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山體滑坡的邊緣區(qū)域。礦區(qū)在這里有一個超級大平臺，很長很大，用來暫時放置銀礦石的，上面搭了一個大棚，可以擋雨夜宿，這一夜的暴雨，哪怕瞭望值守的禁軍，也是身在大棚之下的。

    天蒙蒙亮的，雨勢有減小的趨勢，滴滴答答的，視物范圍比之先前大了一些，只見眼前翻側(cè)拉扯得支離破碎的大棚，還有噴濺了一地的鮮血，大多已經(jīng)被雨水沖刷掉了，但仍有許多被大棚遮擋的血跡殘留下來，這一整片土地都是紅的，新鮮滑翻出的黃土被大量的鮮血侵染，哪怕是這樣的暴雨沖刷，都依然呈明顯的紅赤色，殘肢斷臂，匯集的溪流紅通通的，人都死了。

    是北戎。

    刎頸的痕跡明顯是北戎彎刀所殺，甚至掉落地上仍看見一把，握在一個漢人裝束的北戎尸首手里。

    顯然，在山體滑坡發(fā)生之前，這大棚底下就已遭遇了突襲，北戎兵強悍而身手高絕人數(shù)眾多，大棚底下的人全部被殺死，一個不留！

    尤其是禁軍區(qū)域！

    從殘肢斷臂可見當(dāng)時戰(zhàn)斗的激烈程度，旁的地方或許能有漏網(wǎng)之魚，但禁軍區(qū)域怕是絕不可能。

    而蘇瓷他們，若是直奔禁軍這邊而來……

    渾身血液上沖，腦內(nèi)一瞬暈眩，楊延宗一腳踩空趔趄了下，扶住身側(cè)倒柱才勉強撐住了身體。

    半晌，他才啞聲：“……找，給我找！”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在沒有找到他的人遇害尸首之前，他斷不肯下這個判斷。

    一片泥濘和血腥之中，包括后一步趕到的季元昊等人，人不少，但沒有聽到任何說話，只聽見沉重的呼吸聲，片刻，他們打起精神來，開始翻找起失蹤的同伴。

    楊延宗緩了緩，霍地站起：“小瓷！！瓷兒?。⊙有叛迂?，阿康阿懷大銘——”

    饒是他不愿意相信，但他心里也明白，這等情況下，但凡蘇瓷他們往禁軍這邊一跑，必是兇多吉少。

    只怕難以僥幸。

    他的新婚妻子，他的同胞兄弟，跟隨他這么多年的心腹親兵，他身邊的股肱親隨，第一梯隊的核心人馬。

    楊延宗得全力控制，才不至于泄露出他的情緒，只饒是如此，他臉色也鐵青的驚人。

    連季元昊都沒有心思落井下石嘲諷一番了，雙方低著頭，帶著人火速尋找翻掘。

    沒多久，季元昊那邊人的就找到了幾具了。

    只不過，奇怪的是，楊延宗這邊的人卻一個都沒翻到。

    這種山體滑坡，邊緣區(qū)域掩埋一般都不會很嚴(yán)重的，而數(shù)十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假如遇害多多少少也會露出幾個甚至一兩個在上面的。

    可反復(fù)找了兩次，愣是一個自己人都不見。

    大家對視一眼，心里不禁浮起另一種希望！

    楊延宗一抹臉，迅速抬頭，環(huán)視被雨水澆灌后呈墨綠色的山林，此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了，雨也小了，看得更清楚了，他停止翻找動作，沉聲：“撒開，人手，三兩一隊，目標(biāo)附近山林避風(fēng)避雨處，找！”

    他腳尖一點，率先擇了方向，沖了出去！

    ……

    其實他們沒猜錯，蘇瓷他們還真是幸運避過了。

    但說幸運也不大準(zhǔn)確，因為這里頭可不僅僅只有幸運。

    事情的最開始，要從蘇燕說起。

    當(dāng)時蘇瓷他們沒有跟上去，就退到大棚里頭，這個棚子真的超大，為了方便運輸銀礦石，在原來山腰的一個天然平臺上開鑿?fù)貙挘詈笸爻梢粋€一里多點的巨長半環(huán)平臺，最寬處寬達(dá)數(shù)百米，最窄處也有幾十米。

