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秋嗯了一聲：師叔真是什么都能猜到，她笑了笑，原也沒有什么誤會的，只是我多心了，我跟傅湘還是好朋友的。

    滿江雪原本不欲多問，但心中閃過與謝宜君的對話，滿江雪便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所以你誤會她什么了？

    尹秋自是沒有發(fā)覺滿江雪的用意，老實(shí)道：是這么回事，孟璟跟我說，她在青羅城的時(shí)候見過傅湘一面，說她來云華宮之前就會功夫了，我聽說后免不了猜測傅湘為何要隱瞞自己的身手，所以今天她回來，我就和她過了幾招，不過她很誠實(shí)，她承認(rèn)她之前就學(xué)過武了。

    聞言，滿江雪眸光微閃，側(cè)目瞧著尹秋道：她之前學(xué)過武？

    尹秋專心吃著飯，也未留意滿江雪的神情，回答說：是啊，可厲害了，我們新弟子院怕是沒幾個(gè)人打得過她。

    滿江雪得了這話，自然而然沉默下來。

    她正暗自思索著，又聽尹秋說：我先前還奇怪呢，傅湘既然會功夫，那傅樓主干什么還送她來宮里學(xué)武？問了才知傅湘是瞞著呢，連傅樓主都不知道她會功夫的事。

    滿江雪皺了皺眉，問道：那她可有說過，為何要隱瞞此事？

    尹秋回答說：這我也問過，傅湘說她不想待在明月樓，傅樓主不喜歡她，樓里的人也不拿她當(dāng)小姐看，她在家中還比不上賓客受人待見，倒不如來云華宮過得舒心自在。

    滿江雪便得出了結(jié)論傅岑不知家女已有武藝，傅湘是個(gè)深藏不露的。

    看來謝宜君說對了，明月樓還真是得防備一二。

    既然如此，新弟子大會你怕是贏不了她了。滿江雪說。

    那可不一定，尹秋說，我們約定好了，不能用其他功夫，只能用武課上學(xué)的功夫較量，否則對別的參賽弟子也不公平，這樣一來，我還是有機(jī)會贏的。

    滿江雪安靜片刻，看著尹秋道：那你現(xiàn)在，還想不想拜掌門為師？

    尹秋瞄了她一眼，略有些賭氣地說：不想也得想啊，只有拜掌門為師才能留在宮里，要是到了別的峰脈，說不定會被陸師姐送到宮外磨練，一年到頭只有年節(jié)時(shí)才能回來，她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接著說，誰讓師叔不肯收我為徒呢，我除了勤學(xué)苦練為新弟子大會做準(zhǔn)備，也沒別的出路了。

    聽她這一套一套的，話里話外都在挖苦自己，滿江雪莞爾道：那就贏過傅湘再說。

    尹秋本想問一句萬一輸了怎么辦，但一想這話若是說出口，滿江雪必會又來說教她沒有自信，尹秋及時(shí)剎住了話頭，順嘴說：贏了又能如何？

    贏了自然有贏了的說法。滿江雪笑得含蓄。

    尹秋還以為她要說什么呢，這說了也等于白說，忍不住頂了句嘴道：這我還能不知道么

    她低垂著眉眼，說完這話便不敢看滿江雪了，怕挨打，嘴里塞了一大口菜，腮幫子鼓得滿滿的，每咀嚼一下，兩只耳朵也都跟著動起來，活像是只小兔子。

    滿江雪看的手癢，在她軟乎乎的耳垂上掐了一把，以示小小懲戒。

    飯后，兩人圍著火爐坐下消食，滿江雪叮囑著：倒春寒還未來，這春日里還得冷上一陣子，自己記得添衣，春裝好看也別硬穿，省得著涼。

    尹秋乖乖點(diǎn)著頭，看了一眼天色，說：時(shí)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滿江雪便起了身，拉過尹秋的手說：我送你。

    尹秋貼在她身上依戀了須臾，很懂事地說：不必了，我自己能回去的，師叔送我出院子便好。

    兩人便一齊行出門外下了階，天色暗了，各處的燈籠也都掛了起來，寒涼的春夜潮濕了些，風(fēng)里都帶著薄霧和水汽，尹秋瑟縮著頭，與滿江雪十指相扣，穿過熟悉的庭院時(shí)，尹秋見了那滿院如霧如煙的紅楓，有那么一瞬間，她竟荒唐地生出一種自己還在紫薇教的錯覺。

