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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貴極人臣在線閱讀 - 第144節(jié)

第144節(jié)

    董大驚道:“御史……”

    月池目光清如琉璃,她苦笑一聲:“不知怎的,我忽然連殺他的興致都沒有了,就讓他像野狗一樣,在這草原上自生自滅吧。”

    柏芳點點頭,他一抓鄧平,卻發(fā)現(xiàn)他整個人同被抽去了骨頭一般。他一驚,去試探他的鼻息,而后抬頭驚詫道:“御史,他、他被嚇?biāo)懒恕!?/br>
    月池一怔,半晌方道:“埋了吧?!?/br>
    這一晚,她又是久久難以安眠。

    第二日,她去見了那群婦人。此刻,營地中有兩撥女子。一撥是劉達等人的家眷,她們原本是大家出身,卻淪落成了馬賊營中的妓女。另一撥是董大所帶來的女子,他們帶人上路一是為了掩人耳目,二是打算將這些受過訓(xùn)練的女子,充作禮物和細作,塞入各部諾顏的帳帷之中。秦竺等人身邊也有,只是被嘎魯搶走了。月池還沒有走近,就聽到了一片哭聲。官眷受盡折磨,卻木木呆呆,不會哭訴也不會用食水,反倒一旁照顧她們的人,在畏怖憐憫下哭得聲嘶力竭。

    月池佇立了良久,直到有女子掀帳出來才看到了她。她們嚇了一跳,一個人手里的水桶落到了地上,水淌了一地,還濺濕了月池的靴面和下袍。這下她們更害怕了,伏地痛哭流涕。月池嘆道:“都起來吧。不怪你們?!?/br>
    她的音調(diào)柔和,聽到這些人的耳中與仙樂無異。她們心中又驚又慌又喜。月池忍不住,還是望帳中再看了一眼。官眷原本都是赤身露體,如牲口一般鎖在帳中,如今也只是胡亂披了些衣裳,露在外頭的身軀沒有一塊好皮rou。月池心里又是一陣刺痛,她道:“好好照顧她們吧?!?/br>
    女子們一愣,在她說第二次時,她們才回過神。她們對視一眼,一面應(yīng)承,一面求饒:“御史,奴婢等早就聽說御史慈悲的名聲,還請御史憐憫我等,不要將我們送走。他們、他們簡直不是人……”

    “奴婢今年十八歲,這個丫頭,她才十五歲吶。求求御史,大發(fā)慈悲!”

    月池的瞳孔微縮,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這些人卻會錯了她的意思,她們心下害怕,立刻就改口道:“御史恕罪。奴婢身上背著命令,不該在這兒說這些話。只是求求御史,能不能把我們姐妹送給那些脾氣好些的……奴婢是經(jīng)得起打的,只是、只是能不能打輕一下,留我們一條賤命在……”

    月池深吸一口氣道:“放心吧?!?/br>
    女子們面露驚喜之色,連連道謝:“謝御史的恩典,您的大恩大德,我們銘刻在心。我們一定好好打探消息,我們……”

    “不用了!”月池突然開口,截斷她們的話頭,面對她們迷茫的神色,月池放緩了聲音道:“我是說,不用了,你們都不用去了。你們就在這兒好好辦事,等回了大明,我會讓你們回家?!?/br>
    女子們個個目瞪口呆,這恩典太大了,大到她們都不敢置信。月池苦笑道:“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死在這場戰(zhàn)爭中,和為這場大戰(zhàn)而死的人實在太多了。的確是到了該快刀斬亂麻的時候了?!?/br>
    “可、可是有皇命在……”她們在狂喜過后,又開始擔(dān)心。

    月池道:“一切有本官承擔(dān)。放心吧,我李越還沒淪落到要你們這些弱女子去墊腳?!?/br>
    一眾人呆呆地望著她,良久才迸發(fā)出歡呼和慟哭。

    月池回到了帳中,時春還在等著她。她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神態(tài)不對,起身迎道:“這是怎么了?”

    月池莞爾一笑:“沒什么,我只是想到了皇上。他對我壞時,我心里怨恨他,可他待我好時,我卻也并不怎么歡喜?!?/br>
    時春嘆道:“因為他給你的,都是他想給的,而并非是你想要的。”

    月池挑挑眉:“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前路和良心之間,我之前選了良心,可肝腸寸斷,如今我打算選前路了,可為何心里還不是滋味呢。”

    時春勉強笑道:“因為不論選哪條路,都要失去一些東西。”

    月池想了想道:“那我寧愿失去自己身上的。”

    時春悲哀道:“你不是一直都這么做嗎?”

