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民們心生慨嘆，沉浸于君侯尊貴之中，尚未意識到在中都城內(nèi)，人王治下，以一國之君比作北斗是何等大逆不道。

    郅玄過處，眾人陷入震撼，久久不能回神。

    趙顥經(jīng)過的長街，城民則噤若寒蟬，別說動一動，連大聲呼吸都不敢。

    在眾人眼中，這位新任南幽國君容貌過人，美得近乎妖異。通身氣質(zhì)冰冷，煞氣彌漫，常使人忽略艷色，只余刀鋒般的森冷。凡其目光所及，仿佛有利刃懸在頸上，令人脊背生寒。

    不愧是讓狄戎聞風(fēng)喪膽的殺神！

    不愧是一戰(zhàn)下南幽，令南幽氏族畏懼如虎的煞星！

    有郅玄和趙顥做對比，東梁侯被襯托得分外和氣。

    這并非說梁霸有多么平易近人。只是同郅玄和趙顥相比，他一無傳說加身，二無煞氣籠罩，長著一張相當(dāng)具有迷惑性的臉，在中都人眼中簡直就是和善的代名詞。

    不過和善歸和善，中都人提起東梁侯，不免想到之前的那場國戰(zhàn)，紛紛搖頭嘆息：比起西原侯，東梁侯武功太弱。

    殊不知，被郅玄揍得沒脾氣的東梁國軍隊，正漫山遍野追剿東夷，獲取大片土地，抓獲以萬計的奴隸。

    這樣的戰(zhàn)斗力壓根和弱不沾邊。

    遇到西原國軍隊，才會落下弱軍的名聲。對手換成王族私兵，在中都城殺個幾進(jìn)幾出不在話下，完全不是問題。

    萬眾矚目中，四部戰(zhàn)車穿過長街，距大纛越來越近。

    太子淮站在車上，第一眼望見迎面而來的郅玄，想起兩人初見，記憶閃過腦海，頓生恍如隔世之感。

    第二百二十八章

    人王入陵寢之前，王宮不設(shè)宴，氏族停止一切宴飲，違者重罰。故而諸侯接鳳宴一律裁去，迎接儀式省去一環(huán)。

    郅玄等人入城之后，由太子淮親自引往王宮，隨行眾人另行安置。

    氏族坊在大火中毀于一旦，原本安置諸侯的地點無法入住，只能將國君們請入王宮，在空余的殿閣暫時安頓。

    王宮規(guī)模有限，加上規(guī)矩限制，諸侯可以借住，隨行卿大夫則不可。實在無法，只能在氏族坊的廢墟中清理出一塊土地，由各國隊伍暫時駐扎。

    先一步抵達(dá)的諸侯國隊伍已經(jīng)安頓下來，交好的聚在一起，彼此相鄰也是互相借勢。有矛盾的遠(yuǎn)遠(yuǎn)避開，以免在葬禮中途忍不住脾氣，橫生枝節(jié)，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宗人絞盡腦汁，盡己所能，忙得腳打后腦勺，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被壓縮，仍無法做到萬無一失。

    營地位置的安排偶有疏漏，馬上會被找上門。

    一國兩國且罷，五六個諸侯國同時上門，口水都能把宗人淹死。

    眾人爭執(zhí)不休，宗人耳畔嗡嗡作響，頓覺頭暈?zāi)X脹，滋味別提多難受。到頭來還得賠笑臉，將無奈和憋屈壓在心底。

    如果處置不當(dāng)，任憑事態(tài)惡化，由爭執(zhí)發(fā)展為刀兵相向，作為直接責(zé)任人，宗人的下場絕不會好，八成會腦袋搬家。

    重重壓力下，宗人神經(jīng)緊繃，仿佛拉到極致的弦，隨時隨地可能斷裂。若不然，遇到四大諸侯齊聚，在入城安排上為難，也不至于想撞暈過去一了百了。

    入城問題解決，緊接著就是人員安頓。

    郅玄四人受邀入宮，麾下需盡快扎營。過程中，問題接踵而來，讓宗人頭皮發(fā)麻，應(yīng)接不暇。

    首先是營盤位置。

    四大諸侯所部數(shù)量龐大，四國甲士卒伍加起來超過萬人，還有卿大夫及其家臣護(hù)衛(wèi)，要容納這四支隊伍，營地規(guī)模絕不能小。

    宗人再三考慮，打算參考王宮旨意，將四國隊伍分散四角，盡可能圈出更大面積，以免引起郅玄四人不滿。

    可問題又來了。

    四座營地足夠大，其余諸侯的營盤被迫壓縮。這些人清楚緣由，不敢找郅玄四人說理，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索性聯(lián)袂找上宗人，又給后者一頓狂噴。

