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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貴極人臣在線閱讀 - 第105節(jié)

第105節(jié)

    陽武侯薛倫與西寧侯宋愷素來對鎮(zhèn)遠(yuǎn)侯顧仕隆任總兵官一事嫉恨交織,這方陣突然變動,他們料想必是顧家小兒有心在圣上面前賣弄。陽武侯薛倫不屑道:“雕蟲小技,也敢出來獻丑?!?/br>
    西寧侯宋愷正待和他一起譏笑時,忽然瞥見了大陣中央的一點金色,他定睛一看,忙緊緊捂住薛倫的嘴。薛倫被他按得一個趔趄,忙道:“怎么了,你有病啊!”

    宋愷急眉赤眼道:“快閉上你的狗嘴吧,那是皇上!”

    什么!薛倫忙扭頭一瞧,只見大陣中央那人,頭上紅纓飄舞,身上金甲燦燦,手中的帥旗舞得虎虎生風(fēng),果然是朱厚照本人。他脫口而出道:“真是萬歲!”

    這樣的驚呼上在群臣中此起彼伏,最終交匯成了山呼之聲?!叭f歲萬歲萬萬歲”,響徹四野。劉健甚至抹起了眼淚:“本以為萬歲成日是嬉游,未曾想,竟然真?zhèn)€是習(xí)了領(lǐng)兵之才?!?/br>
    李東陽和謝遷也是一臉欣慰,激動得手都在發(fā)抖。大家伙都是教過皇帝讀書的人,被他折磨到,只要他肯多背一頁書,都能歡喜好幾天。如今他不僅多讀了幾頁書,還學(xué)會了排兵布陣,瞧著像個正經(jīng)人了,大家當(dāng)然是欣喜若狂了。

    朱厚照其人,按民間俗語,就是傳說中的“人來瘋”,人家若夸他一兩句,他就越發(fā)要賣弄起來,但人家若不夸他,他就要賣弄到被夸為止。大臣們熱淚盈眶的神情落在了他眼中,他笑著道:“都是諸位先生教導(dǎo)有功,列位臣工輔弼之勞。今日既是大閱之禮,也是謝師之禮?!?/br>
    不論是文師傅,還是武師傅,嘴上說不敢,心里卻是甜絲絲。是以,接著皇帝親自去射箭,親自去開火槍,親自去點火炮,他們也不好意思像往日一樣相勸,而是鼓掌鼓得震天響。

    結(jié)果,鬧到晚上,好幾位老大人回去就發(fā)了高熱,而蹦跶了一整天的朱厚照,罩甲內(nèi)的錦袍都濕透了,在馬頭上迎風(fēng)一吹,回去又開始咳嗽。

    離開京城去宣府的葛太醫(yī)是叫苦連天,可留在紫禁城的王太醫(yī)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萬歲這病因憂心疲累而起,本該寬心靜養(yǎng),可他倒好,一有起色就開始折騰,是以病情翻翻復(fù)復(fù)好幾次。兩宮太后已經(jīng)急得多次責(zé)罵,王太醫(yī)也拿出了十二萬分的本事來,可圣上不聽醫(yī)囑,這病如何能根除。

    就連給他把脈這會兒,他都在說話:“朕問你,上次朕叮囑你的事,辦得如何?”

    王太醫(yī)一愣,他回過神來低聲道:“都辦好了,臣都是取上好的藥材配成丸藥,給御史夫人送過去了?!?/br>
    朱厚照微微闔首:“這事沒走漏風(fēng)聲吧?”

    王太醫(yī)低頭道:“臣一直小心謹(jǐn)慎,不敢走漏一點消息,就連皇后娘娘也是以為臣是為賣好,這才主動獻藥?!?/br>
    朱厚照道:“很好。那服了你的這些丸藥,如再多加勞累,病情會不會有所反復(fù)?”

    王太醫(yī)畢竟不是院判,還有些楞頭楞腦,想問清病情:“不知圣上所說,是怎么個勞累法?”

