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扳動了一個什么開關(guān)，又開始緩緩講那個已經(jīng)跟無數(shù)人講過一遍又一遍的故事。

    “我六歲時候，縣里鬧鼠疫，家里人都死絕了，就剩下我一個。他那年十六，剛出師，一腔熱忱去疫區(qū)做大夫，將我救了出來。

    我忘了名字，他說我吃了他兩根人參才吊住命，不如就跟他姓，叫周參參，以后我做他meimei?！?/br>
    許三一邊聽她講故事，一邊不受干擾地查看周辰砂的眼睛、口鼻等處。

    “但是我喜歡他，從十四歲就喜歡了。他是蘇州府最年輕最俊俏最有名最有耐心的大夫，為人卻嚴(yán)肅古板的像個小老頭，說meimei就是meimei，說我年紀(jì)小，不知道什么是喜歡。

    我纏著他，連他搗藥抓藥都纏著，我一說喜歡他，他臉就紅，眼睛就到處亂瞟。直到去年，他被我纏得煩了，說我要是十六歲不嫌棄他年紀(jì)大，還喜歡他，他就娶我……”

    許三面無表情，將周辰砂的脖子用刀割開，他的尸體已經(jīng)開始腐爛，像是切一塊豆腐樣容易。

    “我日日盼著到十六歲。后來有一天，晉城富紳錢老爺?shù)莫氉油话l(fā)惡疾，請他過去診治，藥材中唯獨缺了一味朱砂，奇怪的是整個晉城都找不出一兩朱砂，說是有人將它們?nèi)假I走了。

    他連夜去了附近的贛城，也未尋到一刻朱砂，無奈之下只能先吊著錢郎君的命，自己親自炮制。

    他叮囑錢家萬萬不可給郎君進(jìn)食，但那個郎君的母親不聽勸，偷偷給錢郎君喝了一碗雞湯，當(dāng)夜錢郎君人便沒了?！?/br>
    許三見周辰砂脖子里的血rou雖有腐爛，但未見中毒之跡，于是解開周辰砂的衣裳，將刀對準(zhǔn)他的胃上方三寸。

    “錢家急忙召他過去，那時候天才剛剛亮，我怕他忙起來吃不上飯，于是給了帶了兩個糖餅。”

    “我等了他一夜，第二天早上的時候，他被錢家抬回來的，他們說他突發(fā)急癥，人一下子就沒了……”

    “他人叫辰砂，也就是朱砂，他說這個名字辟邪扶正，萬惡不侵。”周參參輕笑了一聲，帶著些自嘲：“我不信他是突發(fā)惡疾死的，我懷疑是錢家害了他，于是告到了知府上，但知府那里根本查不出什么異常，匆匆剖開他的肚子檢查一番，便認(rèn)定錢家說的對。”

    周參參的故事講完了，她在刑部穿梭的這些日子，無論遇到刑部的大人們也好，還是刑部掃地的下人，都要抓著他們一邊哭一邊講。那些人早就聽得不耐煩了，她卻還是一遍一遍講。

    逢喜掏出一個帕子放到她手里，示意她將眼淚擦擦。

    她沒法勸，也沒那個感同身受的資格去勸。如果周辰砂不死，他們今年就該成婚了，會很幸福地生活一輩子。

    周辰砂去給病人看病，周參參便在家做一桌子飯等他回來，晚上的時候，兩個人一起在燈下下棋、看醫(yī)書，或許還會生兩個孩子……

    許三面色依舊如常，破開周辰砂被縫合的歪歪扭扭的肚子，檢查他的腸胃，忽然眉頭一皺。

    逢喜捕捉到他的神色，連忙問：“許先生可是看出什么了？”

    許三又將刀口擴大了一些，招手讓逢喜靠近一些，但忽然想到她是個女子，又嬌生慣養(yǎng)，“你應(yīng)該受不了這樣的場景，往后站站吧?！?/br>
    于是皺皺眉，叫劉大壯過來。

    這是現(xiàn)場學(xué)習(xí)觀摩的好機會，逢喜自然不能不看，她湊過去道：“受得了！先生您說?！?/br>
    見血rou這種東西一回生兩回熟，上次她看蕭琢殺得血rou橫飛的兩股戰(zhàn)戰(zhàn)眼淚汪汪，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面對一灘剖開的腐rou面不改色。

    許三見她這樣，目光中略多了些贊許，這樣的話，他還肯多交她一些東西，于是給她講解：“你看他的器官如何？”

    “腐爛程度過高，但局部略有差異？”

    許三指著這些爛rou道：“我觀察過了，死者并非死于普通的烈性毒藥，你看他尸體并未有中毒的跡象，腸胃喉嚨都未變色，但死因卻是因為腸胃出血、心肺衰竭、窒息而死?！?/br>
    他又掀開死者的唇，齒部有玫瑰斑。

    逢喜看過幾本關(guān)于仵作的書，認(rèn)出來：“這玫瑰斑是窒息而死才會有的?！?/br>
    又看死者的臟腑，有明顯的點狀淤血痕跡，有發(fā)臭的腐血堆積。

    周參參握緊了盲杖：“是，知府的仵作也是這么說的，但憑什么心肺衰竭窒息而死就是他突發(fā)急癥……”她胡亂地?fù)u頭：“他沒病，他平常身體很健康?！?/br>
    逢喜扶住她，讓她稍安勿躁，聽許先生繼續(xù)說下去。

    許先生讓逢喜從藥箱中掏出一副手套穿戴好，將自己的刀遞給她，沖她揚揚下巴：“你試試將他的胃和腸子切開?！?/br>
    逢喜看歸看，動手又是另一回事了，她手有點發(fā)抖，但還是照著周辰砂的胃部下了刀。

    許三讓她往旁邊側(cè)身躲一下，又呵道：“下手快準(zhǔn)，不要拖拉?！狈晗彩忠活?，但還是聽話地照做，只見膨脹的胃里噴出大量腥臭的液體。

    “你看看這里面有什么？”

    那些積液緩緩流出，連劉大壯一個糙漢子都忍不住干嘔，逢喜屏住了呼吸，在胃里一頓摸索。

    “并沒有什么東西?！狈晗矂傉f完，忽然頓住，小心翼翼從里面取出一顆種子似的東西。

    她神情緊張起來，沿著往下解剖，又發(fā)現(xiàn)了腸壁中也粘連著這種種子的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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