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令姿將劇本帶回教室，夾在摞起來的書本里，打算抽出時間私下看。

    沒想到剛剛落座，便有一位男生向她走來。他臉上支支吾吾，兩只耳朵紅的滴血，像是有什么難言之隱，身后還一直有人在起哄。

    她疑惑地抬頭看向他，對方猶豫了片刻，才下定決心般說道：“你好，上節(jié)課的筆記能借我看下嗎？”

    周令姿著實(shí)沒料到僅僅是為了這事，默了片刻將筆記本遞給他，那人似大松口氣，道謝后便立馬離開，怎么看都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沒有在意這段插曲，轉(zhuǎn)頭就拋諸腦后。

    最后一堂課老師罕見地拖了許久，周令姿怕司機(jī)在外久等，收拾東西的速度比平?？觳簧伲瑫敬蠖际锹灶┮谎劬屯锶?。

    不過剛到門口，先前那位男生出聲喊住她，結(jié)結(jié)巴巴道：“謝謝你的筆記。”

    “不用客氣?！敝芰钭祟h首回應(yīng)后，隨手將筆記本丟進(jìn)包里，急急忙忙向外跑去，沒有注意到他陡然失望的眼神。

    等她回家坐在桌前整理書本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竟然把夾在其中的劇本也帶回來了。

    她思索了一會兒，悄悄打開門往走廊和樓下看了眼，周遭一片寂靜，時間也遠(yuǎn)沒到周崇禮日常回家的時刻。她小心翼翼把門關(guān)上，出于保險(xiǎn)的目的，還上了道鎖。

    如此安排后才放心回到桌前，緩緩打開《梁月記》的扉頁。

    「故事的主人公就叫梁月，一個出身于封建地主家庭的深閨小姐，自小學(xué)的便是女工刺繡、相夫教子，家里早在她剛出世時便為她定了一樁門當(dāng)戶對的婚約，如今距離成婚僅剩幾個月。而她對這樣被框定的人生十分不滿，私下一直偷偷練習(xí)讀書寫字，也會叫信得過的仆人幫她從外面多買些書籍報(bào)紙，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何樣貌。

    就在這個當(dāng)口，她在報(bào)紙上看到了一個筆名為謝嗣的人發(fā)表的文章，讀后驚喜不已，為其才華傾倒，便試探性地給他寫了封信，沒想到不久后就收到了回信。雖然兩人從未見過面，但在信中一見如故，會相互分享各自的見聞和生活中的不如意，每當(dāng)心情低落之時，都會被對方的溫言細(xì)語撫平。

    梁月愛上了這種心意相通的感覺，甚至對謝嗣這個人也不由自主地動情了，即便她知道對方的日子可能過的十分拮據(jù)——這點(diǎn)從他用的紙張中便能看出，但也絲毫沒有磨滅她的愛意。無論他是什么樣子，她都不會有半分在意，只要想到能跟他在一起，心中便被從未有過的愉悅填滿。

    眼見著結(jié)婚的日子越來越近，她同家里抗?fàn)庍^多次，都被無情駁回，甚至將她禁足在房中，只待結(jié)婚當(dāng)日再放出來。更雪上加霜的是，她珍藏的同謝嗣聯(lián)絡(luò)的信件也被母親發(fā)現(xiàn)，那些寄托了她甜蜜情思的物件被一把火燒光，連房間里的筆墨紙硯也都被收繳。

    在這樣的打擊下，她一病不起，開始絕食絕藥抗議。最后還是仆人看不過去，找來紙筆，提議道讓梁月給謝嗣寫封信，當(dāng)前困境不一定沒有辦法解決。其實(shí)梁月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是強(qiáng)撐著一口氣了，但在死前她最大的愿望，便是能見謝嗣一面。于是她提筆寫了一份信，對自己的情況閉口不談，只說想約對方見一面。

    這封回信足足隔了好幾天才到梁月手上，她能感受到謝嗣的猶疑和糾結(jié)，但他還是同意了，并約定了見面地點(diǎn)。有這樣一個精神支柱在，梁月的病情開始慢慢好轉(zhuǎn)，見面當(dāng)日她細(xì)心又羞怯地將自己打扮了一番，終于有了幾分她這個年紀(jì)的青春朝氣，最后在仆人的幫助下悄悄離家而去。

    沒想到的是，她在約定的地方等了足足五天，也沒見到謝嗣的身影，寄去的信也全都石沉大海。知道他不可能會來后，一口血硬生生被她生生嘔在地上，淚水一滴滴砸在血泊之中。家庭的壓力、孱弱的病軀、愛人的背棄讓她心灰意冷，她一句話都沒說，默默走到江邊，回頭看了這世間最后一眼。

    仆人到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只在江邊撿起了梁月的一雙繡鞋，這是她在出門前左右對比試穿后最喜歡的一雙，也是她唯一留下的東西?！?/br>
    周令姿看到這，不禁有些唏噓，不僅為梁月的執(zhí)著癡情，也為她耗費(fèi)生命愛上的竟是那樣一個膽小且毫無擔(dān)當(dāng)之人，實(shí)在是太不值了。本以為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她手中的劇本還剩小半本沒翻完，便又耐著性子看下去。