    月池失笑:“那就是以前失去的,還不夠多……”

    時春深吸一口氣:“可你舍棄這些東西,也未必能成功。你說過,以石擊水,徒勞無用?!?/br>
    月池道:“可那也比沉在水底,看著水把人淹死要好得多。既然死都不能讓人解脫,那就只有繼續(xù)斗下去。再說了,我不是還要你們這樣的同道在嗎?”

    時春一時無言,她只能緊緊抱住她,除了陪伴,她其實什么也做不了。

    第三日天光乍亮,她就叫來了董大。她靠在軟椅上,揉了揉酸脹的眼睛:“我有四件事,交代你去辦?!?/br>
    董大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不由問道:“您還是決心不回?”

    月池道:“四千英魂仍盤旋在宣府上空,這叫我如何安心?!?/br>
    董大無奈道:“圣上已然下旨懲處貪官污吏……”

    月池斬釘截鐵道:“還不夠!這還遠遠不夠?!?/br>
    董大為她的神情所攝,他只得躬身道:“卑職靜聽御史的吩咐。”

    月池道:“第一,前禮部尚書程敏政有一個族弟叫程硯,你派人快馬加鞭,去南直隸將他九族的族譜給我取過來。”

    董大冷不妨聽到這么一個陌生的名字,簡直是一頭霧水,還沒來得及問,就聽月池又道:“第二件事,去向萬歲請旨,讓他盡快找到西藏的大智法王班丹扎釋,想辦法讓法王給他門下的弟子丹巴增措授予封號,封號的級別越高越好。”

    董大睜大眼睛道:“喇嘛,就是您帶來的那個??山o他這個作甚?”

    月池冷笑一聲:“‘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可在人們心里,神總歸比人要高一等。在佛面前,皇帝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br>
    月池眼見董大欲言又止,道:“不必問那么多,去辦就是了。第三件事,我們這幾天就動手,去把附近所有的馬匪都抓回來,抓活的。”

    董大忽然有點覺過味來:“您是想招徠自己的勢力。可那些只是馬賊而已,要練成軍隊,非一朝一夕之功。”

    月池道:“誰說要讓他們變成了軍隊了。你先辦就是?!?/br>
    董大心頭一緊,忙應(yīng)道:“是,卑職一定抓緊去辦。御史,那第四件事是?”

    月池道:“我準(zhǔn)備往永謝布部走一遭,我要去會一會亦不刺太師,順便接張彩。”

    三個月后,永謝布部中,張彩正在帳中默記地圖之際,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的隨從像炮仗一樣沖進來。張彩皺眉道:“這是怎么了?”

    那隨從嘴都要合不攏了:“大人,大喜大喜啊,李御史來了,李御史來了!”

    張彩霍然起身,一個箭步?jīng)_上前,面前的桌子都被他帶翻了,他按住隨從的肩膀:“誰來了,你說誰來了!”

    隨從被他掐得生疼,忙道:“您輕著點,是李越李御史來了!他沒死,他還活著!”

    話音剛落,隨從只覺眼前一陣狂風(fēng)刮過,等回過神來,人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了。

    張彩撒腿狂奔,他的帽子丟在了半路,衣襟凌亂得不成樣子,一不留神一腳踩空,摔了個狗啃泥。他疼得呲牙咧嘴,又笑著爬起來,走了好幾步才發(fā)覺鞋掉了。沒鞋可跑不快,他掉回頭去揀鞋,蹦跳著穿上鞋后,立馬開始往前沖??蛇@一次,他剛剛抬起頭,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像觸電一樣,僵在原地。

    琴德木尼在一旁笑道:“我看他是歡喜瘋了!”

    月池心中五味雜陳,她輕聲道:“尚質(zhì),好久不見?!?/br>
    張彩慌亂地理了理衣裳,接著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她面前,他極力擠出一個笑容,做出風(fēng)度翩翩的模樣:“好久不見……我、不是,下官,拜見李御史。”

    他在她面前,深深地俯下身,可在低頭的一剎那,到底還是淚如雨下。他一直不愿相信她死了,可也不敢奢望,她能這么好好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啊。

    月池扶起他道:“別哭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我此來是特地接你回大明,與親朋團聚的?!?/br>
    她這話是是用蒙語說得,音調(diào)沒有絲毫的掩飾。四周的蒙古人聞聲都是面色一變。張彩心中亦是既驚詫,又酸楚,驚詫的是以李越的秉性,她不可能就這么打道回府,這太不像她了,酸楚的是好不容易重逢,他已是失態(tài)至極,可她還是理智如常,一開口仍是算計。

    他極力將翻滾的情緒壓下去,露出欣喜若狂之色:“果真?”

