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面上平靜，一副凝神傾聽的模樣，心里卻是大轉(zhuǎn)念頭：

    絹本已毀，另一簡本遠在敦煌，范長生若要一睹《光贊般若經(jīng)》，豈非只剩下了唯一選擇——“輾轉(zhuǎn)入洛陽”的簡本了？

    這部簡本，在衛(wèi)瑾手上。

    這——

    除非竺法護替你默寫出來——但這應該不可能。

    “范、護二公皆扼腕，”云娘子說道，“敦煌太遠，商議之后，范先生乃入洛陽，看能不能尋訪到另一簡本，一來，以為著經(jīng)的借鑒，二來，也不負護公所托——摹一部絹本，送回長安?！?/br>
    “經(jīng)多方尋訪，乃知此簡本現(xiàn)存于衛(wèi)太保府，這……就有些為難了?！?/br>
    “太保府的門檻，何其之高？范先生一介寒庶，冒然投剌，定然無人理會。”

    “再者說了，衛(wèi)太保大儒，對于教門中人，大約也不會有什么好感?！?/br>
    “我們試著尋了三四條路子，但或者根本進不了太保府，或者雖勉強進了太保府，卻到不了衛(wèi)太保樽前。”

    “彷徨無計之下，我乃建議，‘要不，咱們?nèi)ヂ闊┮幌潞魏睿俊?/br>
    “范先生躊躇良久?！?/br>
    “他到洛陽，已經(jīng)有段時日了，若要麻煩何侯，早就投剌了。”

    “但想來想去，實在尋不到別的路子，最后，只好同意了我的建議?！?/br>
    “我們也不敢貿(mào)然投剌——我乃先去請見了郭郎?！?/br>
    “范先生的意思，簡本貴重，‘借閱’是不敢的——就在衛(wèi)府內(nèi)看，一個時辰就好！范先生看經(jīng)之時，衛(wèi)府可多派人手，在一旁守候。”

    “至于抄摹絹本，就只能請衛(wèi)府幫忙了；或由范先生和我來執(zhí)筆也是可以的，只是如此一來，我們呆在衛(wèi)府的時辰，就不止一個時辰了?！?/br>
    “若由我和范先生抄摹，整個過程，自如范先生看經(jīng)——衛(wèi)府的人，可一直在旁守候，須臾不離?！?/br>
    “何侯同衛(wèi)太保同朝為官，又為朝廷新立大功，您的面子，衛(wèi)太?；虿粎s？”

    “以上，就是我們的不情之請了。”

    說到這里，云娘子起身，深深斂衽。

    何天隨之起身，長揖還禮，“請坐！”

    二人重新落座。

    這個事兒，若不牽扯到衛(wèi)瑾，當然可以幫忙，衛(wèi)瓘也當然會賣自己的面子。

    可是，牽扯到了衛(wèi)瑾吶！

    天底下有這樣巧的事？

    你們不會曉得我和衛(wèi)瑾的交往吧？

    按理不會。

    但……也未必。

    去楊之后，自己和衛(wèi)瑾的來往，已經(jīng)不如原來那般小心翼翼避人耳目了，走漏消息，也不算太稀奇。

    還有，教門這件物事，邪門的很，哪個曉得，衛(wèi)府內(nèi)甚至衛(wèi)瑾身邊，沒有五斗米教的人？

    但，無論如何，云娘子的請托，在勢無法拒卻。

    先答允下來，走一步看一步吧！

    “云娘子的吩咐，我不敢不遵，衛(wèi)伯玉那里，我試一試吧！”

    “多謝何侯！”

    云娘子欠身，抬起頭來，已是面溢春花。

    何天再次對郭猗的看法表示認同：云娘子，真的生的很俊。

    *

    云娘子一去，何天立即飛書衛(wèi)瑾。

    不多時，伊人即奉召而至。

    何天將云娘子來訪之前因后果，和盤托出。

    “關(guān)于范先生、云娘子之一切，皆為郭猗轉(zhuǎn)述，彼等之為人行事，我其實并不了解，他們這個請托，我……握瑜，你看呢？”

