拖了整整十來天。而這些天之中,王守仁已然拿到了來自皇上的真正調命,火速征調各方軍隊。

    而這十幾天中,沈九娘正帶著女兒月眉東躲西藏。孫燧在知要赴鴻門宴時,一邊緊急送走了唐伯虎和報信人,另一邊還是想法設法安頓家人,沈九娘和月眉也同孫家的家眷一道,連夜帶著假路引,坐小船離開南昌。

    只是這船行到半道上,就被寧王派來的追兵攔截。孫家的家丁,死傷大半,而沈九娘在無奈之下,只能帶著女兒跳河。幸好母女倆都是江南水鄉(xiāng)的女子,從小熟悉水性,這才借水路撿回一條命。她們上岸之后,沒有跟隨逃亡的大部隊,而是又緊急牽了一只船,躲在船上漂流。沈九娘心知,外頭已然亂作一團,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貌美婦人,再帶上一個小女兒,出去只能任賊寇宰割,倒不如飄在水上,還能多堅持幾天。

    她們這一飄就是七八日,船上準備的些許食物,早就彈盡糧絕。沈九娘已是形容憔悴,面色蠟黃。她拿著好不容易網上來的魚,對女兒道:“乖,吃一點吧,再堅持堅持,你爹一定會來救我們的?!?/br>
    月眉自小倍受父母疼愛,哪里吃過這樣的苦楚,一早就病倒了。她氣息奄奄地躺在母親懷里,還勉強應下。她咬了一口生魚,就覺腥味直沖口鼻,當下一扭頭就吐了出來。

    沈九娘眼見她如此,心如刀割,淚水簌簌而下。月眉忙道:“……娘,我沒事,我睡一下就好,睡一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