    月池舒眉道:“當(dāng)然,就怕亦不刺首領(lǐng)太好客,讓我們歡喜得連家都忘了?!?/br>
    張彩道:“怎么會。太師想必早就嫌下官叨擾了,哈哈哈?!?/br>
    兩人又是相視一笑。月池一面和琴德木尼等人寒暄,一面觀察四周的情況。主帳前有高大的蒙古武士持刀兵護衛(wèi),見他們到了,立刻掀起氈簾,稟報道:“報,漢家的客人到了?!?/br>
    里間傳來男子渾厚的聲音:“請尊貴的客人進來?!?/br>
    月池走在最前面,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高臺之上的亦不刺太師。太師生得健碩,蓄著長須,身著印金綾制長袍,袍子的材質(zhì)看起來不錯,可明顯有點舊了。月池從董大手中接過長達數(shù)丈的潔白哈達,躬身道:“大明使臣李越,拜見永謝布部首領(lǐng),尊貴的亦不剌?!?/br>
    亦不刺太師的兒子車格樂本來都打算下高臺來接哈達了,聽到了月池的稱呼后又頓住了腳步,他面露不悅之色,正要開口,亦不刺太師的城府還是深一些:“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們,請落座?!?/br>
    車格爾只得接過哈達。月池盤腿坐在坐墩上,她的面前金制的器皿,金盤中放著大塊的羔羊rou和旱獺rou。金杯中放著發(fā)酵的馬奶酒。亦不刺太師用指頭沾了沾酒,向天上撒了一滴,向地上撒了一滴,這是蒙古傳統(tǒng)的祭天儀式。月池對這一套早就輕車熟路了,她也跟著祝禱:“恭敬天、地與火?!?/br>
    她舉起金杯,敬了敬亦不刺太師。琴德木尼就是在這個時候走到了父親身邊耳語。亦不刺太師原本老神常在,可在聞言之后,也不由微微皺眉。他抬眼看向李越,這個漢人小子正在把掰下的餅往空中扔。

    他問道:“漢家的皇帝派使臣來,是否有事要商議?”

    月池放下餅,她笑道:“也沒有什么大事,就是張彩在貴部留得太久了,萬歲很是思念他,所以來命下官帶他回去罷了?!?/br>
    她在大帳中居然也這么說,周圍果不其然是一片嘩然。太師之子車格樂按捺不住了,他問道:“當(dāng)初說好,張彩留在這里,是為了策應(yīng)聯(lián)軍,現(xiàn)在仗還沒打,你就來把他帶回去,你們到底是什么意思?”

    月池笑道:“也沒什么意思,就是這仗,我們不想打了?!?/br>
    這下,亦不刺太師也是勃然變色:“這么說,你們是又要撕毀盟約了?”

    他從高座上起身,目光銳利如鷙鷹:“你們這群南蠻子,把我們當(dāng)猴耍,真以為我們的鋼刀都是擺設(shè)嗎!”

    他厲聲一喝,侍立的蒙古武士全部拔出了腰間的腰刀,董大等人亦拔刀相向。帳中一時是刀光劍影,殺氣沖天。張彩和時春一左一右擋在了月池身前。月池意態(tài)悠閑,笑道:“沒事,沒事,你們都退下。”

    張彩一愣,他只得又站到了一旁。月池起身道:“亦不刺首領(lǐng),話不能這么說。這仗本來就打不起來嘛。我們是南人,都在南邊住。大軍要這么直愣愣地深入韃靼腹地,和找死沒有區(qū)別,所以,我們就來找你們合作。我們漢人朝廷里說得上話的都是老臣,老人家做事就是畏首畏尾。他們說,除非韃靼內(nèi)亂,否則絕不出兵。他們沒想到的是,你們也有顧忌啊。雖然你和達延汗之間早就形同仇敵,可名義上畢竟還有君臣之份。你們出兵,以下凌上,本就是冒了極大的風(fēng)險,一旦我們的軍隊來遲了,你們不就和上一次一樣,噢,這次可能就不止是白跑一趟了,而是有滅族之禍?!?/br>
    琴德木尼冷笑一聲:“你還敢提上次?”

