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羅斯走后，云曦安靜地從神臺上坐起身，理了理凌亂的衣服，抬頭望向面前宏偉的神像。玉白石雕刻的祂，似男非男，似女非女，中性化的外表更加增添代表人類起源的神性，光從琉璃天頂照下，為祂披上一層朦朧的外衣。

    如果不是云曦知道祂已拋棄世人，恐怕真的會為那低垂憐憫，俯視眾生的神情所凈化。

    她的唇輕顫了一會，很久后才喃喃道“這是你的選擇?！彼男闹序v起無名烈火，甚至想剛才如果和卡爾羅斯真的做到最后，會不會能把這位高高在上的神給氣得跳下來。

    選擇不再眷顧人類，選擇召喚我迎接你造物的終焉。

    所以她沒有外掛，沒有超凡的能力，每一步都走的舉步維艱，因為祂本就不想讓這個種族存活下去，她是最后的救世主，也是無能為力的行刑者。

    她站在那里，凝視了很久很久，久到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來了。

    “勇者大人?！币粋€略微有些耳熟的聲音從正門傳來，發(fā)聲的人也像是思考許久后才決定打破這份寧靜。云曦轉(zhuǎn)過頭，見到來者的樣貌時，短暫地陷入思考。

    “我記得你是……’耀陽’的首領(lǐng)?！彼幸活^略顯黯淡的橙紅發(fā)，溫和的藍眼里散發(fā)著睿智的光，相貌清秀，但也沒什么存在感。不過云曦想起來了，這位可是原本邊境反抗軍的領(lǐng)導者。一位平民出身的傳奇人物。他們剛剛從北境的地下聯(lián)合中分別，沒想到這么快能在神殿見到他。

    他的笑容顯得有些苦澀，只是說“不過是虛銜罷了，現(xiàn)在，我是’曙光’的一員，您忠誠的追隨者?！痹脐仫@得有些懷疑，不怪她多想，他出現(xiàn)在這里也顯得太巧合了，所以她問“你是來找我的嗎？”

    青年沉默片刻，半晌才說“是，也不是。我本來是為了做禱告而來，當然，也有聽說您在王城的原因?！彼穹纯管姷脑S多人一樣，習慣稱呼皇城為王城，因為他們并不認可所謂帝國的統(tǒng)治，認為萊頓仍然只是個王國。

    “你看起來有心事？”云曦隨口一問，要說心煩，估計沒幾個人比她更煩。但關(guān)心他人像是刻在她行為本能里的動作一樣，即便遭受了那么多不公正的對待，也仍然保持著這種習慣。

    “心事……或許吧?！彼翡J地察覺到云曦或許并不太信任自己，躊躇了一會才說“您不記得我了，是嗎？不，這也很正常，畢竟我原本……”

    他顯得有些局促，比起之前談起局勢和戰(zhàn)況時自信豪邁的模樣差之甚遠，云曦開始懷疑人生了，她的記憶力雖然稱不上很好，但也絕不差。連有一面之緣的兒時娜塔莉她都能回想起來，沒道理這么久了她想不起面前之人。

    除非，他的變化非常大。

    “勇者大人以前在萊頓的王立學院學習過一段時間，那時，我曾經(jīng)受到過您的幫助……”他顯得難以啟齒，像是扒開了陳舊的傷口一般，原因很簡單，這么說之后，云曦瞬間就想起來他是誰。

    “戴文？”她猶豫地開口。記憶里，戴文的頭發(fā)比現(xiàn)在長的多也黯淡得多，她一直以為是棕色。長發(fā)遮蓋了他的面容，顯得格外畏縮，身姿也不似這般挺拔。畢竟他是平民——王立學院里極少數(shù)的平民，除了天資以外別無長處，自然受到了那些浪蕩貴族的欺辱。

    平民害怕遭受報復，又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只得忍氣吞聲。不怪她之前沒印象，戴文這個名字——在這個世界屬于是街上喊一聲起碼叁個人都會回頭的大眾款。

    “是的?！彼露Q心般長舒一口氣“那時，我被謝拉公爵之子他們欺辱，從二樓摔下來，是您向我伸出了援手……”云曦莫名心底一痛，如今有所成就的反抗軍首領(lǐng)和昔日那個被推落階梯的可憐少年影子重迭在了一起，讓她想起另一個人。

