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260節(jié)
公子鳴精神頭極好,郅玄離開后,依舊拉著羊夫人說個不停。情緒激動時,小手拍著胸脯,言之鑿鑿要做中軍將,為君上開疆拓土。 原鶯心中別扭,有些看不慣他的樣子,剛準備開口,就被羊夫人視線掃過,不由得一凜,到嘴邊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公子鳴沉浸在喜悅中,未曾察覺母親和jiejie的異樣。想到郅玄臨走前說的話,破天荒主動要求服藥。 “藥豈能隨便喝。剛服過,要等半日?!毖蚍蛉藢鹤影椿氐介缴?,無視他的掙扎,用錦被將他裹住,認真道,“多睡多吃才能養(yǎng)好身體,聽話。想做君上的中軍將就不能任性?!?/br> 公子鳴扁了扁嘴,到底沒有堅持。 興奮感逐漸消退,躺在榻上,困意不知不覺涌上,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哈欠,在羊夫人的輕聲安撫下很快沉入夢鄉(xiāng)。 確定公子鳴睡熟,羊夫人離開榻邊,留下心腹婢女和侍人,交代他們仔細看顧,不得有任何疏忽,自己攜原鶯離開。 自公子鳴臥病,羊夫人首次離開,沒有守在榻邊直至天明。 “鶯,隨我來?!?/br> 目送母女倆的背影,婢女侍人面上不顯,心中皆若有所思。 之前原鶯的表現(xiàn),眾人全看在眼中。女公子太過任性,長此以往恐成禍患。有年長侍人想起先君時的種種,不免心生寒意,下意識打了個冷顫。 希望女公子能想通,否則不僅會自討苦吃,還會帶累他人,羊夫人和公子鳴首當其沖。 這么多雙眼睛盯著,真被抓住把柄,君上不想處置也必須處置。 世上沒有后悔藥。 吃到教訓那一天,再想要后悔,一切都已經晚了。 比起先君,今上何等寬宏大量。若還不滿足甚至心生怨念,簡直是認不清自己的位置,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識好歹! 羊夫人攜原鶯回到住處,房門關閉,侍人婢女守在門外,房間內僅剩母女兩人。 原鶯突然感到緊張,小心抬頭,卻無法承受母親的視線。壓力如有實質,沉甸甸落在心頭,讓她喉嚨發(fā)緊,眼角一陣澀痛。 羊夫人嘆息一聲,清晰意識到自己對女兒的疏忽。 是她的過錯,她不會逃避。 之前也曾想過扭轉,尤其是原鶯的乳母事發(fā)后,她特地將女兒帶在身邊悉心教導。本以為原鶯想通了,可惜是表面一套背地一行,該學的沒學會,反學會了陽奉陰違。 若不是今日暴露,她竟不知女兒不滿君上,甚至心生怨恨。 原鶯難道不明白,身為先君的庶出女,她的一切都是君上所賜,也能被輕易收回。 觸怒君上對她有什么好處? 怨恨? 羊夫人怒極而笑。她很想掰開女兒的腦袋,看一看里面究竟裝的是什么。 身為原氏女,不具備該有的擔當,不知曉應負的責任,反而怨天尤人,動輒鉆牛角尖,這樣的性子到底像誰? 先君固然多疑,也未有如此秉性。 哪怕是魯莽不智作死自己的公子康,也不見這般小家子氣。 羊夫人越想越是費解,怒氣反倒削減,看著原鶯目光深沉,許久沒有出聲。 原鶯頂不住壓力,臉色漸白,額角和鼻尖沁出汗水,手指一點點收緊,在裙上抓出褶皺。 “鶯,你可知錯?”羊夫人終于開口。 原鶯沉默不言,臉色更加難看。 羊夫人看著她,沒指望她能立即想通。見她不做聲,沒有強求,繼續(xù)道:“我意上請國君,五年內不使你聯(lián)姻。若你不能改,再延五年。始終不愿改,就留在家中為我盡孝?!?/br> 原鶯倏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向羊夫人。 “先君初登位時,原氏有五位女公子,一為嫡出,和先君同母,身份最為尊貴。余下四人庶出,年齡相近,身份相當,爭斗很是激烈,身邊婢女侍人一度喋血?!被貞浧甬斈?,羊夫人眼中浮現(xiàn)暗色,許多久遠的畫面閃過眼前。 停頓片刻,視線落回原鶯身上,羊夫人忽然話鋒一轉:“你可知這五位女公子如今怎樣?” 原鶯心如擂鼓,預感到接下來的話很重要。 可她思緒煩亂,滿腦子都是羊夫人限制她婚姻的話,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思考。 “嫡出的女公子豆蔻之年就封,桃李年華病逝。芳齡不長卻受盡恩寵,生前不曾受半點委屈。誰敢尋她不是,國夫人第一個不會放過。四位庶出的女公子,兩人聯(lián)姻他國,兩人嫁于國內。除一人外,三人膝下無子,媵妾也不曾得寵愛,在夫家蹉跎數(shù)年,困于后宅,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如今只能靠族中祭祀?!?/br> 羊夫人說得認真,將幾人的遭遇展現(xiàn)在原鶯面前,沒有半點遮掩。 同為原氏女公子,嫡出和庶出,有寵和無寵,娘家庇護與否,本就是天壤之別。 在氏族婚姻中,娘家的支持極為重要。例如嫁入中都城的原桃,有郅玄的支持和庇護,她可以明擺著拒絕人王淮,換成其他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究其根本,原桃背后是郅玄,是最強橫的大國諸侯! “鶯,聯(lián)姻是為結兩姓之好,不是為了結仇?!毖蚍蛉藘A身靠近,托起原鶯的下巴,不使其目光躲閃,“我不令你出嫁,是在保你性命?!?