    朱厚照沒好氣道:“哎呀,你怎么連這個都不明白,就是每日審案、看公文,之類的……”

    王太醫(yī)正色道:“啟稟萬歲,這也在多耗神思,還是以靜養(yǎng)為宜?!?/br>
    朱厚照面色一沉:“這樣,你再去見一次方氏,讓她寫封信?!?/br>
    什么!王太醫(yī)一臉驚呆了的神情,他磕磕巴巴道:“可臣與李御史往日并無交情,這貿(mào)然上門,是不是有些……”

    朱厚照喝道:“不準(zhǔn)說那三個字!”

    王太醫(yī)一愣,他額頭汗都生出來了:“是是是,臣與那、那位,素來沒有交情,這上門說這么一句,怕是會讓那位生疑。”

    朱厚照心道,那可絕不能讓他知道,他道:“那這樣,你去見皇后,給皇后診平安脈時,就說朕便是因疲乏過度,所以病情反復(fù),再提一嘴李、不是,那個人,她一定能明白?!?/br>
    “啊?”王太醫(yī)一臉茫然,他是太醫(yī),不是唱戲的,這怎么還要兼職去演戲呢?

    朱厚照卻會錯了意:“啊什么啊,朕只是不想人好端端沒了,那誰去辦差?。 ?/br>
    王太醫(yī)躬身應(yīng)道:“是是是,臣一定照辦?!?/br>
    他應(yīng)下了之后,這才有機會安靜地替皇爺把脈。診斷完畢后,王太醫(yī)鼓起勇氣道:“萬歲,您既然知曉自個兒病情是因勞累而反復(fù),如何不好生將養(yǎng)呢?”

    朱厚照冷笑一聲,他仰面躺在床上:“將不將養(yǎng)有什么用,朕就是死了,也沒人會多問一聲!”

    王太醫(yī)嚇得臉色煞白,他忙磕頭道:“圣上如此說來,叫臣下等惶恐至極,無地自容啊?!?/br>
    朱厚照偏頭看了他一眼:“怕什么,朕死了,老娘娘和內(nèi)閣自然會另立新君,你再好生服侍,不也就好了。說不定,她們還更歡喜了?!?/br>
    王太醫(yī)這下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爾頃間,王太皇太后和張?zhí)缶偷搅?。朱厚照遠(yuǎn)遠(yuǎn)就聽到張?zhí)蟮目蘼?,他煩躁地拿被子蓋住臉:“又來了?!?/br>
    第195章 獨臥藜床看北斗

    阿越,阿越,阿越,阿越……

    張?zhí)髮嵲谑呛ε铝耍?nbsp;待她如珠如寶的丈夫因一場大病永遠(yuǎn)離她而去。而這個孩子,她期盼多年的獨生子,也在年幼時體弱多病。她本來以為在東宮里那么多人照料, 他的身子骨應(yīng)該早已強健起來, 可沒想到,他這才登基了幾年, 被那些堆積如山的政務(wù)一壓,就顯露出乏態(tài)。

    她被婢女秋華攙扶著,一行疾走一行哽咽道:“哀家和先帝就這么一根獨苗,他怎么,今年到底是怎么了, 這么接二連三的?。 ?/br>
    王太皇太后往日還會覺張?zhí)罂蘅尢涮?,不成樣子?nbsp;可如今她也著急起來,哪里還顧得及禮儀。兩宮太后殺進東暖閣中,張?zhí)笠灰娭旌裾仗稍谏项^的情狀,即刻就憶起孝宗皇帝在這張龍榻上蒼白病弱的臉,淚水更是滾滾而下。

    她坐在朱厚照床邊,摟著他泣不成聲:“都叫你不要成天胡鬧,什么大閱, 什么新政,你無緣無故地折騰這些做什么啊!你看看你瘦得, 身上的骨頭都硌人。底下人是怎么服侍的!”

    東暖閣中宮女太監(jiān)早已戰(zhàn)戰(zhàn)兢兢,聞聲更是都跪了一地,張?zhí)罅R道:“你們都是死人不成, 皇上都病成這樣了, 你們都不知來通傳一聲?皇上年幼不知事, 你們也是都沒舌頭嗎!都給哀家拖下去打!”

