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窈窕 第108節(jié)
下半夜,月皊終于艱難地睡著了??墒撬笏隽素瑝?。她夢見自己的身世剛被揭穿的時候,一張張面目可憎的臉龐湊過來,手指頭幾乎要戳到她的臉上。 那些人用粗鄙的臟話罵她,罵她這個本該和他們一樣的普通人陰錯陽差被捧到高處,享了大福。 在那之前,月皊從未聽過臟話。她太討厭罵人的臟話了。 那些惡意的臟話像一把把刀刺過來,逼著她不停地后退,只能縮在角落里。 月皊夢境中的畫面忽然一轉,被無數人圍起來謾罵詛咒的人變成了江厭辭。 她站在旁邊無助地哭,她大聲哭喊著,求著那些人繼續(xù)罵她就好。她沒有能求動那些人,反而來了官兵將她的三郎的抓進牢中。那些人才終于轉過頭來罵她,罵她還得狀元郎丟官坐牢。 那令她畏懼的陰暗牢房像一只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將她的三郎一口吞噬。 月皊從夢中驚醒,大汗淋漓重喘連連。 “是夢。夢都是假的……”她顫著聲音安慰自己,又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可是……”月皊垂著濕漉漉的眼睫,低聲呢喃自語,“三郎是想從仕的吧?要不然也不會考狀元?!?/br> 她眼睫顫動,帶下淚來。 月皊從不懷疑江厭辭會為了她放棄一些東西,可是她不愿意他的犧牲。 · 李秀雅氣沖沖地回到家,府里的侍女向盛平長公主稟告縣主歸家時的臉色。盛平長公主詫異,去了小女兒的閨房詢問。李秀雅要面子,并不愿意把今日吃癟的事情說出來。 她胡亂說:“下馬車的時候磕了一下,煩?!?/br> 盛平長公主打量著女兒的臉色,也沒拆穿。她點點頭,問:“那你今日去織云巷結果如何?” “結果挺好的呀。” 在月皊那里的經歷讓她有點說不出口,她強壓著火氣說:“母親,我要賜婚的圣旨!” 李秀雅本來就是尊貴的身份,倒也沒有非江厭辭不嫁的想法。在李秀雅眼里,整個長安還不是夫婿任她挑選?江厭辭不過是眾多入了她的眼的選擇中的一個罷了。 可是今天月皊說的話,讓她很生氣。 “我回不回江家你管不著,你能不能嫁進江家我卻管得著?!薄幌氲皆掳s說這話的神情,李秀雅就氣得不輕。 她還就較勁上了! 她倒是要看看這個說大話的月皊,有什么本事阻止她嫁進洛北郡王府! 哼,等她嫁到了江家,第一個鼓動江厭辭把月皊抬回府里當妾,看她怎么磋磨死她! 盛平長公主仔細打量著小女兒的臉色,問:“你這是不是氣話?婚姻大事,你可得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李秀雅道,“母親不是也說那個江厭辭各種優(yōu)秀嗎?就他了!” 盛平長公主對江厭辭的確沒有不滿意的地方,若能成為女婿,也是不錯的結果。她點點頭,道:“雖然圣人當初允了你的婚事恩典。不過如今前太子的事情攪得圣人心情不佳,聽說還病了一回。等等吧,過了端午,就是圣人的整壽大宴,到時候母親給你提一嘴?!?/br> 李秀雅點頭,心里的氣這才順了。 · 宮中,碧芳閣。 碧芳閣是秦簌簌的住處。秦簌簌正握著一把剪子,將插在細口紅膽花瓶里的鮮花剪個稀巴爛。 她心里很煩??粗欢涠鋴善G美好的鮮花在她手中的剪子下被毀掉,才能得到心里暫時的平靜。 秦簌簌千算萬算,怎么也沒有想到李淙會自請廢儲。這能怪她嗎?古往今來,風頭正盛時自請廢儲的太子就沒聽說過??! 最后一朵嬌花被剪碎,秦簌簌“啪”的一聲,將剪子放在桌上。她上半身向后靠,倚著椅背,眸色幾經變幻。 過了一會兒,她拉開袖子,看著自己手臂上的燒傷。 圣人對賜下的封號很是小氣,公主們的長女若是稍有品行不端也不會賜封縣主。她這個與皇家毫無關系的人能被封縣主,還能住在宮中,這可都是她自己掙來的。 她父親是南地的一個小官,自有了繼母,她的日子便過得很不好。她從小的時候就不信命。所以當年在太后南下時,她費盡心思哄得老人家高興,被帶回了宮中。那一年,她八歲。 宮中規(guī)矩多,身份更是不可逾越的鴻溝。她不滿足沒名沒分侍奉在太后身邊。所以當太后的住處走水時,她毫不猶豫地沖進去救人。手臂和后背上的疤痕,正是那時留下的。也正是因為這件事,被特封了縣主??