/br> “母親,我……” “莫要爭辯?!毖蚍蛉舜驍嗨脑挘J真道,“我能活到今日,不是靠整日鉆牛角尖。桃能在中都城立足,絕非自怨自艾滿腔怨恨。鳴能大難不死逢兇化吉,得君上青睞,是他心思通透,明白君上為尊。鶯,你該認真想一想,自己有何過人之處能支撐你的驕傲,能讓你不識好歹,膽敢怨恨君上!” 原鶯咬住嘴唇,用力到沁出血痕。 羊夫人沒有憐惜,她必須讓女兒明白,沒有郅玄的庇護,他們母子根本不會有今日。 “鶯,認清自己的身份,捫心自問,所謂的不滿怨恨,你到底配不配?!?/br> 一句話落地,原鶯如遭雷擊,臉色煞白,瞬間癱軟在地。 第二百六十一章 羊夫人沒有聽原鶯辯解,看她的神情就能猜出執(zhí)拗已深,不會輕易悔改。心下嘆息一聲,命她回房反省,交出手中庶務,未經許可不能出府。 雖未明言,府內上下已知女公子鶯觸怒羊夫人,被羊夫人關在房內。 服侍公子鳴的婢女侍人更加清楚,原鶯豈止觸怒羊夫人,分明是腦子拎不清,竟然不滿君上,甚至心存怨恨??v容她繼續(xù)下去,恐會釀成大禍。 回到房間后,原鶯揮退婢女,見房門前守著面生的侍人,即知是母親安排。 “退下!” 驚怒交加之下,原鶯控制不住脾氣,待房門關閉,幾步沖到案前,揮袖掃落堆積的竹簡,雙手舉起未燃的銅燈,用力摜到地上。 力氣之大,燈座和燈身脫離,現(xiàn)出隱藏的凹槽。凹槽傾倒,清水流淌,瞬間洇濕地面,在原鶯裙角留下一抹暗色。 原鶯大發(fā)脾氣,室內鈍響聲接連不斷,地面一片狼藉。 婢女聽著聲響,全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臉色煞白。羊夫人派來的侍人十分平靜,眼觀鼻鼻觀心,對室內發(fā)生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若不聞。 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鈍響聲方才停止。 婢女小心抬起頭,猶豫是否入內清理。 侍人掃過兩眼,輕輕搖了搖頭。意思很明白,不想受罰就留在門外,女公子不喚人,誰都不要進去,以免觸霉頭。 天色已暗,房間內未點燈,僅有月光和星光透入,在地面落下道道銀輝。 原鶯耗盡力氣,整個人委頓在地,臉上掛滿汗水,五官因憤怒和怨恨扭曲。 她不明白,就是想不明白! 她不認為自己有錯,自始至終錯在旁人,不是自己! 然而…… 原鶯攥緊手指,想到羊夫人的警告,心驟然一沉。 她了解自己的母親,如果強撐著不肯低頭,恐怕真會困在府內,一生一世不得出。就算是出嫁,沒有娘家庇護和支持,也會困于后宅難得善終。 思及幾位女公子的下場,原鶯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她絕不要落到如此境地! 該如何擺脫困境? 原鶯坐起身,雙腿并攏抵在胸前,雙臂環(huán)繞膝蓋,探頭望向屋頂,眼底浮現(xiàn)炙熱的野心。 深藏在內心的奢望,她從未道于旁人,連母親和jiejie都沒有。 她想掌控權利,想登上一國之君的寶座。 別國有女諸侯,女世子,為何她不行? 這個念頭如附骨之疽,時時刻刻縈繞心頭,始終不曾消失。 她并非早有此念,而是親眼目睹郅玄從一個不受寵甚至備受壓迫的公子翻身,一躍成為西原侯,使她野心滋生,如野火燎原,越壓越是旺盛,怎樣都無法熄滅。 然而,她別比任何人都清楚愿望無法實現(xiàn)。至少在郅玄活著時,根本不可能。 她嫉妒郅玄,怨恨郅玄,甚至嫉妒自己的親弟弟。全因公子鳴有羊氏支持,能光明正大成為國君繼承人,而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機會。 妄念一度瘋長,原鶯無法控制,每日被瘋狂噬咬,心態(tài)不斷扭曲。公子鳴中毒昏迷,她表面擔憂,暗中卻有一絲竊喜。 這樣的心態(tài)連她自己都感到害怕。 可惜害怕僅有一瞬間,很快又被妄想和野心覆蓋。 羊夫人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她未曾想過原鶯會如此瘋狂。她了解原鶯的能力,就封尚且勉強,何況更高的位置。偏偏原鶯想了,還越想越深越想越多,終至無法自拔。 因郅玄當面,原鶯沒能控制住,不小心暴露出真實情緒,立即被羊夫人教訓并關在府內,等同于軟禁。 原鶯不思悔改,反而連羊夫人一并怨上。 “不甘心,我不甘心!” 原鶯不斷低喃,她一定要設法擺脫困局,無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陷入妄念的原鶯,精神無比亢奮,一夜未眠。 羊夫人聽人稟報,察覺到女兒情況不對,心中陡生不安。下令心腹看守原鶯,每日膳食由專人遞送,不許她走出房門,更不許她接觸外人。 “諾!” 侍人領命退下,立即著手安排。 羊夫人坐在案前,手指抵住額角,用力壓了兩下,緩解針刺般的疼痛。 兒子臥病需要長期調養(yǎng),女兒陽奉陰違時刻讓她提心,自離開國君府,她未曾如此疲憊。頭疼的癥狀發(fā)作,湯藥難以緩解,好在是間歇性,每次持續(xù)時間不長,尚且可以忍受。 公子府內,除了因藥效酣睡的公子鳴,多數(shù)人都是徹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