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令姿本以為周崇禮先前說的放過她的話只是戲言，畢竟又是大費周章將她抓回來捆在家里，又是動用人際關(guān)系把她從鬼門關(guān)救回來，按照他錙銖必較的性子，在她身上投入這么多成本，實在不可能就這樣輕易饒過她。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從那天過后她再也沒見過他。即便是她夜里有時睡的不好突然醒來，病房里也是空蕩蕩一片，只有窗邊清亮的銀輝作陪，顯得孤寂又安靜。

    而從她醒后便一直守在門口的周家衛(wèi)兵也不知何時撤去，除了現(xiàn)在身在高級病房，沒有特殊關(guān)照，沒有醫(yī)生成群結(jié)隊的問候，也沒有精心調(diào)配的營養(yǎng)餐，甚至連照顧她的護士都是新來的實習(xí)生，一切與常人無異，她好像真的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或許是盤旋在頭上的高壓已經(jīng)消失，她身體的恢復(fù)速度比剛開始快了不少，如今都能自己去花園走動了。

    周令姿坐在花園的長椅上，感受著微風(fēng)拂面的清涼感，她深吸一口氣，在太陽暖洋洋地照拂下安然地閉上眼。忽而感覺鼻尖有點癢，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是一只蝴蝶停留在上面，她用手輕輕碰了碰它的翅膀，蝴蝶受驚似的飛走，身軀輕盈渺小卻又堅定。

    她看著那只蝴蝶，就像看到現(xiàn)在的自己。

    回到病房后剛好碰到來查房的護士，也是后來一直照顧她的那位。

    “去花園散步了嗎？”護士笑著問道。

    “嗯?！敝芰钭它c點頭，沖她柔柔一笑，坐上病床任她檢查，等流程結(jié)束才問道：“我什么時候可以出院？”

    “你身體的各項指標(biāo)都正常了，隨時可以?！弊o士在檢查表上勾勾畫畫，待落下最后一筆才回答她。

    “那就明天吧，這段時間辛苦你的照顧。”她的語氣充滿感激，笑容柔美，比一開始那副氣若游絲的樣子好看不知道多少倍。臉上散發(fā)瑩潤的光澤感，兩頰的rou變得飽滿，讓人心癢地想上去捏兩下。

    護士詫異問道：“這么突然嗎？”

    “已經(jīng)住了很久了。”她的視線移到窗外，原本郁郁蔥蔥的葉片已泛黃許久，一陣風(fēng)吹來又從枝頭掉下幾片，很快只剩光禿禿的枝椏，估計不久后就要入冬。

    護士暗自打量眼前的少女，從接觸到現(xiàn)在給她的感覺只有兩個字，割裂。

    剛?cè)朐簳r她的情緒并不高，厭生的厲害，一雙琉璃似的眼睛嵌在那張皎若秋月的臉上，照理來說應(yīng)當(dāng)明凈澄澈，但從中透露的只有無邊的灰暗與壓抑。瘦到能清晰地看見皮膚下的骨節(jié)，醫(yī)生每次給她打針都會特別小心。

    高端的營養(yǎng)品流水般送進她的房里，平日里難以見到的醫(yī)學(xué)泰斗對她格外上心，每日來病房的次數(shù)比她師兄一年在醫(yī)院見到的都多，諂媚的模樣讓人看了傷眼。即便如此，周令姿對他們也只有禮貌的回應(yīng)，態(tài)度平靜冷淡，從不多說什么，導(dǎo)致她以為此人特別難相處。

    后來不知為何，那些特殊的優(yōu)待都消失了，甚至連這間房也沒人愿意來，她本也不想趟這渾水，奈何實習(xí)生沒話語權(quán)，只能接受上級的調(diào)配。

    換做其他人，處境一下從天上跌落塵埃，應(yīng)該相當(dāng)難受才是，她也做好了被遷怒的準(zhǔn)備。沒想到接觸后才發(fā)現(xiàn)，這位病人竟意外的好相處，性格稱得上善良柔軟，縱使處境天翻地覆，眸中的光卻越來越亮，笑的次數(shù)逐漸變多，完全沒有受到影響。