    「因?yàn)榱涸滤赖牟还獠?，家里人在?bào)紙上草草登了則訃告了事。仆人回到梁家月余后，收到了一封從牢房寄來的信，讓他將一位名叫謝言生的人的遺物領(lǐng)回去。他雖然困惑，但還是抱著一探究竟的念頭去了。謝言生的遺物并不多，幾身打滿補(bǔ)丁的衣物，好幾封信件，還有一個放在衣服內(nèi)袋里的精致手鐲，跟他窮酸的遺物十分不匹配。

    仆人打開信封，拿出里面的信，入目的字跡，竟同和梁月往來數(shù)久的謝嗣一模一樣，是巧合還是？

    “月兒，自從收到你邀我見面的信后，我的內(nèi)心雖忐忑但又分外驚喜。我從沒同你提起過我的真實(shí)境況，自小父母雙亡，家徒四壁，唯有這一肚子墨水還有幾分用處，但我觀你字里行間和所用之物，應(yīng)該是富貴人家的姑娘，我很擔(dān)心這副樣子配不上你，也怕見面后令你失望?！?/br>
    “月兒，我最近找了份賺錢的差事，想必只要我再努力一點(diǎn)，就能買下寶珠閣里的那只手鐲了，我從見到它的第一眼就覺得，你帶上它一定好看，就當(dāng)作我送你的見面之禮吧，希望你千萬不要嫌棄。”

    “月兒，真的很抱歉，我可能趕不上同你見面了。我替有錢人家少爺代筆之事被人告發(fā)，他先前曾數(shù)次找我都被我拒絕，這次實(shí)在怪我鬼迷心竅。他的父母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將臟水全都往我身上潑，如今我身在監(jiān)獄，不知道到何時才能出去。”

    “月兒，如今我無法聯(lián)系到你，只能在獄中寫下這些信，祈求他人幫我將信寄出，你不要傻傻地等，待我出來后，便上門求娶你。你的父母或許看不上我，但我不會氣餒，你是我今生唯一愛的人，我會愛你保護(hù)你珍重你，不讓你受半分委屈，先前寫的文章已有人愿意出版，我一定能讓你過上穩(wěn)定安康的生活?！?/br>
    ……

    仆人看完這些信久久無法言語，向寄信人打聽謝言生的去處，那人卻讓他去江邊看。他收拾好那些遺物，去往江邊，只見到一雙殘破卻整潔的布鞋，擺放的位置正是曾經(jīng)梁月跳江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陪伴一般。

    仆人撿起那雙布鞋，同梁月的繡鞋和謝言生的遺物埋在一起，但愿他倆能在泉下相遇，那時一定會有一個好結(jié)局吧?！?/br>
    周令姿關(guān)上劇本，心情驀地沉重起來，好像能和故事里的他們感同身受。

    想必梁月死之時，心中是有頗多遺憾和不解的，可惜這些信來的太晚太晚了。

    晚到她終其一生都無法得知所愛之人的心意，也不知對方竟也是這樣深愛著她。

    沒有背棄，只有追隨。

    周令姿完全沉浸在故事之中，沒有聽到樓梯間漸漸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直到門把手被人從外轉(zhuǎn)響，她才陡然回過神來。

    “令姿？”周崇禮在門外喊了聲她的名字，見沒有回應(yīng)，又叩手敲了敲門，命令道：“開門?！?/br>
    周令姿心跳的極快，腦子里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炸暈，下意識地在房間四處找著能藏匿劇本的地方。

    周崇禮見她久久不回，便轉(zhuǎn)身去找開鎖的鑰匙。

    很快門那邊就傳來鑰匙插孔的聲音，她急的渾身冒冷汗。

    “咔嚓——”門鎖被打開，把手被人向下壓去。

    周令姿眼睛瞅到腳下踩著的地毯，二話不說趴在地上拉開其中一角，把劇本死死往里推，這時門已經(jīng)被打開了一道縫隙。

    周崇禮開門后便看到端坐在桌前的周令姿，她正專注地寫著作業(yè)，見他進(jìn)來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頭去。

    他慢慢站到她身旁，手不緊不慢地摸著順滑的頭發(fā)，隨后附身抱住她，將臉貼到她的耳旁，也不說話，就看著她做作業(yè)。

    不做聲的周崇禮讓她心虛程度直線上升，連帶著握筆的手也開始發(fā)抖。

    他見狀笑道：“這么緊張做什么，難道是背著我做了錯事？”

    周令姿悄悄掐了把大腿，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平靜道：“沒有?！?/br>
    周崇禮轉(zhuǎn)頭看她，目光順著她的臉落到她的肩，再到腰，最后落到她身后的書包上。

    他拿過書包，悠悠道：“好像很久沒有關(guān)心過你的功課了?！?/br>
    周令姿看著他開始不疾不徐地翻看里面的課本，偷偷松了口氣，畢竟里面沒緊要東西，他就算翻破天也搜不出什么來。

    而事實(shí)很快就讓她將松的那口氣又猛地提了回去。

    他打開她今天借出去的筆記本，雙指從里面夾出一個粉色信封，溫柔地問道：“介意告訴我，這是什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