    云華山山勢高聳，常年不缺日照，所以楓樹生長得格外好，紫薇教總壇地勢低矮，又有四面高山環(huán)繞，日光不足之下，楓樹也顯得要遜色許多。

    尹秋看著那層層疊疊的楓葉，腦子里冷不丁想起了一句話。

    我只能告訴你，不論是你爹娘大婚，還是你娘生產(chǎn)，這兩個(gè)重要的日子，滿江雪都沒有到場。

    這是南宮憫留給尹秋的一個(gè)懸念。

    她沒有說出背后的原因，她只說那原因尹秋若是得知，怕會接受不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東西會讓她無法接受？

    尹秋驟然想到這茬，求知欲再一次被勾了起來，可她扭頭看向滿江雪，不知為何話已到了嘴邊，卻怎么也問不出口。

    連南宮憫都不愿輕易告訴她的事，師叔就一定會告訴她嗎？

    答案顯而易見。

    尹秋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將疑問咽了回去。

    她暗暗地想，一定要找個(gè)好時(shí)機(jī)問個(gè)清楚才行。

    第72章

    入了夜,月亮升起來，掛在那樹梢頂上，像一葉扁舟。

    春夜里月色好,院兒里攏著淡淡花香，是桃樹上頭擠出來的,大大小小的房舍都熄了燈,只余滿地清淺月光,微弱地照亮了一處晃蕩的水洼。

    那水洼里映著兩個(gè)黑梭梭的人影。

    尹秋在昏暗中探頭張望了許久，見得間間弟子房都已黑了下來,這才回頭沖身后蹲著的人說：你跟著我，別鬧出動靜。

    孟璟捏緊了手里的衣物,輕輕點(diǎn)了下頭。

    尹秋打頭陣,先一步從廊角行了出去，孟璟小心翼翼地跟上她的腳步，兩人佝僂著身子,在冷風(fēng)中潛行了一陣,躡手躡腳推開了湯房大門，甫一入內(nèi)，尹秋便將門閂鎖上了。

    這時(shí)候大家都睡了,水也還熱著,尹秋搬了個(gè)小板凳坐在門口，盯著外頭說,你快些洗，我替你把門。

    孟璟看了她一眼,匆匆褪了衣衫入了湯池，回首說：你不洗么？

    尹秋擺擺手，示意孟璟不必管自己,說：我先前洗過了，你抓緊時(shí)間。

    子時(shí)剛過，弟子們都早已睡下，巡邏的護(hù)衛(wèi)弟子也已來過兩趟，院兒里沒什么人，孟璟從未在這等時(shí)分來過女院，即便有尹秋替她望風(fēng)，孟璟仍是有些抑制不住的緊張，好在直到沐浴完也無人來過此處，孟璟穿好了衣裳，揪著的心才終于放了下去。

    以后你要沐浴，提前跟我說一聲就是了，尹秋面朝著大門，至始至終都沒有回過頭，總比你半夜來洗冷水好得多。

    孟璟的確許久沒有洗過熱水澡了，自從來了云華宮，她便長期用冷水沐浴，同樣是洗冷水，在男院還有被男弟子發(fā)覺的風(fēng)險(xiǎn)，是以她只能每晚都提心吊膽地往女院跑一趟，就算被女弟子瞧見了，也不至于太過難堪。

    湯房沒有燈盞，僅有些微從窗紙投進(jìn)來的月光，孟璟借著那光線穿戴完畢，面頰被水霧熏得有些發(fā)紅，她看著尹秋的背影，輕聲說：謝謝你。

    尹秋笑了笑：不客氣，你好了沒？

    孟璟嗯了一聲。

    尹秋便起了身，將小板凳擱回原處，說：那我送你出去。

    她說著，輕輕抬起門閂推開了一條細(xì)縫，謹(jǐn)慎地觀望了一下外頭的動靜，瞥見院子里無人走動后，她才將門徹底推開，側(cè)臉說：來。

    廊檐下的燈籠不知何時(shí)也都滅了，今夜月色雖好，卻并不能起到照明的作用，尹秋極力瞪大雙眼，在昏暗中辨別著周遭的景物，她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孟璟跟上來，正欲扭頭瞧瞧時(shí)，一只纖瘦蒼白的手臂倏然自屋內(nèi)伸出，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登時(shí)就將尹秋給拽了回去。