    朱厚照被張?zhí)髶г趹牙?,這個懷抱讓他感到既陌生又無措,她衣衫上的綴得珍珠硌得他臉疼,濃重的香料讓他的呼吸更加不暢。而這一切的不適,在他聽到張?zhí)笠蛩娜藭r,讓他順勢掙脫出來。他靠在軟枕上道:“都退下去吧?!?/br>
    眾人如蒙大赦,忙低眉斂目走了個干干凈凈,王太醫(yī)深揖一禮也跟著退出去。張?zhí)笠磺慌饟淞藗€空,朱厚照強忍著不耐道:“是兒臣不讓他們稟報的,免得祖母和母后擔(dān)心。只是一點小疾,您沒必要大驚小怪的?!?/br>
    大驚小怪?張?zhí)缶退菩念^澆了一盆冷水,她強自鎮(zhèn)定道:“母后也是擔(dān)心。照兒,你不能再這么任性下去了。你是皇上,是萬乘之尊,何必成日舞刀弄槍的。聽母后的,把那些個閱兵、豹子、老虎、雜耍都一應(yīng)撂開了去。母后還給你燉了天麻乳鴿湯,你每日喝一盅?!?/br>
    張?zhí)竺哪橆a,只覺雙頰都凹了下去,一時心疼不已。

    誰知,朱厚照聽了這一番話,并沒有覺得感動,反而動了氣。居然把他的新政和大閱與養(yǎng)虎蓄豹混為一談,外頭那些個大臣為著私心這么說也就罷了,他的親生母親也聽了些閑言閑語來指責(zé)他。

    朱厚照皺眉道:“是誰在母后面前嚼舌頭,朕舉行大閱是為效仿太祖太宗的武功,如今承平日久,武備松弛,若朕還不抓緊,難道要等韃靼打進來再垂死掙扎嗎!……咳咳咳。”

    他說到最后,就因情緒激動又大咳起來。張?zhí)蟊凰獾么羧裟倦u,她茫然失措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她不明白自己只是關(guān)心他而已,為什么他要動這么大的氣。她也很憤怒,在他小時候,他即便再不愛聽她的話,至少都會敬著她,可現(xiàn)在,他呵斥她同呵斥那些臣下沒什么兩樣。

    王太皇太后見狀忙出來打圓場,她一面拍著朱厚照的背,一面道:“我們都是深宮婦人,哪里懂什么朝政。你母后只是關(guān)心則亂,這才口不擇言?;实凼鞘ッ魈熳?,最是孝順,你當(dāng)體諒體諒你母后才是。況且,其他的你母后可說得一絲不錯,你要食補為佳,多進些湯品,不要挑嘴。對了,皇后人呢?”

    朱厚照這才想起婉儀,他的眉頭皺得更深,大凡皇帝總是如此,他自個兒可以隨意把人拋諸腦后,可若是人沒有記掛上他,他卻會因此不滿。而平日最喜歡挑婉儀不是的張?zhí)髤s迄今沒回過神來,破天荒地一聲不吭。

    王太皇太后難得沉下臉喚人道:“去把皇后叫來,她年紀(jì)輕輕的,難不成比我們這些老東西腳程還慢嗎!”

    話音剛落,就聽外頭稟報道:“啟稟萬歲和兩位老娘娘,皇后娘娘到了。”