    宗人欲哭無淚。

    看著揚(yáng)長而去的戰(zhàn)車，很想撂挑子不干，愛誰誰干，老子不管了！

    怎奈家族以此為立身根本，代代從事相同置業(yè)。他撒手不管，兒子侄子就要頂上，到頭來還是一家受氣。

    憋屈?。?/br>
    宗人一邊抹著眼淚，還要一邊解決問題。

    地盤面積有限，再大也不能圈出氏族坊，否則會引發(fā)城民不滿。宗人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辦法，短短時間內(nèi)，頭發(fā)一把接一把掉，愁容刻在臉上，走路一搖三晃，重壓之下疲憊不堪，隨時可能倒下。

    正為難時，突遇柳暗花明，天降喜訊。

    西原侯婉拒宮內(nèi)邀請，沒有入住王宮，準(zhǔn)備隨軍隊駐扎。

    繼他之后，趙顥、北安侯和東梁侯也做出相同決定，前后腳離開王宮，前往扎營地點。

    早在入城之前，郅玄和趙顥商定，在中都城期間同進(jìn)同退。

    北安侯自然要和兒子同一立場，不能給兒子拆臺。

    東梁侯審時度勢，決定跟上郅玄步伐。

    沒有提前通氣，梁霸猜不透郅玄目的，唯一知道的是三大諸侯聯(lián)合，百分百不可能吃虧。既然如此還猶豫什么，立即跟上，保持步調(diào)一致。

    四大諸侯來去如風(fēng)，走得異常瀟灑。留在宮內(nèi)的諸侯傻眼，尚未入宮的諸侯愕然。

    一邊是王宮旨意，一邊是實力最強(qiáng)的四人，他們該如何選擇？

    是奉旨行動還是以強(qiáng)者為尊？

    認(rèn)真考量之后，國君們不約而同選擇后者，紛紛向太子淮請辭。有的還裝一裝樣子，好歹找些借口；有些連借口都不找，直言隨四大諸侯出宮，準(zhǔn)備往營地安頓。

    國君們口口聲聲四大諸侯住帳篷，他們住王宮不合適。更深層次的理由，眾人沒有宣之于口，也沒必要說明。于滿臉苦笑的太子淮而言，實是一清二楚、

    王族衰弱是不爭的事實。

    日前驅(qū)逐氏族，王族私兵有崛起跡象，但誰也無法斷言，這種強(qiáng)勢會否曇花一現(xiàn)。何況在諸侯強(qiáng)軍面前，王族私兵聯(lián)合起來也是不堪一擊，戰(zhàn)場相遇必遭碾壓。

    現(xiàn)實擺在眼前，各國國君會選哪一邊站隊，不言而喻。

    諸侯之間存在矛盾，邊境摩擦不鮮見，有時還會爆發(fā)大規(guī)模戰(zhàn)爭。一旦遇上中都城，諸侯的利益又會保持一致。

    人王強(qiáng)勢時，以天下共主之名，大諸侯國也不敢造次。

    中都城衰弱，和諸侯國之間強(qiáng)弱失衡，發(fā)生眼前的局面就不足為奇。

    隨著國君們離開，王宮一角變得空空蕩蕩。比起數(shù)日來的熱鬧，愈發(fā)顯出幾分蒼涼。

    殿門洞開，太子淮在門前站了許久，雙手負(fù)在背后，長袖遮擋下，拳頭攥緊，手背鼓起青筋。

    某一刻，胸中的火突然熄滅，力氣消散，人變得疲憊不堪。

    想到方才的一幕幕，太子淮忽覺意興闌珊，無意繼續(xù)留在此處，準(zhǔn)備返回太子府。

    距離宮門不到五步，忽有侍人從身后追來，望見太子淮的背影，急匆匆道：“殿下，王后有請！”