    “出院后記得照顧好自己。”護士真心地關(guān)切道，這般好看又溫順的少女，很難讓人對她產(chǎn)生惡念，只想把她捧在手心里好好看顧，萬事皆由她。

    周令姿聞聲回頭，笑道：“嗯，謝謝?！?/br>
    第二天周令姿醒的很早，起床后將床鋪都整理好，陪伴她許久的病號服也被她迭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床上，其實做好這些她就可以出院了，也沒什么東西需要收拾的，攏共就身上這套從周家穿出來的衣服。

    周令姿在門口徘徊許久，眼見太陽越升越高，今天應(yīng)該是見不到那位實習(xí)護士了，本想親口同她告謝后道別的。

    周令姿遺憾地嘆了口氣，從桌上拿了張便箋，清秀的字跡躍然紙上，她將它放置在病服上，最后抬頭環(huán)視這間病房，默默帶上門離開了。

    她離開不過片刻，病房的門被人打開，那人穿著軍裝走到床邊，勁瘦的腰身被皮帶勒出令人口干舌燥的曲線。一只修長有力的手夾起她放的那張便箋，默讀過后嗤笑一聲道：“沒心沒肺的白眼狼。”

    隨便一個人都能得到她真心實意的對待，枉費他想方設(shè)法補她那虧空的身子，不惜花重金從國外找特效藥，還討不到一聲好。

    她這段時日倒是過的舒服，可曾有半秒想起過他？

    答案顯而易見，他把手中的便箋撕碎后丟進垃圾桶，眼不見心不煩。

    周令姿此時正走在人聲鼎沸的大街上，她現(xiàn)下遇到一個難處。雖然順利從周家脫身，但是她沒有可去之處，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別說住的地方，連下一頓飯有沒有著落都是個問題。

    她沿路看了幾家店，鮮少有店鋪招人，好不容易尋了家飯店，她剛開口就被人趕出來，那人態(tài)度很不耐煩：“去去去，我們店不招童工?！?/br>
    周令姿沒法，只能繼續(xù)往前走。很快一天時間過去，她處處碰壁，工作機會渺茫，腳又酸又痛，每走一步跟踩在釘子上一樣，肚子也餓的不行，咕咕響了好幾次，只能吞口水挨過去。

    最后她實在走不動，隨便找了個街角蹲下，頭埋在雙臂間，對今后的生活十分迷茫。

    說到底她現(xiàn)在也只是個半大的孩子，7歲被賣進百盈樓，而后被接進周家，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從來沒有體驗過外面的世界，初入社會難免不知所措。

    在她還沉浸在沮喪的情緒中時，鼻尖突然聞到一陣香味，她抬頭望向來源，原來是旁邊一家賣包子的攤位，剛剛出爐了一籠熱騰騰的包子，香味伴著熱氣向四周飄散。

    她巴巴看了幾眼，強迫自己轉(zhuǎn)開視線。

    攤主是個已到花甲之年的老婦人，從周令姿蹲在那起就注意到她，上了年紀(jì)的人都有一個通病，年紀(jì)越大就越喜歡乖巧漂亮的孩子。此時見她望過來的樣子很是可憐，她溫聲喊道：“小姑娘，要不要吃包子？我做的包子可好吃了。”

    周令姿聽到聲音愣了半晌，扭頭往周圍看了看，一個人都沒有。她又回過頭去，見老婦人正盯著她，應(yīng)當(dāng)是在同她講話了。

    她局促地站起來，將雜亂的頭發(fā)撩到耳后，手捏著衣角滿含歉意道：“婆婆對不起，我沒有錢買，就不吃了?！?/br>
    沒有頭發(fā)遮擋，正臉露出的的樣子更好看了，跟含苞待放的鮮花似的。老婦人越發(fā)喜歡，沖她招手道：“婆婆請你吃，不要錢?！?/br>
    周令姿聽后連忙擺手，老人起早貪黑的擺攤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她不應(yīng)該占這種便宜，因此急急拒絕道：“不用了婆婆，我不餓?！?/br>
    天不遂人愿，話音剛落她的肚子又叫了兩聲。

    周令姿捂住肚子轉(zhuǎn)頭想走，卻被追過來的老婦人拉住手，手上被塞了兩個用紙袋包好的包子，只聽她道：“天色晚了，買的人少，這么多包子可賣不完，你幫婆婆分擔(dān)點。”