    第254章 巧言之下羅網(wǎng)成

    只怕你們這些人,還沒有這個本事。

    月池正色道:“上次實非我所愿, 下官也是九死一生。下官是想說,既然雙方都有這么大的顧忌,要不就還是算了吧。”

    車格樂怒道:“沒那么容易。人可以走, 可頭得留下。”

    月池笑著搖頭:“我在達延汗的萬軍之中都能全身而退, 只怕你們這些人,還沒有這個本事?!?/br>
    眾武士不敢擅動, 車格樂提著刀氣勢洶洶地下臺來,他道:“有沒有這個本事,試試就知道了!”

    他剛剛跨下兩步臺階,亦不刺太師就道:“等一等?!?/br>
    車格爾只能僵在原地,聽他的父親耐著性子道:“李越, 以前你們的皇帝,可不是這么說的。他在國書中表明了要殲滅汗廷的決心?!?/br>
    張彩在一旁道:“太師有所不知, 我朝天子與李御史間的情誼,不輸于成吉思汗與博爾術(shù)。先前,圣上以為御史身隕,當(dāng)然想報仇雪恨,可如今李御史既然生還,那這仇也就可以從長計議了不是?!?/br>
    琴德木尼道:“你們漢人是能計議,可我們……”

    張彩搶先截住話頭道:“哎, 話可不能這么說。太師與達延汗本就是死敵,就算沒有上次的事, 同樣也是不死不休。小姐總不能把這錯歸到我們身上。”

    琴德木尼氣急:“張彩,你以前說話不是這樣的!”感情這人還有兩幅面孔。

    月池笑道:“這不是,他的靠山來了嗎?”

    張彩站在月池的身后, 面有得色。琴德木尼重哼一聲, 啐道:“不要臉?!?/br>
    月池道:“事到如今, 我就直說了吧。先前,我們的朝廷中,除了皇上本人外,沒人想打這場仗,大家伙一是被土木堡之變嚇破了膽,二是這仗打不打的作用不大,韃靼騎兵這么多年也只能在九邊搶點東西,掀不出大風(fēng)浪,絲毫影響不到那些貴人的享樂?,F(xiàn)今,就連皇上也不再堅持了,這還能怎么打呢?”

    亦不刺太師目露懷疑之色。琴德木尼試探道:“照你這么說,你們的朝廷中就沒有一個愛惜邊塞百姓的人了?我看李御史,不像這樣的人啊?!?/br>
    亦不刺太師道:“李御史想說什么,不如直說。我們蒙古人不像你們漢人,那么多彎彎腸子,沒必要這么遮遮掩掩!”

    月池笑道:“我有什么目的,太師應(yīng)該很清楚才是,否則又怎么容我在此放肆。承蒙小姐的看重。下官的確不是那種人,朝中也有顧惜庶民的好官??伤麄冋f,黃金家族的血脈天性爭勇好斗,成吉思汗能建立史上最遼闊的帝國,他的子孫怎么會容許有人在他們的臥榻旁時時窺伺呢?”

    她故意頓了一頓,目光在所有人的面上轉(zhuǎn)了一圈:“所以,達延汗攻打永謝布部是遲早的事。我們大可等他們兩敗俱傷之后,再一舉拿下,這就叫一箭雙雕?!?/br>
    “你們!南蠻子果然狡詐。額布,一定要殺了他們?!避嚫駱吩僖踩滩蛔×?,三步并作兩步跨上前來,舉刀欲砍。這次是琴德木尼喝止他:“等一下,他要是真這么想,直接舍棄張彩就是了,沒必要自己親自走這一遭?!?/br>
    琴德木尼款款步下臺階:“李御史,事情也沒有你們說得這么容易吧?!?/br>
    月池躬身道:“愿聽小姐高見。”

    琴德木尼道:“戰(zhàn)場之事,瞬息萬變。你們的探子即便能準(zhǔn)確探知決戰(zhàn)的時間、地點,可等消息傳回北京,軍隊再行出發(fā),估計只能來打掃戰(zhàn)場了,還談什么一箭雙雕。要及時到達戰(zhàn)場,要熟悉地形,還要不露痕跡地布下包圍圈,這對你們漢人的軍隊來說,比登天還難。你們要擊潰汗廷,必須要與我們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