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皇后啊,功在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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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朝上下,皆盯緊了太極殿弘仁閣。 第二次封駁,不可想象;但不封駁,同樣不可想象。 若與楊文長易地而處,思來想去,最后也只有一個字——難! 次日——第二道手詔頒下之次日,萬眾矚目之中,揭盅了—— 門下還是封駁了! 朝野再次轟動! 門下顯然沒有任何“削草”“焚草”的意思,封駁文書送往中書的同時,底稿便已經(jīng)流傳開來了。 對于這個稿子,倒是有不少人給點了個贊: 語氣婉轉(zhuǎn)而立場堅定,情、理并茂,典也用的好,好文章! 那句“王者可私人以財,不可以官”,尤為警句。 也有不以為然的:宋娥的典,用的不好! 宋娥的山陽君,等同列侯,何某的五品散職如何可以相提并論?若順帝退一步,封宋娥以“美人”“充衣”啥的,左雄、李固還會“切諫”嗎? 其實,拿“美人”“充衣”擬散騎侍郎,都嫌高了些,散騎侍郎,應(yīng)該擬于“良人”“長使”啥的嘛! 所以,擬于不倫! 可是,順帝之立也,宋娥與其謀,這份‘舊恩’,亦非何某之于皇后可比哦! 那可不一定!何某于皇后,說不定有保駕之功、救命之恩呢?——還不是由得人家自己來編? 你別扯了!何某多大年紀(jì)?哪來的機會給他“保駕、救命”?這份“舊恩”,當(dāng)然是上一代的事情!你沒看見手詔中說皇后“追思先君、留念故人”嗎?皇后是替賈公閭還人情來著! …… 無論如何,第二次封駁已成事實。 所有人都認(rèn)為,這一回,帝后不能不下這個臺了,所可議者,只是如何下這個臺而已—— 怎樣做,看起來才不大丟面子? 這個回合,終究是楊文長贏了! 此人果決而堅忍,今日之位勢,并非幸致??! 多少人心底失望? 但,又能怎樣呢? 次日——門下封駁之次日,皇后上書。 皇后上書? 首先,皇后對因為自己而在朝堂上引起如此大的紛擾深表不安。 其次,皇后認(rèn)為,散騎常侍段廣“公忠體國”,應(yīng)受上賞。 再次,皇后認(rèn)為,自己的“舊恩”,于國家社稷,渺不足道,伏請陛下俯納儻議,撤回對何某的任命,如是,“妾身庶幾心安”、“朝廷自然雍穆”。 所有人,包括討厭皇后的人在內(nèi),都不由暗喝一聲彩: 這個臺,下的真正漂亮! 次日——皇后上書之次日,一日無事。 再次日,事來了。 式乾殿將第三份手詔送到了崇義閣。 任誰都以為這是皇帝“俯納儻議”的詔書——拆封之前,連華廙、韓逸自己也是這樣以為。 然而—— 不是“俯納儻議”,而是堅持原議。 所有人的眼鏡都跌的粉碎——甚至,多少人的三觀都搖搖欲墜了? 三份手詔,一份比一分長,這第三份,已可算是長篇大論了。 皇帝開宗明義:給何某五品堂皇,于皇后,是“報舊恩”,但于朕,卻是“酬新功”。 咦?何某立了啥“新功”? 立功者非何某,乃——皇后也。 皇后?! 是滴,皇后“功在社稷”。 您把俺們搞糊涂啦,皇后若誕育皇子,倒也可以說是“功在社稷”,可是,皇后所出,皆為公主啊? 莫非,皇后又有孕了? 也不對啊,即便有孕,也還不曉得生男生女呀! 朕說的不是這個!朕說的是—— 皇后一俟冊立中宮,即“簡出宮人”,這不是“功在社稷”嗎? 這? 臣下們瞠目結(jié)舌中…… 我勒個去—— 還真可以算是“功在社稷”呢! 皇后“簡出宮人”,難道不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嗎?何以可上升到“功在社稷”的高度? 這,就要從世祖武皇帝說起嘍! 