    尹秋嚇了一跳，剛要下意識驚呼一聲，那只手又迅速從她手腕移到了她臉上，將尹秋的嘴捂得死死的。

    別出聲。孟璟低沉的聲音響在她耳側(cè)。

    聽見孟璟這刻意壓低的嗓音，尹秋沒來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小聲說：怎么了？

    察覺她說話時(shí)的吐息都噴薄在掌心，帶來一陣溫?zé)岬挠|感，孟璟手指一僵，旋即拉著尹秋快步跑回湯房內(nèi)的屏風(fēng)后躲了起來。

    有人來了。

    兩人擠在一處蹲著，都將視線放到門口，不多時(shí)，便見兩個(gè)女弟子抱著衣物推門進(jìn)來了，和她們一樣，這二人也是一進(jìn)來就將門反鎖上，像是怕人瞧見似的。

    好黑啊，怎么都不點(diǎn)燈的？一名女弟子說。

    還不都怪你，白日里不好好上課，被教導(dǎo)師姐罰了練劍，這會兒回來有熱水就不錯了，黑就黑點(diǎn)罷。另一名女弟子說。

    可我看不清啊，哎，你幫幫我。

    真笨！去把衣裳掛起來。

    瞥見那女弟子握著衣裳朝屏風(fēng)這處走了過來，尹秋心里一沉，正思索著要不要換個(gè)地方躲一躲，旁邊孟璟已飛快起了身，順手便將尹秋一提，拽著她眼疾手快地藏進(jìn)了柜子里。

    這一番動作雖快，但仍是免不了弄出了些許聲響，那女弟子顯然聽見了，立即低喝一聲：什么人！

    尹秋一驚，頓時(shí)心跳加速，禁不住慌亂起來，反觀孟璟卻是無比鎮(zhèn)定，若無其事地將柜門緩緩合攏了。

    另一名女弟子正要下水，聽見動靜便問道：有人么？

    好像有腳步聲，那女弟子繞著屏風(fēng)走了兩圈，卻沒見著人影，狐疑道，難道是我聽錯了？

    別疑神疑鬼了你！快點(diǎn)洗完好回去睡覺，另一名女弟子不耐煩道，都這個(gè)時(shí)候了，還有幾個(gè)人像咱倆這么晚才回來的？

    那女弟子不太放心，又在屏風(fēng)周圍仔細(xì)瞧了瞧，末了才將衣裳掛好，與同伴一起入到池中洗了起來。

    透過柜門的縫隙瞧見那女弟子離開，又聽到嘩嘩的水聲傳來，尹秋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手心都出了一層汗。

    好險(xiǎn)。

    要是被她們發(fā)覺孟璟在這里，可就麻煩了。

    尹秋抬手按著咚咚直跳的胸口，心里還有些忐忑，許是因?yàn)槭芰梭@嚇，又止不住的緊張，不過片刻過去尹秋便感到手腳發(fā)起麻來，有些憋得慌，她想換個(gè)舒服點(diǎn)的姿勢，卻是才一動就被孟璟倏地摁住了。

    別動。

    聲音就響在她頭頂，尹秋微微仰首，在昏暗不明的視線中看見孟璟正垂眸瞧著她。

    這柜子不大，甚至還有些狹窄，上頭兩層擺放著皂粉和澡豆一類的洗浴用品，下方則堆著一些木瓢和澡盆，東西雖多，但好在沒將整個(gè)地方占完，只是雜亂無章地疊在柜子一側(cè)，尹秋和孟璟便在另一側(cè)空出來的地方擠著，倒是不至于寸步難行。