    “夫人，我們在哪扎營？”

    地方太大，雜物也很多，這一停下來，派系就出來了，幾支隊伍雖都在大棚下，但卻是各扎各的。

    楊延宗不在，楊延信倒是想拿主意的，不過阿康先看向蘇瓷，楊延貞也望向他大嫂，于是頓了頓便沒有說話。

    給整支隊伍當(dāng)一把手發(fā)號司令啊，這感覺還挺新鮮的，不過這活蘇瓷以前也不是沒干過，新奇一下還是被這個“夫人”囧了一下，很快從善如流了。

    行吧，夫人就夫人吧，聽著是老氣了點，但這么喊也沒什么不對，蘇瓷眼睛瞄瞄五百禁軍選擇的宿營區(qū)，以及四王府七王府還有坤氏以及零零散散朝廷的人各自選擇的方向，她想了想，最后選擇了一個不遠(yuǎn)不近不出挑但各方面都能湊得上的位置。

    ——其實她本來想選大棚的另一邊的，但想想距離五百禁軍太遠(yuǎn)了，有個什么想跑過去都太過遙遠(yuǎn)，就算了。

    各自圈定位置后，大家其實都沒有距離很遠(yuǎn)，就是各自找了個有障礙物的地方，開始扎營。

    拿定大主意之后，接下來也不用蘇瓷cao心，阿康他們自有一套流程的，選定位置后便立馬分工合作，楊延信負(fù)責(zé)領(lǐng)人規(guī)整，阿康則帶著幾個人去尋找一些干燥籮筐板材之類的當(dāng)柴火，而楊延貞和他的小隊一貫都是負(fù)責(zé)瞭望放哨和偵查環(huán)境的工作的。

    今天也不例外。

    不過今天的小隊成員多了蘇燕，“小三兒，小三兒，咱們要怎么偵查呢？我負(fù)責(zé)哪里??！”

    蘇燕和楊延貞同歲，從小就是一起打鬧長大的，并且蘇燕小時候胖嘟嘟格外強壯，而楊延貞孩提年代則瘦瘦弱弱的，在分出男女優(yōu)勢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兩人打架都是蘇燕贏的，楊延貞被蘇燕摁著打了一個滿頭包，最后哭著喊著叫他大哥來給他出頭，蘇燕就一溜煙跑回家去了。

    不過雖然如此，楊延貞還是屢敗屢戰(zhàn)，幾乎兩三天就要嚎啕一次，一直到八九歲被他大哥提溜到前院親自帶著之后，這個兩人行動小組才宣告解散。

    因著蘇燕比楊延貞還大兩月呢，她從小就以大jiejie自居，喊楊延貞“小三兒”的，又來了！楊延貞余光已經(jīng)瞟到他副手在竊笑了，他惱道：“你再喊我小三兒信不信我回頭就把你丟出去！”

    他沒好氣，媽的太難帶了，他不想帶了。

    蘇燕斜瞥他一眼，十分敷衍：“好好，我聽到了，小三兒別氣哈?！闭媸窃酱笤綈墼讲豢蓯?。

    楊延貞磨牙，但無奈他眾目睽睽不好繼續(xù)和她死磕，顯得自己小氣幼稚，只好深呼吸口氣憋著，沒好氣：“行了行了，姑奶奶趕緊跟上吧！”

    偵查小隊分成三組，一隊原地警戒觀察，另外兩隊一前一后，主要偵查大棚外的情況。

    一出去，噼里啪啦的大雨，楊延貞一手搭了遮雨棚瞭望，一邊道：“注意觀察腳下，林間，樹后，還有我昨兒給你說過那些人視角容易忽略的地方。”