    如果他還活著，是不是也像這樣呢？

    “我一直很想對您說謝謝?！彼蛟脐鼐狭艘还巴心母?，托神的恩寵，那之后斗膽借著您的名號，我順利完成了學業(yè)。正因如此，才有如今的一切?！?/br>
    “我沒做什么。”她回過神來，語氣稍緩“幫助你并非純粹出于公義，還有我的私心。以前，我有一個故人也如你一般。非要說的話，我不過是害怕悲劇重演?！?/br>
    那時候，她憎恨自己的無能，憎恨世界的丑惡，可直到未來直到現(xiàn)在，她都帶著那一份活了下去，像是他的擁抱不曾遠去。悲劇既已發(fā)生，與其自怨自艾，不如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情，使得痛苦不再傳承。

    “但這不能減淡我的感激之情?！贝魑膱?zhí)著地說“公義也好，私心也罷。無論如何，您的幫助是切實的。”

    “您知道嗎？我的家鄉(xiāng)在天空河，您曾經(jīng)去過?！彼Z調(diào)懷念。

    “我知道，您認為從結(jié)果上來說，巨人族覆滅，那是為數(shù)不多的不勝仗。但是，如果沒有您在戰(zhàn)斗中擊毀魔脈，那么魔石礦失守，魔族將以此為據(jù)點，我的家人，無數(shù)人的家人也會因此死去，那里會成為一條血河?！?/br>
    “事實上，這也是我來找您的理由之一?！彼Z氣遲疑，看起來也知道自己接下來這個想法過于大膽“因為地區(qū)原因，我與魔族騎士之一’暴怒之焰’薩曼短暫接觸過，我認為，事情似乎還有別的解法?！?/br>
    “你的意思是？”薩曼確實不太一樣，黑暗精靈即便是暗屬性的墮落種，但也是精靈，實際上和正統(tǒng)魔族有些差別，對比起來，他算得上沒那么喜怒無常。

    戴文深吸一口氣，收起個人情緒，認真對云曦長篇大論了一番關(guān)于說服暗精靈歸順地上界的可能性演說。從各個方面無一不細致，不愧是能從如此教育不公平的地區(qū)拿到王立學院入學資格的精英。

    云曦聽完非常震驚，哪怕是被圣樹之靈點化過的自己都做不到這樣細致的考量。她敢保證，薩曼但凡腦子稍微正常一點，一定會被說動。

    “……瘴沼區(qū)其實對暗精靈來說非常不宜居，他們本身在魔界倍受排擠，即便能夠等到瓜分地上界，到手也不過寥寥。除了薩曼以外已經(jīng)越來越不能適應魔界環(huán)境。何況，他們認為自己信仰的暗樹之靈是中性神，乃是’黑暗’而非’邪惡’的。結(jié)界方面……”

    “……但是，勇者大人。這些話得由您來說?！贝魑膽M愧地說“雖然在薩曼負責的區(qū)域里他行事并不殘忍粗暴，但卻根本沒有和我們交流的意思，我自己差點死在他手上?！?/br>
    繞來繞去，還是落到她身上了，云曦想想都明白，薩曼就算相對正常，當然也不是誰來勸他跳反都肯搭理的，甚至是自己，一樣沒把握能在他起殺意之前說服他。

    “我試試吧。”可云曦只能應下“雖然這樣有暴露風險，但是也必須這么做?！狈ɡ呀?jīng)被封印，剩下的家伙里最棘手的就是他，假如他全力阻止計劃，基本上就沒下一步了。

    魔王最近經(jīng)常外出，還帶著傷，看起來有別的事情要忙，趁此機會，一口氣奠定勝利之石。

    “勇者大人?！彼伎贾姶魑暮孟襁€有話想說，微微頷首示意他講。

    “我的確非常感激您，但不是對您有什么非分之想，也不是想借此羈絆使您對我更加關(guān)注。因此，我覺得我是有資格說這句話的……”雖然這么說，但他不合時宜地紅了耳根，云曦選擇性忽略這一點，表情不變。

    他松了口氣，似乎還不知道自己的失態(tài)，他期待地說“未來，等一切結(jié)束后，可以請您來到我的家鄉(xiāng)嗎？我的意思是，我的母親和同鄉(xiāng)都非常敬仰您……”

    “當然。”這一次，她回答地非常干脆“替我向你的母親問好。”

    假如自己還有未來的話，她會走遍這片大陸每一處美好的地方。

    替那些，已經(jīng)沒有未來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