    衛(wèi)瑾的關(guān)注點，卻不在范、云的“為人行事”上。

    “咦？你罹過離魂癥？咋回事兒啊？”

    此前，“離魂癥”一事，何天并未對衛(wèi)瑾提及，可是，這一次，不能不說了，不然的話，就無法解釋“彼等之為人行事，我其實并不了解”，而這一層，對于是否接受范、云的請托，是很重要的。

    “就是弘訓宮載清館的那一天——之前，我和郭猗，在東宮西園摘菜，突然間，陽光耀目，天旋地轉(zhuǎn)，一頭載倒，醒來之后，以前種種，就都不記得了！”

    “不過，忘記了的，只是我自己的事情，別的事情，愈大些記得愈清楚些，譬如，朝廷的事情，以及史書上的事情，都記得?！?/br>
    頓一頓，歉然說道，“握瑜，我不是有意相瞞，原也不是啥好事情……”

    衛(wèi)瑾的美目，亮晶晶的，“如何不是好事情？”

    ??？

    “云鶴，你這一跤，跌去了多少煩惱？說不定，此乃世尊開示與你，斬去過往三千愛欲憂怖！”

    啊？

    衛(wèi)老師，您的思維，能不能不要這般跳躍？

    何天正要說話，衛(wèi)瑾已抿嘴笑道，“我看，何君，你是有慧根的！不如……就從了我，入了釋教吧！”

    從了你？

    那敢情好！

    “入了釋教”，就免了吧！

    不過，此時代的“從了我”、后世的“從了我”，語義并不完全一樣。

    何天苦笑，“衛(wèi)老師，能不能不這樣開學生的玩笑？”

    衛(wèi)瑾斂起笑容，柔聲說道：

    “云鶴，離魂癥確實不算好事，可也沒啥大不了的，我覺得，這位云娘子說的很好，‘譬如濟水，偶遇風波而已；風停波平，即天清氣朗。’嗯，‘天佑善人，后福綿長’！”

    “所以……你不要擺在心上。”

    何天心中一陣溫暖。

    “至于他們請托的事情……這有何難？而且，也不必去認真考究，彼等所言，是否有不盡不實處？”

    略一頓，“我原就摹了兩個絹本，既是你的故人，送他們一本就是了！”

    哎喲！這敢情好！

    如此一來，范、云不入衛(wèi)府，沒有同衛(wèi)瑾見面的可能，就有什么計算，也無從施展了。

    “好！好！”何天起身長揖，“握瑜，太感謝了！”

    衛(wèi)瑾一笑，將手一讓，“請坐！”

    何天坐下，伊人的神情卻已變過了，臻首微垂，看得出正在猶豫著什么。

    終于，抬起頭來，“我請問你一事——務必不要敷衍我?！?/br>
    何天一怔，“當然，你說。”

    衛(wèi)瑾低聲說道，“家君……未能為故皇太后進言，云鶴，你……怪不怪我？”

    何天嘆一口氣，伸出了右手。

    衛(wèi)瑾一愕，不曉得他什么意思？

    何天溫言，“手。”

    衛(wèi)瑾一顫，躊躇片刻，終于也伸出手來。

    何天輕輕的握住了。

    衛(wèi)瑾滿面飛紅。

    “握瑜，我真沒怪過你——怎么能怪你呢？”

    “其實，事后，冷靜下來，也覺得，沒了皇太后的銜頭，對她個人，未必不是好事——不扎人眼，不招人忌，安安生生的過完下半世?！?/br>
    “常伴青燈古佛，有朝一日，這位故皇太后，成為你的同道，也說不定呢?！?/br>
    半響，衛(wèi)瑾淺淺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