    “首先我們要觀察的是環(huán)境，第二就是安全狀況，兩者同樣重要，還有我們每到一個地方偵查，同時率先要注意到的就是進(jìn)與退的路徑，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br>
    本來還有很多細(xì)節(jié)，譬如血跡辨認(rèn)，痕跡辨認(rèn)等等技巧細(xì)節(jié)，但此刻雨勢頗大，說什么痕跡辨認(rèn)都白搭，離開火光之外，黑漆漆的能看到十米外的東西就很不錯的。

    “好了，每個點留一個人放哨，我們回去吧！”

    往崎嶇不平的坡下偵查了數(shù)百米，這種天氣和地形，這個范圍已經(jīng)是極限了，眼見路越來越無法走，楊延貞打了聲呼哨，示意到界為止。

    不遠(yuǎn)處陸續(xù)傳來鳥哨回應(yīng)，接著楊延貞帶蘇燕掉頭。

    回去之后就是烤衣服休息，接著之后是輪班，其他同伴可以安心休息，但放哨巡察是一刻不停的。

    蘇瓷看著就知道辛苦，但她也沒說什么，也沒有阻止蘇燕排班。

    在臨天亮的時候，楊延貞帶著蘇燕出了大棚，路上蘇燕指指那邊：“我們不過去那邊看看嗎？”

    今夜偵巡他們都是一路直線下來的，可是那邊還有一大塊林子啊，爬到半路的時候，蘇燕拉了拉楊延貞說。

    咦，但他昨天不是這么說的呀，不是說以駐扎點為半徑的嗎，可是怎么現(xiàn)在只看一塊？

    “有人，你看見了沒，七王府的?！?/br>
    那邊就是七王府扎營的背后區(qū)域的，情況不同，現(xiàn)在他們和七王府屬于敏感又互不侵犯的關(guān)系，所以默契各自偵查各自那塊，如果踩過界的話，對方會視此為一種侵犯行為，會起爭端的。

    而如今并不適合起爭端。

    可楊延貞說得晚了一步，蘇燕新來報到，前些天潛水偵查順利完滿完成，正是熱情高漲兼格外吐氣揚眉的時候，說話時已經(jīng)一躍跨過去了，她輕功好，燕縱鴉落，一點一躍，人已落在對面林子里的。

    對面的人立馬察覺，飛奔掠出，楊延貞趕緊沖過去拉住她，沖對方點頭示意，是誤會。

    對方掃了眼蘇燕，很明顯就是個愣頭青新人，也就揭過去了，不過這個四十來歲的黑臉男人嘴巴很壞，用一種明顯帶著鄙夷的目光掃了蘇燕一眼，對楊延貞道：“你們六王府是不是沒有人了？”

    連個小娘皮都用？瞧這細(xì)皮嫩rou的模樣，能干什么事兒？

    他身后兩人發(fā)出嗤嗤笑聲。

    蘇燕勃然大怒，她生平最憤怒別人用這種鄙夷的語氣否認(rèn)她的女子身份和能力的，一握拳，卻被楊延貞一把拉住，楊延貞淡淡道：“說話注意些?！?/br>
    他這語氣，學(xué)楊延宗有六七分像，對方同樣也不能破壞聯(lián)盟關(guān)系，因此止住笑聲，撇撇嘴，轉(zhuǎn)身走人繼續(xù)巡察去了。

    三人身影一掠，很快不見，蘇燕憤憤不平一踢樹干：“他媽的??！”

    楊延貞無語子，“好了別和他一般見識了，嘿我說你怎么那么粗魯呢，你還能嫁得出去嗎你？”

    蘇燕眼睛一瞪：“嫁出去嫁不出去反正不嫁你，我可是要招贅的??！”