    王太皇太后道:“叫她快進來?!?/br>
    婉儀滿面愁容地進門來,她剛剛見過禮,王太皇太后就問她:“皇后,你怎么來得這樣遲?萬歲病成這樣,你身為皇后,怎能不在近前侍奉?!?/br>
    婉儀聽出了太皇太后話中的怒意,她想起了她再三拖延,不愿來乾清宮時,沈瓊蓮對她的直言規(guī)諫:“娘娘對表妹夫的事多方奔走,日夜勞心,卻對自己的夫君不聞不問,推三阻四。您當(dāng)這宮中人人都是瞎子不成,您若想某人死得快些,就盡管這樣任性下去?!?/br>
    婉儀的背后漸漸冒出了冷汗,她磕磕巴巴道:“皇祖母恕罪,臣妾、臣妾是因聽聞圣上正在診脈,不敢來打擾,所以先去吩咐尚膳監(jiān)、尚衣監(jiān)等主事,留神皇上這段時日的療養(yǎng)。另,臣妾料想萬歲病著,想來胃口不大好,所以準(zhǔn)備了些清粥小菜送過來?!?/br>
    她的侍兒香蕙適時將金盒遞上來,王太皇太后一看,其中盛了七八種粥品和五六碟小點心,不似京里常吃的,倒像是南邊的風(fēng)味。她這才顏色轉(zhuǎn)霽道:“你這孩子,總是悶聲做事,卻不知開口說幾句妥帖話。好了,快起來吧。”

    婉儀輕聲應(yīng)道:“是?!彼⒃谧钅塾^鼻、鼻觀心,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王太皇太后對朱厚照道:“皇帝,這是你母后和妻子的心意,你就揀一兩樣試試吧?!?/br>
    朱厚照的目光在張?zhí)蠛屯駜x臉上轉(zhuǎn)了一圈,一個是眼帶怨懟,一個是漠不關(guān)心,卻都因為富貴榮華聚集在他身邊,裝出一幅對他關(guān)懷備至的模樣。他看著噴香的湯和精巧的面點,卻覺得反胃。他從奉膳太監(jiān)手中打落了湯匙,直接道:“朕心情不佳,沒胃口。你們都回去吧。”

    啪嗒一聲,金匙丟落在地,發(fā)出一聲脆響。殿內(nèi)鴉雀無聲,只有朱厚照拿起帕子,側(cè)頭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張?zhí)蟛桓抑眯诺乜聪蛩?,一時面如金紙,她想要即刻發(fā)作,可看著朱厚照這般情狀,心疼、不滿、埋怨來她臉上來回閃現(xiàn),最終,她還是生生將這火氣壓下來,她強笑道:“究竟是怎么了,你有什么煩心事,告訴母后。母后就算想不出辦法,也能幫你排解排解吶。你這樣下去,叫母后怎么放心得下呢?”

    她的聲音溫柔如水,還帶著幾分哽咽。朱厚照似被她的盈盈淚光所觸動,可最后,他還是什么都沒說,他道:“多謝祖母和母后關(guān)切,兒臣真沒什么大礙,你們還是先回去吧?!?/br>
    張?zhí)鬀]想到,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這個孩子竟然連一句實話都不愿給她說。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他連摘到一朵好看的花,都會拿來給她瞧,可如今,為何會這樣,他怎會變得如此不可理喻!張?zhí)笏貋碛行┳笮?,一片慈母之心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如此對待,她終于忍不住了,張?zhí)蟮淖齑蕉荚陬澏叮骸拔沂悄愕纳砟赣H,你朝我撒了一通氣,連緣由不愿說嗎?你、你這個……”

    她說不下去了,朱厚照適才心中的柔軟卻又被刺痛了,一點不順?biāo)囊饩湍眯⒌纴韷喝?,她怎么不想想,她若不是他的母親,怎會由她作威作福到今。朱厚照感覺心里無比疲累,他冷哼一聲就倒了下去,用被子蒙住了頭。

    張?zhí)筮€想去掀被子,卻被王太皇太后攔住,王太皇太后道:“你這是做甚,皇帝是天子,你雖是他的生身之母,也不可這樣冒犯于他。還不快回去?!?/br>
    張?zhí)蟮哪樣智嘤职?,她哭著拂袖而去。婉儀見狀也呆不下去了,她求助似得看向王太皇太后,欲言又止:“老娘娘,臣妾……”

    王太皇太后嘆道:“你也退下吧,你們都要記得,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br>
    婉儀一凜忙應(yīng)下了,宮女香橞和奉膳太監(jiān)早就被這場皇家母子糾紛驚得目瞪口呆,此刻都跪下磕頭,口中唯唯而已。王太皇太后擺擺手,她們都退了出去。

