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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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謐堪堪走到門口,只聽身后有人高聲叫道,“明公!” 賈謐一怔,這個冒充太子的家伙什么身份,大致可以想見——或為給使,或為衛(wèi)士,反正不是黃門——胡子拉碴的。他若求饒,應該喊“常侍”“賈常侍”,怎么會喊出“明公”來呢? 腳下不由放慢了。 何天聲音清朗,“宗室強盛,權(quán)戚當朝,乾坤失序!仁人志士,當同心戮力,共獎王室!明公以微恚而欲誅壯士,奈何?” 賈謐心頭大震,不由自主,就駐足了! 他轉(zhuǎn)過身來,死死的盯著何天,半響,“君……何人?” 君? 有戲! “仆平陽何氏,草字‘天’——” 頓一頓,何天從容補充,“半個月前,弘訓宮載清館,幾為楊太傅杖斃者,即仆了?!?/br> 賈謐目光霍的一跳! 這個時代,“君”、“仆”,是士人之間的平輩稱呼。而“明公”,既是幕僚對主君的稱呼,也是士人之間對高位者的平輩稱呼。 賈謐不說話,也不挪開腳步。 不能冷場太久呀,“仆離鄉(xiāng)赴京,本有芻蕘,欲芹獻尊前——” 頓一頓,自失的一笑,“未曾想,居然與明公以如此一種方式邂逅——真正是尷尬了?!?/br> 賈謐還是不說話,半響,終于深深點頭,“好自為之……后會有期?!?/br> 說罷,轉(zhuǎn)身而去。 目送賈謐出了門,何天一口氣xiele下來,這才發(fā)覺,已經(jīng)汗?jié)裰匾铝耍?/br> 初初傷愈的身體上上下下無一處不酸痛,然而……酸爽!痛并快樂著! 接著冒出一個念頭:名不虛傳,這個賈小伙兒,還真帥??! 這還真是一個盛產(chǎn)帥哥的時代呢! 便看到那個宦者,半張著嘴,呆呆的——還沒有回過神兒來。 何天一笑,虛虛作揖,揚聲道,“姊姊可在?還要辱勞!” 屏風、帷帳之后,幾個宮女轉(zhuǎn)了出來——何天所料不錯,她們本也沒有離開。 幾個女孩子的臉上,都有驚魂未定之色。 本來,以為這是一件既有趣、又易辦的差使,賈常侍怎么會硬闖太子寢殿內(nèi)堂?替這個給使更衣多半派不上用場——不過是最后的保險罷了。 萬一賈常侍一定要看個究竟,那么看到“太子”確實正在歇息,自然就“臣告退”了。 哪里想得到,他一定要逼“太子”起身呢? 更加意外的是—— 何以這個小小給使幾句話,眼見雷霆大作的賈常侍便云收雨??? 何天含笑說道,“差使辦砸了,還穿著這一身兒……太不恭敬了!所以,還要再請姊姊替我……更衣!有勞了!” 為首一個宮女,怔怔的看著何天,半響,點點頭,“當然?!?/br> 頓一頓,“不過,你的舊衣衫,實在不大要得,已經(jīng)扔掉了,一時之間,還來不及替你準備新衣衫,這……是我們思慮不周,抱歉的很。” 何天微愕,“???那……” “你的舊衣衫,既已破損,上頭還有血污,且已過了半個月,大約是怎么也清洗不掉的了?!?/br> 莞爾一笑,“姊妹們玩笑,說‘這位給使,身上倒是沒啥味道,干干凈凈的’——身上確實干凈,衣衫可就不然了,而且,也是頗有些味道的?!?/br> 何天臉上一紅,微微躬身,“有污姊姊耳目了!” 其實不干耳朵啥事,可是沒有“有污鼻目”說法呀? 之前更衣之時,何天昏天黑地,只曉得溫香軟玉環(huán)繞,至于燕瘦環(huán)肥,根本無從細辨,現(xiàn)在看清楚了:這位宮女一張鵝蛋臉,雖談不上十分容色,卻屬于很耐看的那一類,年紀不過十七八,卻頗有些鄰家大姊姊的味道,一顰一笑,皆令人如沐春風。 還有,何天的印象中,幾個宮女都是雙丫髻,但這位宮女卻是垂掛髻,也即雙丫梳做環(huán)狀,垂于兩鬢,較雙丫髻略顯成熟些。 大約是個小小的女官? 當然,“燕瘦環(huán)肥”既無從細辨,人家的發(fā)型也未必就都看明白了,再者說了,也許,彼時她在俺身后忙乎呢? “你看這樣行不行?若不嫌忌諱,就先替你換一套干凈的宦者衣衫,過后,待尋到了合適的新衣衫,再送到你的下處?可好?” 這算很周到了,何天躬身作揖,“一切聽姊姊的安排?!?/br> 直起身來,“不敢請教姊姊芳名?” 微信電話號碼啥的總得要到手吧? “我姓蔣,”大大方方的,“名‘俊’——‘俊乂’的‘俊’?!?/br> “蔣姊姊?!?/br> 此時代,請教一個女子的姓名,并不如后世那般唐突;再者說了,俺里里外外都被你看透了,留一個名字咋的啦? 還有,這個蔣俊,談吐不凡,沒讀過書的人,是不大會用“俊乂”這個詞兒的。 接下來便是替何天更衣了。