    她敲了兩下楊延貞的腦門，楊延貞生氣，這女人屬驢的！

    這兩個你來我往又吵吵了一頓，蘇燕最終獲得勝利，戰(zhàn)勝楊小三后她終于高興起來了，誰知不等她笑，卻樂極生悲，腳下黃土被雨水澆灌久了，變得又滑又浮，她往后退了兩步，誰知腳下看著好好的黃泥地卻往下一陷，這塊被她直接踩崩了一大塊，腳被吸住一時想跳又跳不起來，身體往后一歪，蘇燕使勁扇了扇手臂：“喂喂啊——小三兒??！”

    楊延貞趕緊縱身一躍，拉她一把，帶著跳到另一邊的大石上，“看看你，看看你……”

    和蘇燕在一起，連帶他的幼稚了不少，兩人整天吵吵，不過這回不等他說完，蘇燕忽“咦”了一聲，“那是什么？！”

    她掙開楊延貞的手，往剛才那個地方一跳回去，俯身撿起一個白亮亮的東西。

    剛才她一腳蹬開一大塊黃泥的地方，滾下來一大堆的碎石，黑乎乎的碎石當(dāng)中，有一塊格外大格外白亮反光的，怎么這么像是——銀子？

    蘇燕俯身撿起，還真是銀子，一塊小孩掌心長的銀錠，新簇簇的，翻過底部一看，只見兩行凹字“大慶昌隆四十一年，商縣鑄銀局鑄造，銀，五十兩正?！?/br>
    真的很新，帶著新熔鑄成型的那種格外白亮的銀光，沒有一點使用過的烏色，這是剛剛才新鑄造好的銀錠！

    要知道商縣鑄銀局近期鑄造的，可只有一批銀錠??！

    兩人一愣，趕緊往那個缺口一望，但缺口里黑乎乎的，看不清還有沒有。

    而楊延貞長期從事偵查工作，耳聰目明格外敏感，在這一剎，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在劃下巡察界外不遠(yuǎn)處的一片傾斜向下的黑乎乎林立里頭，似乎有什么動了一下。

    不大，林子里動物也是可能有的，可這一瞬，楊延貞后背一陣涼意直竄天靈蓋，他來不及多思考，切了一聲，大聲喊：“這是石頭啊你以為是什么？！快回去吧，雨好大！”

    他拽著蘇燕，飛快往上掠去。

    黑魆魆的夜色里，一種無形的緊繃在無聲貼近，蘇瓷一個骨碌翻身坐起，接過楊延貞遞過來的那塊銀錠，人瞬間就清醒了！

    三人對視一眼，守夜的人趕緊把躺著的同伴推醒，而于此同時，兩邊山坡底下隱隱的一陣sao動，讓大棚底下迅速蘇醒過來！

    “快，我們?nèi)ソ娔沁?！”有人喊道?/br>
    楊延宗確實叮囑過，一旦見有什么不對馬上帶人跑，往左，跑往禁軍停駐的地方！

    電光石火，蘇瓷猶豫了一下，可現(xiàn)在情況明顯和之前楊延宗在是截然不同??！

    這新鑄的五千六百萬兩官銀不是被軌車運往前面去了嗎？怎么這里會有的！

    蘇瓷身邊有篝火，她眼尖，余光看見遠(yuǎn)處的七王陣營一個長須中年男人無意一瞥看到她手里的銀錠，對方愣了片刻，隨即面色大變，緊接著，他那十幾人火速往另一邊，看樣子是直奔大棚另一邊盡頭去了。

    而四王府和其他朝廷的官員及護(hù)衛(wèi)，則迅速往禁軍方向沖去！

    現(xiàn)場人走疾奔，夾雜火光雨聲，有些亂，其實那個中年男人夾在里面，是非常不起眼，但他逆了大流，和大家的行動選擇并不一樣，而就連七王府也不全聽他的，和他一起行動的也就十一二個人，其余七王府眾仍然直奔禁軍方向。

    怎么辦？

    禁軍？

    還是其他？

    蘇瓷心臟怦怦狂跳，捏著手里那塊銀錠站了片刻，當(dāng)機立斷：“走！往那邊去??！咱們化整為零，盡量不要引人矚目?。　?/br>
    她一把提起衣擺，率先往禁軍反方向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