司馬炎做皇帝,其本人的服用,并不算如何奢侈,可能還比不上他的某些以奢侈著稱的臣下——諸如何曾、石崇、王愷等;也未進(jìn)行過大規(guī)模的樓堂館所建設(shè)——司馬晉的宮苑,完全承繼自曹魏。 但這位老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好色,無可救藥的好色。 泰始九年,詔選公卿以下女備六宮,有蔽匿者以不敬論。采擇未畢,權(quán)禁天下嫁娶。 這次大“采擇”,好色的老公和嫉妒的老婆還發(fā)生了沖突: 司馬炎假模假式的請皇后楊艷(就是楊芷堂姊了)替他選小老婆,“后惟取潔白長大而舍其美者”;司馬炎看上了卞氏女,楊艷義正辭嚴(yán):“卞氏三世后族,不可屈以卑位?!?/br> 司馬炎終于火了:老子自己選! 不過,雖發(fā)生了令人尷尬的沖突,但夫妻感情并未受到影響,直至楊艷崩逝,司馬炎對她,一直是敬愛有加的。 不過一年之后,泰始十年,又詔取良家及小將吏女五千馀人入宮選之,史載,“母子號哭于宮中,聲聞于外”。 留意,泰始十年是公元274年,彼時,吳還好好兒呆在江南,同晉南北對峙中。 本來,像泰始九年、泰始十年一類的大“采擇”,正常情形,應(yīng)留待天下一統(tǒng)之后再做的,但是,司馬武帝的生理需求等不及?。?/br> 太康元年(公元280年),滅吳;第二年,即太康二年(公元281年),春,三月,詔選孫皓宮人五千人入宮。 孫皓亦是以好色著稱的主兒,他的眼光,應(yīng)該不壞,介個……不好浪費呀! 算一算,單單這三次大規(guī)模的“采擇”或曰“詔選”,司馬炎就替自己攏了多少小老婆過來? 之后的事情,就是大伙兒非常熟悉的了: “帝既平吳,頗事游宴,怠于政事,掖庭殆將萬人。常乘羊車,恣其所之,至便宴寢;宮人競以竹葉插戶,鹽汁灑地,以引帝車?!?/br> “殆將萬人”呢。 司馬炎生活方式的改變,對國家政治的影響,不止于“怠于政事”——就是自彼時起,后父楊駿及弟珧、濟始用事,勢傾內(nèi)外,時人謂之“三楊”,而舊臣多被疏退。 政治格局的變化,原因很復(fù)雜,認(rèn)真說起來,齊王攸直接、間接的影響應(yīng)該擺在第一位,但無論如何,司馬炎生活方式的改變,同為重要原因之一。 司馬炎日子過得舒爽,但這樣的日子,是要花大錢的,一萬個小老婆,每一個都要衣綾羅、食珍饈,珠寶首飾、胭脂水粉亦是一個也不能少,算一算,攏共要花多少錢?——嚇?biāo)纻€人! 宮內(nèi)、宮外,城內(nèi)、城外,所有的禁軍攏在一起,也不曉得有沒有這一萬個小老婆更花錢? 如此花法,就是皇帝也撐不住了,而司馬炎做皇帝,還算有底線,不好意思再向政府伸手了,可一回頭,小老婆們正在嗷嗷待哺中,咋辦? 賣官。 賣官? 是滴。 也不算啥有底線??! 太康三年(公元282年),即“詔選孫皓宮人五千人入宮”的第二年,春,正月,司馬炎親祀南郊。禮畢,喟然問司隸校尉劉毅曰:“朕可方漢之何帝?” 以清剛著稱的劉毅的回答大出志得意滿的皇帝的意料:“桓、靈?!?/br> 司馬炎愕然:“何至于此?” 劉毅:“桓、靈賣官錢入官庫,陛下賣官錢入私門。以此言之,殆不如也!” 司馬炎尷尬大笑:“桓、靈之世,不聞此言,今朕有直臣,固為勝之!” 劉毅為加強效果,說話夸張了些——漢桓帝不去說他,漢靈帝的賣官所得,哪里會“入官庫”? 但無論如何,“陛下賣官錢入私門”,是不爭的事實。 另一方面,亦可看出,司馬炎的氣度,真的很好。 司馬炎日子過爽了,但代價沉重——不止于對國家財政、政治風(fēng)氣的影響,他自己,亦可說終究是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太康十年(公元289年),“帝極意聲色,遂至成疾”,這一病,就再也沒有好起來,撐了三、四個月,終于崩掉了。 