寬衣、解冠,是一定要“姊姊們”幫忙的,何天又一次被扒的干干凈凈,不過這一回,他雖然依舊忸怩,但已從容多了,而宮女們也沒有再嘻嘻哈哈。 至于換穿宦者衣衫,何天連聲說“不敢再辱勞了”,但蔣俊說了句“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何天愣住了:這位姊姊,真的是讀過書的呢! 替他一切穿戴好后——還附送了一對布履,女孩子們又開始活潑起來了,包括蔣俊在內(nèi),都說,“偌大一個東宮,除了太子之外,你可是俺們唯一服侍更衣的人呢!” 那個宦者一直在旁邊呆呆的看著,直到何天提醒他,“差使辦完了,要不要報給孫郎中啊?”他才“啊”一聲,如夢初醒,急趨而出,惹得女孩子們一陣嬉笑。 “照我說,”蔣俊說道,“你也不必在這里等孫郎中了,不然,他見了你,除了一頓狗血淋頭,也沒別的話可說罷?何必干等著挨罵呢?反正,差使辦成也好、沒辦成也好,都是辦完了的——既辦完了差,就沒有還留在太子寢殿的道理了。” 這是很替何天著想了,“多謝姊姊指教?!?/br> 走出太子寢殿之時,何天突然想到:蔣俊既然讀過書,那么我對賈謐說的那幾句話,她就應該能聽懂! 聽懂也沒啥吧?那幾句話并不涉及太子,難道,她還跑去給楊駿報信不成? 不至于吧? 楊駿杖我,就是打太子的臉,東宮上下,正應該同仇敵愾??? 好吧,先不管這個了,現(xiàn)在,我要做的,是等待。 我不確定我等到的將是什么,但我有強烈的預感——“靡不有初”,我和賈氏,不久之后,就會有一個“初”的! 我確定,我急就章出來的那幾句話——“宗室強盛、權(quán)戚當朝、乾坤失序”“仁人志士、同心戮力、共獎王室”,正為賈氏念茲在茲、乃至魂牽夢繞者也! 我曉得,賈謐和他的姨母兼姑母最想要的是什么?以及,他們最緊要的關(guān)隘在哪里? 而雖說是“急就章”,其實,某些事情,也是我“念茲在茲”的——已經(jīng)“念”了十幾天了! 因為,既發(fā)生了弘訓宮載清館事件,則我不論為出人頭地,還是為倒楊復仇,就都只有一條路可走了,那就是投入楊駿之對立面——賈氏! 同時,我的幾為楊駿杖斃,又是叩開賈氏大門的一塊最好的敲門磚。 今日之事,禍兮福兮,也算是天意了! 好罷,如某人之言,“后會有期”! 回到蔣俊口中的“下處”——那個小耳房,何天方才覺得,已餓的很了,這一趟荒唐的差使,跌宕起伏,而且,也算是鬼門關(guān)前又一轉(zhuǎn),著實心力交瘁。 養(yǎng)傷的這段時日,清水、胡餅都是常備的,何天一邊慢慢的咬著餅子,一邊捋著自己的思緒,做一個小小的復盤。 別的都罷了,只是—— 歷史上,賈后,惡名素著啊! 自己投入她的陣營—— 唉,心理上,還真是有些轉(zhuǎn)不過這個彎兒來! 可是,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沒有了。 再者說了,就在賈后的陣營里,也不是不可以為善吧? 別再糾結(jié)了! 先活下來,才談的上別的! 賈謐的“后會有期”,不是這一兩天的事兒;這一兩天,還是得先對付孫慮——差使辦砸了,不曉得他咋扒自己的皮呢? 不過,若賈謐沒有繼續(xù)為難太子,孫慮應也不會太聒噪自己吧? 大不了,給他送些錢——太后不是賞了五千錢嗎? 現(xiàn)在,只好先等著了。 一直等到了日影將將西斜。 孫慮固然沒過來“聒噪”,郭猗也一直沒有露面。 咋回事兒? 何天目下在東宮,其實“妾身未明”:不曉得自己的該管是誰?不曉得自己真正的“下處”在哪里?也不曉得,自己這個給使,日常的正經(jīng)活計是什么? 正想著是不是出去打探打探,外頭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郭猗。 只是,何以如此急促?近乎小跑? 宮中的規(guī)矩,不到萬分緊急,宦者是不許奔跑的,就有急事,也只能“急趨”。 何天微覺不安,“咯吱”一聲,門開了。 郭猗神氣不是神氣,顏色不是顏色,“快走!快走!” 何天微愕,“走?去哪兒?” “逃!離開東宮!” ??? “中宮來人……傳你!” 中宮?皇后? 何天心頭一跳,眼睛已放出光來—— 我還以為“不是這一兩天的事兒”,孰料,那邊兒的動作竟如此之快?! “中宮傳我——沒有什么呀?” “嗐!你不曉得!”郭猗惶急之情現(xiàn)于顏色,“孫慮那條狗子向太子進讒,說中宮傳你,一定是為追究冒充太子之事——” 喘口氣,“為‘釜底抽薪、免除后患’,應搶在中宮來人之前,殺掉何某人!如此……就‘死無對證’了!” 何天腦子里“嗡”一聲。 “太子已差了左衛(wèi)率,過來拿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