    這下東暖閣中,就只有祖孫兩人。朱厚照感到床沿一重,有人替他理了理錦被。王太皇太后緩緩道:“照兒,別怪祖母說話不動聽,可今兒的確是你做得過了些。你母后往日雖然是個不著調(diào)的,可她的確是真心疼愛你。你病了這些天,她急得如火上房一般,如不是禮制不合,你又不肯臥床養(yǎng)病,她早就來親自照顧你了。今兒,她一聽說你就叫了太醫(yī),就急急忙忙地來了,只不過是見識有限、說錯了一兩句話,可她的心到底是好的呀?!?/br>
    她說完這番話后,半晌才聽到朱厚照的聲音悶悶從被子里傳來:“是啊,禮制不合。我年幼在端本宮生病時,她也因禮制不合沒有來看顧我,如今我登基為帝了,她還是因禮制不合甚少來見我。禮制、規(guī)矩什么都比我重要,可她在替張家討爵討官時,怎么就沒想到禮制了!”

    王太皇太后笑出聲:“瞧瞧你,這么大個人了,竟然還吃起醋來。你母后如今不來,還不是都被你氣得。”

    她伸出手去,想把被子拉下來:“把頭露出來吧,別把自個兒悶壞了?!?/br>
    誰知,當(dāng)錦被緩緩扯下時,她看到得卻是一雙目光爍爍的眼睛。朱厚照坐直身子道:“我小時候哭著喊著讓她留下,可她每次都走,如今我已經(jīng)不需要她了。”

    王太皇太后被他的目光所懾,她半晌方強笑道:“可她到底是你的親娘啊,你們至少可以說說話……”

    朱厚照苦笑著搖搖頭:“我不敢,我怕我如今顯露的軟肋,日后會成為她手中的利刃?!狈凑@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不是嗎?他和父皇,他們都被她以愛之名重創(chuàng)過,他們心中的柔軟處會成為她算計的籌碼。

    王太皇太后一時不寒而栗,她以為朱厚照是在耍孩子脾氣,沒想到,他竟然是連親生母親都在防備。有血緣關(guān)系的尚且如此,像她這樣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豈不是更……她在憲宗爺?shù)暮髮m里立了幾十年,靠得就是明哲保身。她本來還說提一句另選妃嬪的事,可如今也不敢越俎代庖了。

    她點點頭:“原來如此,罷了,罷了,這畢竟是你們母子之間的事,心結(jié)得你們自己來解,你心中有數(shù)就好了?!?/br>
    朱厚照應(yīng)了一聲,王太皇太后立刻站起身,她道:“好了,祖母不打擾你安歇了,有什么事差人過來說一聲就是了?!?/br>
    朱厚照道:“多謝祖母?!?/br>
    他想起身送她,卻被王太皇太后按住,她極力想同往日一樣,笑得慈愛些,可還是稍有些不自然:“不必相送了,養(yǎng)好身體為要?!?/br>
    朱厚照聽著她略急促的腳步聲,扯了扯嘴角,這就是獨掌乾坤的力量啊,連親娘和祖母都能生生嚇走。天下還有比強大的東西嗎?顯然是沒有的,這是上天對他一個人的恩賜,他為此時時欣喜,只是偶爾才會覺得……有一點冷。

    當(dāng)晚半夜,他就燒得說起了胡話。蕭敬得到消息,急急忙忙、披星戴月地趕過來,服侍在他身旁,聽他叫了大半夜的父皇。這位歷事四朝的老公公一時老淚縱橫,他正替朱厚照擦著汗,忽然聽他叫了另一個人,他叫得是:“阿越,阿越,阿越,阿越……”

    第196章 丈夫未肯因人熱

    真真是前世冤孽

    蕭敬臉上一時風(fēng)云變色, 他待朱厚照睡安穩(wěn)些后,就即刻出了宮門,去了通政司。此時天光乍亮, 通政使本人都不在, 只有一個左參議在此。

    通政司的左參議不過是五品官,蕭敬卻是司禮監(jiān)的秉筆太監(jiān), 又被賜身著蟒袍,權(quán)勢之煊赫,堪比外頭的部院大臣。他開口就說要提前取走宣府李御史的奏疏,左參議如何敢不應(yīng),立即就麻溜地取出來。