    可那些木瓢實(shí)在堆得太亂了，搖搖欲墜的，稍不留神就會有被撞翻的可能，尹秋被孟璟這么一摁，只得忍著不動了。

    外頭水聲不停，尹秋默默祈禱著那兩人快些洗，可沒料到好一陣過去，那兩名女弟子也沒離開，反倒像是玩起了水，嘻嘻哈哈地談天說地，一點(diǎn)也不著急走。

    她們倆倒是玩的開心，就是苦了尹秋，她屈腿半蹲著，站也站不起來，坐也坐不下去，又擔(dān)心將身后的東西碰著，尹秋待得四肢酸痛，呼吸不暢，忍了老半天實(shí)在忍不住了，便伸手搭上孟璟的雙肩，撐著她說：不行了，我好難受

    孟璟也比她好不到哪兒去，同樣是坐立不得的姿勢，縱然兩人身形偏瘦，不算太擠，但這種情況下誰敢輕易動彈？

    忍著。孟璟咬緊牙關(guān)，努力維持著身形。

    尹秋便又忍著了，卻是控制不住地打起顫來，她自己都沒意識到手上用了勁，掐的孟璟皮rou生疼，這么一來，孟璟也忍不住了，她聽見尹秋的呼吸聲愈發(fā)急促，暗道這樣下去怕是不妙，便湊到尹秋耳邊用氣音說：你站起來些。

    尹秋兩腿都在抖，好不容易站起來卻又一頭撞上了隔層，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動，孟璟趕緊將她腦袋一捂，同時(shí)靠著柜子滑坐下去，尹秋擔(dān)驚受怕間只感到腰間環(huán)上了一雙手，下一刻，她便被孟璟給扯了回去，順勢坐到了孟璟腿上。

    一股皂角的香氣霎時(shí)撲面而來，尹秋解放了手腳，頓感渾身上下都輕松了不少，她兩手仍舊搭著孟璟的肩維持平衡，氣喘吁吁地說：我會不會太沉了，壓著你沒有？

    孟璟扶著她的腰，聞言沒有很快答話，而是過了片刻才說：沒有

    兩人便就這么安靜下來，誰都沒有再動彈了。

    饒是如此，尹秋還是繃著神經(jīng)不敢松懈，她豎起耳朵聽著外頭那兩人的動靜，卻只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頗為吵鬧，尹秋吐了吐氣，暗暗安撫自己不要慌，可等她平復(fù)了心緒之后，那心跳聲卻還是響個(gè)沒完，始終充斥在這狹窄的空間里，格外明顯。

    尹秋面露疑惑，收回一只手在心口感受了一下。

    分明跳的不快了，怎么還這么響？

    很快，尹秋就反應(yīng)過來了，那不是她的心跳聲，是孟璟的。

    微弱的光線自門縫鉆進(jìn)來，宛如一縷若有似無的飄帶投在了孟璟的眉眼之間，尹秋垂頭看了看她，心道孟璟看著倒是淡定，實(shí)際卻是比她還要慌張?jiān)S多，尹秋想了想，湊近須臾寬慰孟璟道：你心跳好快，沒事的，等她們走了就好了，別緊張。

    孟璟抬眼看著她，眸中映著那霧氣般的月光，襯得她一雙眼眸濕漉漉的，像是染上了一層霜?dú)狻?/br>
    她沒有說話。

    兩人的氣息交融在一處，是不同的味道，孟璟聞著尹秋身上熟悉的馨香，忽然在這一刻回想起了藏書閣那日，尹秋將外袍蓋在她身上的時(shí)候，她也聞到了這樣的香味。

    像是清淺的蘭花，帶著點(diǎn)些微的甜，聞起來會莫名讓人覺得很安心。

    記憶中，母親身上的氣味，也是有些類似的。

    孟璟的眼神在翻飛的思緒中逐漸變得失真起來，她想起最后一次和母親擁抱時(shí)，她也像此刻的尹秋這樣，坐在母親身上，在顛簸的馬車?yán)锞o緊地靠在母親懷中。

    她還記得那天夜里的血腥味，那么濃烈，那么guntang，也那么叫人難以忘卻。

    心里還是恨的。

    可她恨的不是別人，她恨的，是不能學(xué)武，不能報(bào)仇的自己。

    快了，她們在穿衣裳了。尹秋扒在柜門口，努力瞧著那兩名女弟子的身影。

    她說完這話，正要輕輕將柜門打開一些，腰上卻忽然傳來了一陣痛意，尹秋極輕地低呼了一聲，收回視線看向孟璟，詫異地說：你突然那么大力干什么？弄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