    太子淮腳步一頓，遲疑片刻，打消之前的計劃，隨侍人去見王后。

    在他離開后，半開的宮門重新合攏。

    一聲鈍響，冷清的王宮，喧鬧的城內(nèi)，被隔絕成為兩個世界。

    國君們出宮后，駕車直奔氏族坊。

    彼時，因郅玄四人入坊，宗人忙前忙后，熱出一身大汗，唯恐哪里做得不夠周全。

    郅玄同趙顥商議，又爭取北安侯意見，順帶問了梁霸幾句，決定在氏族坊中心扎營，四座營盤建在一起。

    不需要通知，原本駐扎此處的諸侯國隊伍麻溜搬走，前所未見的干脆利落，讓宗人看得冒火，暗中咬牙切齒。

    這僅僅是開胃菜。

    四座大營落成，各國國君無需商量，以四座營盤為中心，東西南北為軸，分區(qū)進(jìn)行扎營。

    期間發(fā)生爭執(zhí)，無需宗人調(diào)和，四大諸侯派人來問一句，矛盾立即無影無蹤。

    前一刻還吹胡子瞪眼的國君和卿大夫，馬上手拉手肩并肩，你我我好大家好，如親兄弟一般。

    這一幕絕非個例，隨時隨地都在發(fā)生。

    目睹此類場景，宗人瞠目結(jié)舌，啞口無言。震驚之后怒發(fā)沖冠，很想沖上去暴吼一聲：既然能內(nèi)部解決，干嘛三番五次找他麻煩？柿子撿軟的捏不算，還要一捏再捏，捏扁為止？！

    無視宗人的咆哮，國君們?nèi)济χ鸂I。

    有四大諸侯壓在頭頂，誰敢拖延時間找麻煩，惹來四人中任何一人的側(cè)目，不小心牽連到他人，必將被群起而攻之。

    想找事別挑現(xiàn)在，敢讓大家不痛快，就是被群毆的下場。

    在宗人的見證之下，一座座營地拔地而起。

    以四大諸侯的營地為中心，四面營盤呈扇形輻射。

    從上空俯瞰，四個方向的營盤連接在一起，如大小不同的圓環(huán)，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和軍營有異曲同工之妙。

    先到的諸侯國占盡便宜，同四大諸侯的距離接近，入營拜訪十分便利。后到的諸侯錯失良機(jī)，滿心憤懣偏又不能發(fā)作。

    讓宗人頭疼不已的問題，一夕之間宣告解決，輕輕松松，沒遇到丁點阻礙。

    歸根結(jié)底，實力決定一切。

    各國國君和卿大夫敢找宗人麻煩，敢對著太子淮虛情假意，換成四大諸侯中的任何一位，敢當(dāng)面蹦高，百分百會被一巴掌拍死。

    最麻煩的事情解決，無需再整日頭疼，宗人本該滿心歡喜?？上氲浇鉀Q麻煩的源頭，望向夜色中沉寂的王宮，宗人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強(qiáng)勢的諸侯國，衰弱的王族。

    隱患凸顯，矛盾愈發(fā)尖銳。

    葬禮之后，中都城該何去何從？

    宗人離開后，各國卒伍開始輪班巡邏。

    營外立起成排柵欄，柵欄后點燃篝火，扎下火把?；鸸饣\罩處，任何刺探都無所遁形。

    氏族坊中心處，四座大營燈火通明。

    西原國大帳內(nèi)，郅玄除下袞服冕冠，換上一身玄色長袍，發(fā)以玉簪半束。因剛剛沐浴過，發(fā)尾半干，覆在背后，尚有水珠滾落。

    侍人撥亮青銅燈，郅玄坐在案后，正準(zhǔn)備鋪開竹簡。

    帳外忽有人報，東梁侯來訪。

    “東梁侯？”郅玄挑眉，想起之前梁霸的欲言又止，隱約猜出對方來意。

    事實上，梁霸不主動來訪，待到明日，他也會派人去請對方。會盟一事非同小可，身為四大諸侯之一，東梁侯是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