    蕭敬坐進了轎中, 就忍不住開始翻閱月池的奏疏。他先粗粗看了一遍,本以為李越被貶出京, 又大病一場,再怎么樣,也該寫幾句軟話,哪怕提一句謝恩都是好的。

    可讓蕭敬萬萬沒想到的是,李越真能犟到這個地步,滿篇都是官樣文章,所談全部都是公事。蕭敬還打算拿這封奏疏去寬皇上的心, 可現(xiàn)下看來,不把萬歲再氣病就是好的了。

    蕭敬重重把奏本一摔, 埋怨道:“年少氣盛,不知好歹。”

    他不死心,又揀起來準(zhǔn)備再看一回, 誰知, 這一回卻看出了別樣的意思來。按理說, 不論是為升官發(fā)財,還是為與圣上賭一口氣,李越在宣府都應(yīng)費盡心思做幾樁大事,可這奏疏中盡談得卻是宣府的底層治理,所舉的事例皆是小案。蕭敬按捺住不解,細(xì)細(xì)讀下去,誰知越讀越驚喜不已。

    譬如就申家屯村的劫匪、流民擾亂治安一案,有些官吏就是抓人了事,但是李越不這么做。他寫道:“世上既無生而治之的良民,也無生而亂之的暴民,治亂與否,不在百姓本身,而在治道是否得當(dāng)。”

    在他看來,宣府?dāng)?shù)村的不穩(wěn)雖是小案,可細(xì)思背后卻有大弊。蕭敬看到此心中稱是,他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否則也不至于入宮做了太監(jiān),尋常老實巴交的百姓要不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誰會敢來和朝廷作對。

    他繼續(xù)看下去,李越認(rèn)為流民四起有以下幾個緣由:一是韃靼長年在春秋時節(jié)燒殺搶奪。百姓春耕不及,秋收時又兩手空空。有些人辛苦一年,到最后竟然同白做沒有兩樣,再加上地租的高昂,他們被逼無奈,只能出來流竄。二是近年災(zāi)荒連連,災(zāi)民在本地得不到救濟,于是出來逃荒。三是豪強劣紳,侵占土地,yin辱婦女,有些長工忍無可忍,索性動手殺人,背上命案之后,只能外出逃亡。

    并且,流民的出現(xiàn)意味著本地的人口流失,人口流失直接帶來的就是賦稅不足。地方官吏為了保證稅額,竟然推行“陪納”制度,將流民身上的賦稅強行讓同鄉(xiāng)代為繳納,這就讓本地的良民也跟著一齊破產(chǎn),被迫流亡。

    并且,這會帶來惡性循環(huán),逃得鄉(xiāng)民越多,陪納的數(shù)額就越大,而陪納的數(shù)額越漲,負(fù)擔(dān)不起的鄉(xiāng)民逃竄得也就越多,長此以往,必會惹出大禍。

    至于,流民之事出現(xiàn)已久,鄉(xiāng)里卻無計可施,這并不是當(dāng)?shù)氐膶⒐俨挥眯?,而是流民目前尚未鬧出大亂子,將官又忙于同蒙古作戰(zhàn),所以無暇顧及。而當(dāng)?shù)氐陌傩栈蚺c流民相熟,不忍大動干戈,村中一盤散沙,也無法團結(jié)起來抵御,所以只能任人宰割。但他李越既然身為巡按御史,自然是要查漏補缺。

    西周時行鄉(xiāng)遂之制,春秋時推行什伍制、連坐制,宋時王荊公推行保甲法,前元時則以社長來管制鄉(xiāng)里。我朝太祖皇帝也曾推行里甲制。可見,管制流民不能全靠武力鎮(zhèn)壓,在肅清之后理應(yīng)對現(xiàn)有底層的治道進行適度的調(diào)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