司馬炎走了,留下的首尾,無比之長,別的不說,這一萬個小老婆,咋辦? 此時,剛剛“冊立中宮”的當(dāng)今皇后登場了,小手一揮,“好辦!通通給我簡出宮去!” 皇后“簡出宮人”,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但這一回“簡出”的,不是十個八個,而是大好幾千人! 后宮為之一空! 而且,還要承受相當(dāng)?shù)恼螇毫Α?/br> “簡出宮人”,本為德行仁政,何來壓力呢? 無他,這些宮人,都是先帝舊人,你一股腦兒的簡出去,介個……于先帝的臉面,須不大好看吧? 孔子他老人家都說過的:“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br> 你一繼位就大動特動“先帝舊人”,可能會被人說成“不孝”哦! 還有,這些宮人,許多都是先帝御幸過的,她們也“簡出宮去”? 這一切,皇后一概不理—— 階位不高的宮人,但凡未誕育子女而宮外亦有去處可以接收的,統(tǒng)統(tǒng)“簡出宮去”! 皇后的想法其實也簡單:咋的?叫俺自己花錢養(yǎng)一大堆狐媚子來誘惑俺自己的郎君?天下有這等荒唐的事情? 皇后的本意何如不重要,重要的是,此舉替皇家和政府,省下了一筆極其可觀的開支,拿這筆錢,啥左軍、右軍、左衛(wèi)、右衛(wèi)的,足夠再各各另立一支了! 這不算“功在社稷”,啥算“功在社稷”? 說起來也吊詭,此次史無前例、規(guī)模浩大的“簡出宮人”,當(dāng)時并未掀起什么波瀾。 原因呢,其一,皇后其實是心虛的,倒不是顧忌啥“三年無改于父之道”,而是自己曉得自己事:此舉實是出于“嫉妒”。 她根本就沒往“德行仁政”上想,因此,自然低調(diào)行事,不會大肆宣揚。 其二,楊駿那邊,更不會替潛在的政敵宣揚——不管財政上受益此舉多少。 所以,直到第三道手詔頒下,多少人才回過神來:好像……皇后還真是立了一個大大的“新功”呢! 皇帝繼續(xù)講道理: 皇后“簡出宮人、資其姻嫁”,實是“體天格物、克己節(jié)約”,至于她替政府省下來的開支,“何啻千倍于六百石?”(散騎侍郎之薪秩,六百石也) “文清、能、公、勤,武斬將搴旗,皆受上賞”,皇后有功,亦不應(yīng)例外,而“皇后與朕同體、朕與社稷同體”,難道獎皇后以錢帛嗎? “功臣既有蔭子之制,何皇后不可報其舊恩?” 事實上,朕寫第一道手詔之時,就想詳述皇后的功績了,但皇后謙遜,堅決辭謝;朕想著,寫第二道手詔之時,總可以敘及了吧?但她還是辭謝! 哎,真是拗不過她! 非但如此,她還上表,請朕撤回前議—— 這一回,朕再不能答應(yīng)她了! 酬不酬功,還在其次,關(guān)鍵是不能叫天下人誤會了她! 至于何某,朝廷有諫臺、有司隸、有廷尉,何某若不稱職,自然有彈劾他的;若是違法亂紀(jì),亦有國法在!怎么就抓住他的出身不放呢?如是,傅說、姜尚、百里奚這班人又該何如呢? 再者說了,朕不過是要何某“備顧問、出入侍從”而已——也不是要他現(xiàn)在就去“管機要”呀? 好了,朕說的夠多了,到底應(yīng)該咋辦,就請諸賢公議吧! 哦,對了,皇后說段廣“應(yīng)受上賞”——既如此,那就賞吧!再賜段廣絹五百匹! * 段廣都帶了哭腔了,“伯始!不能再封駁了!再封駁,天下皆將目我以不臣!” 頓一頓,“太傅若堅持封駁,我……我只能求去了!” 朱振的臉,陰沉的好像馬上就要傾盆大雨了,半響,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好罷……” “好!好!” 朱振喃喃自語,“到底是哪個如此手段?難道,就是那個何天?唉!還真是小覷了此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