墒菦]人知道,那場火是她放的。那一年,她十一。 太后雖然位高,可是年紀大了。年紀不大的她,提前給自己找靠山。所以當太后駕鶴歸去時,她已經成了皇后最信賴的人。 在皇后之后,她下一個目標當然是李淙。李淙的體弱簡直不要更美妙。李淙最好早死,她好扶自己的兒子上位。自己的兒子總比男人靠譜。就算她生不出兒子,也干得出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一個兒子來。 她將一切都計劃得很好??墒侨f萬沒有想到李淙會突然撂擔子不干了,而且還將皇后處死了。 “這個壞事的廢物!”秦簌簌深深吸了口氣。 已經發(fā)生的事情再氣憤也無用。秦簌簌逼著自己冷靜下來,開始想未來的路。 李漳、李渡和李溫的面孔浮現在秦簌簌的眼前。 眼下看來李漳似乎是最可能繼位之人。他發(fā)妻去世很多年,一直未續(xù)娶,宮中不是沒有再給他娶妻的打算,都被他以思念發(fā)妻為由拒絕了。秦簌簌才不信什么思念發(fā)妻的鬼話。她開始琢磨自己成為李漳繼室的可行性。 李渡。李渡年紀不小了,有二十五六了。竟一直未娶妻。他以嘮癥養(yǎng)身為由拒絕娶妻,府中似乎也沒有妾室。近日來倒是聽說他府里有了個女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秦簌簌以前就習慣性地分析幾位皇子,她一直沒弄懂李渡不成家的緣由,也曾懷疑過他有龍陽之好。 李溫。秦簌簌搖頭,李溫年紀小,她有點看不上。 “李漳還是李渡?”秦簌簌撿起桌面上的鮮花碎片,放在指間捻蹭著,“李漳繼位的成算多一些,李渡也是個美味的病秧子……” · 又過去了近七八日,月皊坐在調香室里望著離娘以前常坐的空椅子發(fā)呆。離娘早就該回來了,為何耽擱到了現在? 月皊有點擔心離娘。 她與離娘的相識,是機緣巧合,卻也一見如故。以前她是江月皊的時候,她身邊走得近的高門貴女們知道她和一個妓子走得近,也曾暗示過她這行為很不妥當。 在認識離娘以前,月皊的確不曾接觸過那樣身份的女郎。也是因為離娘,她才開始覺得不能以身份來論斷一個人。不管離娘是什么身份,她在離娘身邊的時候會覺得很安心和愉悅,這樣便夠了。 “希望離娘jiejie沒有白跑一趟,能和她的父親相認吧!”月皊發(fā)自內心地祝愿。 離娘小時候借住的小鎮(zhèn)距離長安不算太遠,原本這個時候的確應該已經尋到了人弄清楚身世??墒请x娘跟著微生默趕到小鎮(zhèn)的時候,那戶人家卻已經搬家了。沒辦法,他們只好再根據線索,去另外一個地方尋找。 馬車停在路邊暫歇,侍衛(wèi)去前面的村落里買些溫水和熱飯。 離娘坐在車廂里,挑開簾子望向微生默。同行的這一路上,她無數次地問自己這個男人真的是自己的父親嗎? 微生默獨自立在遠處,吹著骨笛,悲傷的調子期期艾艾。一支曲子終了,微生默聽見身后的腳步聲,他回過頭來,面帶微笑地望著離娘。 離娘猶豫了一下,才說:“我小時候好像聽過這支曲子,有點像。太久了,也記不太清,不能確定?!?/br> 微生默握著骨笛的手緊了緊,他目光落在離娘與阿滟過分相似的眉眼,說道:“這支曲子在姚族很出名?!?/br> 顯然,并不能通過這支曲子來認親。微生默心里很急,他恨不得拿出阿滟的畫像來給離娘分辨,可是他身邊沒有阿滟的畫像??v使阿滟的模樣早就刻在了他的心里,他不同丹青,完全畫不出來。 這一刻,微生默倒是有些悔恨自己不會畫人。他已經派人快馬加快趕回姚族,去尋見過阿滟的人畫了一張她的畫像。不過千里迢迢,不是一時片刻就能趕回來。 微生默與離娘面對面而立,望著對方,心情都有些復雜。他們心里都有著那樣對面之人就是至親的預感,可因為還沒有一錘定音,便不敢讓自己心懷希望。 好半晌,離娘打斷了這份沉默。她柔聲問:“我和你走失的妻子長得真的很像嗎?” “眉眼像。一模一樣的細眉,同樣帶笑的溫柔眼?!蔽⑸x娘的五官,還有后半句話卡在嗓子里。他想說,離娘的口鼻與他有些相似。只是身份未能確定,這話不敢說。 “如果你真是我女兒……”微生默頓了頓,“能和我說說你最后見到你母親的情景嗎?她真的是失足掉進河水里?” 雖然離娘已經說過了,可是微生默不死心,不愿意相信阿滟就這樣失足跌進水中喪了命。他的阿滟是那么堅強的人,多少苦難都闖了過去,若真的因為一個意外喪命,實在太造化弄人。 