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入覲。

    太宰、錄尚書事、汝南王亮，太保、錄尚書事、菑陽公瓘，率百官及在京宗室諸王公，迎出西陽門外。

    這個禮儀，甚至超過了當(dāng)初迎接汝南王——畢竟，迎接汝南王，沒有“在京宗室諸王公”這個強(qiáng)制性要求。

    有人提出異議：有楚、淮南二王在前頭比著，如此隆重其事，叫兩個弟弟咋想？

    畢竟，迎接楚、淮南二王的，只是三五普通官員。

    但汝南王說，正因?yàn)橛谐?、淮南二王在前頭比著，才不能一樣——

    秦王身份不同！

    其一，秦王為天子母弟。

    其二，秦王為楚、淮南二王之兄長——還長著一大截。

    能一樣嗎？

    有人心中嘀咕，只有滅國的大將凱旋，甚或天子回鑾，才好擺出如此隆重的禮儀，汝南王如此抬舉秦王，有啥特別的緣故嗎？

    這個禮儀，非但出乎朝臣們的意外，也出乎被歡迎者本人的意外，甚至，嚇到了被歡迎者本人。

    秦王本是個安穩(wěn)沉靜的，但面對黑壓壓的歡迎人群，明顯亂了方寸，臉上紅、白不定，笑容極其勉強(qiáng)。

    到了后來，額上甚至見汗了。

    同諸王公、諸朝士交接之時，亦沒有一點(diǎn)汝南王那般風(fēng)采，只是機(jī)械的還揖，口中訥訥，好像在說什么，其實(shí)不置一詞。

    到了后來，眼神渙散，汝南王介紹的是誰，估計也沒真進(jìn)到秦王腦子里，“記住”二字，就更不必提了。

    何天冷眼旁觀，心想，司馬柬，你是真介樣慫，還是刻意“韜晦”呢？

    如是前者，當(dāng)年就算換了你做太子，晉朝的命運(yùn)，會好多少嗎？

    如是后者……有點(diǎn)意思。

    或者，半真半假？

    謁廟、朝賀新君之后為秦王接風(fēng)洗塵的宴席，也不再是“家宴”——

    四品以上官員、在京宗室諸王公，都做了陪客。

    再有人嘀咕：如此大排筵席，做甚？秦王入覲，恭賀新君還在其次，第一件差使，其實(shí)是謁陵，如此搞法，像個要謁陵的樣子嗎？

    次日，汝南王上書，請以秦王柬為大將軍。

    朝野內(nèi)外，頓時“哇”聲一片。

    “大將軍”者，自誕生以來，就是全國武裝部隊(duì)的最高首長，在兩漢，大將軍非止于統(tǒng)領(lǐng)軍隊(duì)，更是百僚之長，位在丞相、諸侯王上，是真正的舉朝第一人；魏、晉，大將軍不常設(shè)，也沒有了統(tǒng)帥全國軍隊(duì)的權(quán)力，但依舊為“八公”之一，同汝南王的太宰、衛(wèi)瓘的太保以及已經(jīng)掛掉的楊駿的太傅，平起平坐。

    秦王柬，沒有任何功勛，沒有任何政府做事的經(jīng)驗(yàn)，也沒有帶過兵，甚至也談不上什么“聞望”，唯一可恃者，一個“天子母弟”的身份而已，就憑這個，您大兄一登基，您就位列上公？

    合適嗎？

    好歹再熬幾年資格，做做樣子也好呀！

    汝南王的奏疏，寫的十分夸張：

    “古者九命作伯，或入毗朝政，或出御方岳，其揆一也。都督關(guān)中諸軍事秦王柬，佐命立勛，劬勞王室，至親盛德，侔于周公，宜贊皇朝，與聞?wù)?。?/br>
    好嘛，居然將秦王比作了周公！

    這個……合適嗎？

    同時，奏疏也明確了，秦王的大將軍，不是虛號，是要“與聞?wù)隆钡摹?/br>
    如是，下一步，是否就要恢復(fù)兩漢故事，以大將軍統(tǒng)領(lǐng)天下兵馬？

    驚人之處，不止于此。

    有心人翻出了當(dāng)年武帝出齊王攸之藩的詔書，以及王渾勸諫武帝留齊王攸輔政的上書，驚異的發(fā)現(xiàn)：汝南王的奏疏，較之前兩者，許多用詞，極其相似！

    只不過，武帝吹捧齊王攸的目的，是趕他出京；汝南王吹捧秦王柬的目的，是留他“與聞?wù)隆保捯粯?，目的剛剛好相反?/br>
    問題是——

    為什么要說一樣的話？

    汝南王以及他的長史、主簿、文學(xué)都太懶了，不肯原創(chuàng)，只肯盜版？

    當(dāng)然不是。

    汝南王的目的很明白——

    強(qiáng)烈的暗示：今日之秦王柬，即昨日之齊王攸！

    昨日之齊王攸，那是真正的“德望日隆”、舉朝仰慕的！

    可是，齊王攸之藩事件，也不過就過去了八年，在朝也好、在野也罷，都還記得，當(dāng)年是如何因之而掀起了滔天政潮，以致三楊崛起，徹底改變了朝局？

    就有人怪汝南王了——

    好好的日子不過，瞎折騰個啥呀？

    還有，你把秦王捧的這般高，于你，到底有什么好處？

    他“與聞?wù)隆保值?，不也是你的?quán)？

    想不通。

    皇后同親信們商議。

    郭彰主張駁回。

    賈模則建議，私下同秦王溝通，曉以利害，請他自己知難而退。

    何天則如是說，“臣在民間，聽過一句俗語，‘欲使其人亡，必使其人狂’——臣以為，且叫汝南王狂！其亡不旋踵矣！”

    司馬亮，我已經(jīng)基本可以確定，你把司馬柬弄進(jìn)來，想做什么了？

    至少，你是想叫司馬柬以“天子母弟”身份，名正言順的“輔政”，將皇后從皇帝身邊擠下去。

    甚或，更進(jìn)一步，廢后。

    楊駿2.0。

    事實(shí)上，根本無須“私下溝通”，秦王一聽到汝南王薦己任大將軍的消息，便立即上書力辭。

    而且，言辭懇切，近乎“哀訴”了。

    然苦辭不果，任命他為大將軍的詔書，還是正式的頒布了。

    秦王的反應(yīng)很有趣，立即告病，莫說就任大將軍，就連謁陵我都沒氣力去啦！

    就有侍御史要彈劾秦王裝病，被汝南王按下來了，那個，秦王路途勞累，偶染風(fēng)寒，沒啥稀奇的，養(yǎng)一養(yǎng)就好了！

    然秦王柬不肯“養(yǎng)”，告病之后，居然光天化日、大張旗鼓的出游！

    明眼人都看得出秦王的用意——

    趕緊來彈劾我！

    明眼人也都看出來了：秦王是真不想干這個大將軍。

    汝南王的臉，掛不住了，居然親自出馬，攔住了秦王，大喝，“阿柬，你這個病，還想不想好了？”

    秦王到底不敢在大街上同三叔祖公開爭執(zhí)吵鬧，就這樣，被汝南王趕回去“養(yǎng)病”了。

    可是，這出鬧劇，非但朝野內(nèi)外看的清楚，就是市井阛阓，也都傳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