    周令姿還想推拒，老婦人卻沉下臉色，大有一副你再拒絕我就生氣的樣子。

    周令姿無奈接過包子，猶豫許久才當(dāng)著老婦人的面打開紙袋吃起來。

    老婦人頓時喜笑顏開，熱情問道：“怎么樣，好不好吃？不夠再跟婆婆說，我去給你拿?！?/br>
    蓬松暄軟的面皮合著鮮嫩多汁的內(nèi)餡，咬一口嘴里全是滿溢的rou香，肥瘦相間恰到好處，吃再多都不會膩。跟周家專門聘請的面點師傅比起來，手藝也不遑多讓。

    周令姿捧場地點頭，將上涌的淚意生生逼下，真心實意地稱贊道：“我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包子。”

    “在做包子這方面，很少有人能比過我?！崩蠇D人滿足地?fù)P起頭，語氣充滿傲意。

    周令姿吃的速度很快，剛咽下最后一口，就忙不迭問道：“婆婆你家住在哪兒？你攤上東西這么多，肯定不好拿，我?guī)湍闶帐昂迷偎湍慊丶野??！?/br>
    周令姿心里很感謝老人無私的幫助，只想多幫忙做些事來報答她的恩情。

    老婦人卻不圖什么回報，嗔怪地拒絕道：“我哪兒需要你幫忙，這么晚還不回家，父母該急了，你早些回去吧。小姑娘一個人在外面，多不安全?！?/br>
    周令姿的指甲掐入手心，蒼白的笑容掩蓋了那一瞬間的僵硬，她也想回家，卻無家可歸。

    老婦人似是察覺到什么，突然轉(zhuǎn)口問道：“小姑娘，你會認(rèn)字嗎？”

    周令姿不明所以地應(yīng)道：“會的?！?/br>
    老婦人滿意的笑了，而后才突然想到還沒問過她的名字，便道：“你叫什么呀？”

    周令姿沉默許久，既然她已經(jīng)離開周家，自然也不該再頂著這個姓氏，于是她緩慢又堅定地答道：“陳令姿。”

    “好，好，這個名字真好聽。”老婦人將她拉到包子攤前，改變了先前的態(tài)度，“那就辛苦你送我回家了。”

    陳令姿跟老人一起推著小車，走過幾條街后，竟然停在一家報館門口。

    只見老人上去敲了敲門，很快屋內(nèi)便有人應(yīng)聲，開門的是一個中年男人，面上留著一道八字胡，身材瘦長，有一股文人風(fēng)氣。

    他開門口見到站在外面的老婦人，語氣很是驚訝：“母親，您怎么來了？”轉(zhuǎn)頭看到她身后的攤位，顯得很是生氣，“跟您說過多少回了，不要出來賣包子，怎么就不聽呢！好好在家養(yǎng)身子不行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歡閑在家里，就愛做包子！”老婦人被兒子一通教訓(xùn)也不開心，但想到陳令姿，沒功夫同他繼續(xù)吵。她把陳令姿拉到身前，話題一轉(zhuǎn)，“你不是上次說報館缺個幫你整理分編報紙書籍的雜工嗎，我看這個小姑娘就很不錯，性子好能吃苦，還識字?！?/br>
    “我什么時候……”宋延清下意識否認(rèn)，突然又想起之前確實跟母親提過一嘴，但這孩子也太小了，能干什么事？

    不料老婦人聽他拒絕馬上急了，氣道：“要我提醒你嗎？”

    陳令姿這時才回過神來，不愿老人為她的事如此費心，也怕他們傷了母子情誼。使了些勁從老婦人手里掙脫，向他們各自鞠躬道歉：“不好意思，造成你們的困擾，我很過意不去。既然婆婆到家了，那我就先走了?！?/br>
    陳令姿離開的速度很快，老婦人伸手沒抓住，也不想理宋延清。

    宋延清頭痛地揉了揉太陽xue，實在不愿駁母親的面，又不想在報館養(yǎng)一個閑人，思索片刻后大聲叫住陳令姿，等她轉(zhuǎn)過身后才道：“你在報館從最基礎(chǔ)的學(xué)起，沒有工資，包吃包住，試用兩周，不合格就辭退?！?/br>
    這個機會實在難得，不管怎樣她都愿意試一試，她又向宋延清和老婦人鞠了一躬，感激道：“謝謝您，我會做好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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