離娘再一次努力回憶,道:“劉嬸是這樣說的?!?/br> “你見到她的尸身了?”微生默追問。 離娘搖頭:“劉嬸不讓我看。我有一年時間被寄養(yǎng)在劉家。母親回來之后沒幾日便出事了……” 微生默點頭,正是因為離娘的母親曾經離開過一年,才更加讓他覺得自己沒有找錯人。他說:“如果你真的是我女兒,你母親當時失蹤的一年,是回去姚族救我?!?/br> 微生默笑笑,笑容微苦。那是他與阿滟的第二次出逃,結果卻落得和第一次一樣的結果。他只恨當年的自己年少無能,不能保護她。這些年,他拼著一口氣拼命往上爬,可爬到了如今的高位,午夜夢回時仍是凄然落淚,孑然孤寂。 見微生默眼角微紅,離娘不由柔聲勸:“你、你別傷心……” 微生默收了收情緒,溫和笑笑。他抬眼望著蹙眉擔憂的離娘,心里含著垂死者最后一絲的盼,盼著面前的人真的是他的女兒,盼著上蒼垂憐他一次。 他輕舒一口氣,溫和道:“希望你是我女兒?!?/br> 離娘何嘗不希望自己在這世上還有親人。她也慢慢揚起唇角,微笑著柔聲:“我也希望。” “走吧。”微生默轉身朝馬車走去,一邊走一邊笑著說:“我們應該樂觀一些。也許我們不僅能父女團聚,還能發(fā)現你母親還活著。如果你母親還活著啊……說不定那個孩子也能活下來,這樣你就有了個弟弟或meimei。” 微生默笑著這樣說,實則心里知道這根本不可能。若阿滟還活著,她就算只剩一口氣,也會千方百計地回去找他。不可能近二十年音訊全無。 離娘聽著微生默的話,忽然想起來被她忽略的事情。原來當年母親回來時面色憔悴常常嘔吐是因為有孕?她那時候太小了,根本想不到那些…… 離娘抬起眼睛,望向微生默。她忽然發(fā)現自己在潛意識里已經把微生默當成自己的父親了。一路同行,交談并不多,可是那種好似早就相識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 轉眼到了五月初,春風里夾雜的那點寒氣徹底沒了蹤影,暖風拂面只剩暖融融。 今日是端午節(jié),月皊一大早先去了一趟白家,陪了白家夫婦一上午,且在白家用了午膳,又乘上馬車匆匆趕去了洛北郡王府。 沈元衡正從書院里回來,看見了月皊的馬車,他停在府門前等著月皊下來。他笑嘻嘻地說:“廿廿終于胖了點,臉上有點rou了?!?/br> 月皊還沒來得及說話呢,沈元衡又笑嘻嘻地接了句:“沒那么丑了?!?/br> 月皊瞬間豎了眉,不高興地輕哼了一聲,道:“你從小就欺負我。當了我姐夫還欺負人!” “姐夫”二字一下子戳到了沈元衡,他看著月皊往府里走,立馬跟上去,邊走邊低語:“你說我和你jiejie將來的孩子長得會像誰?” 月皊嘀嘀咕咕:“肯定像我jiejie。因為你長得太丑了!” 沈元衡脖子一伸,剛想說話,遠遠看見了江月慢的身影,他立刻輕咳了一聲,挺了挺腰桿拿出幾分穩(wěn)重的模樣,一板一眼地對身邊的小廝說:“夫子交代的書都給找出來送去書房?!?/br> 他自己亦轉了方向,直接往書房去了。 江月慢唇畔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視線從沈元衡身上移開,親昵地拉著月皊的手,一起去見母親。 月皊還沒進屋呢,就聽見母親和身邊的馮嬤嬤抱怨江厭辭離京這么久,端午也不回來。 馮嬤嬤笑著勸:“三郎走的時候說端午會回來,這才中午呢,許是下午或者晚上就能回來?!?/br> 見到兩個女兒邁進來,華陽公主犯愁的眉眼立刻露出笑容,朝兩個女兒招了招手,讓她們兩個過來坐。 “好些日子沒見到廿廿了?!比A陽公主將月皊的手握在掌中反復摩挲著。她打量著月皊的臉頰,笑著點頭:“半個月沒見,咱們家廿廿臉上多了點rou?!?/br> “有嗎?”月皊每日照鏡子一點沒覺察出來,華陽公主半個月沒見她,卻是一眼看出來。 江月慢也在一旁接話:“是啊,我剛回京的時候廿廿瘦了什么樣子了,現在終于長了點rou,不過還是沒有以前臉上rou多?!?/br> 華陽公主親昵地捏捏月皊的臉蛋,慈聲:“再養(yǎng)養(yǎng),養(yǎng)得胖嘟嘟?!?/br> “才不要胖嘟嘟?!痹掳s偎在華陽公主的懷里軟聲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