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狀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不是撒潑打滾也不是涕淚橫流，而是明明一個字都不說卻能讓委屈的形象躍然紙上。

    看過郅玄這份奏疏，必會感到年輕的國君弱小可憐無助，嫁出的meimei都要被為難欺負。

    為難這對兄妹的簡直不是人！

    就該綁起來抽鞭子，正面抽完背面抽，不抽得全身開花不算解氣！

    郅玄目綻精光，下筆如有神，奏疏內(nèi)容一氣呵成，沒有一個字停頓。

    寫完最后一句話，郅玄瀏覽一遍，認為自己遣詞造句很是精準，告狀的姿勢愈發(fā)嫻熟，不由得滿意點頭。

    甭管人王是要養(yǎng)蠱還是要干嘛，看到這封奏疏勢必要給自己一個交代。不想寒了臣子的心，替罪羊就只能洗凈脖子挨宰。

    “毒啊，真毒?！?/br>
    自從身上有了毒士的苗頭，郅玄就沒打算改。反正毒的不是自己，誰敢主動撞上來，毒到口吐白沫也是自找。

    良心過意不去也要分對象。

    對方明擺著惡意挑釁，自己還要講良心，純粹是傻子。

    越想越是這個道理，郅玄對自己的計劃愈發(fā)滿意。

    如果對方能懸崖勒馬，不再輕易找自己麻煩，郅玄不會毒到底，或許還能網(wǎng)開一面。如果不思悔改，繼續(xù)在作死的路上一去不回頭，那就別怪他心狠手辣，左手砒霜右手鶴頂紅，揮舞著手絹送他們上路。

    趙顥掀起帳簾，視線忽然凝住。

    燭光映照下，郅玄膚色如玉，雙眼漆黑似墨，長發(fā)如瀑，自肩頭披泄而下。

    人前威嚴的君侯，這一刻收起鋒銳，柔和得不可思議。然而，在郅玄抬頭的剎那，眸光卻鋒利如刀，蘊涵無限殺機。

    見趙顥遲遲不動，郅玄疑惑挑眉。

    “怎么？”

    話音未落，趙顥放下帳簾，邁步時長袖振動，如火焰襲至案前，單手扣住郅玄的肩膀，俯下身，以吻封緘。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中都城是天下雄城，人王坐鎮(zhèn)，匯聚各方勢力。

    城池分為三重，內(nèi)城人王及氏族居住，二重主要是國人坊、庶人坊和商坊，三重專門屯兵，并有大量奴隸坊。

    一旦遭遇外敵，三重城門同時關(guān)閉，甲士卒伍沿階梯而上，厚重的城墻內(nèi)遍布大大小小藏兵洞，移開墻磚即可架設(shè)長弓。

    配合城頭守卒，城池四面落下箭雨，將來犯之敵攔截在城外，使其寸步難進。

    二重城墻同樣布置嚴密。

    遇到外城被突破，城門處會落下石板，城墻之前還有夾道，形成環(huán)形囚牢，使敵軍成為籠中鳥甕中鱉。等敵軍被困住，再以火攻，頃刻之間就能令其陷入絕境，休想逃出生天。

    內(nèi)城守軍更為精銳，皆是隨人王征戰(zhàn)的有功之士。兼之以氏族私軍，縱然來敵連破兩重城池，也很難沖開最后的軍陣，最大的可能是墜入天羅地網(wǎng)，被打得丟盔棄甲兵挫地削。

    歷史上人王也曾遷都，次數(shù)多達三回。每次遷都耗資巨大，建城、移民需十數(shù)年才能全部完成。

    如今的中都城建成百年，汲取前代教訓(xùn)，城內(nèi)挖掘深溝，也有專門運送垃圾的車輛。內(nèi)城還有類似排水系統(tǒng)的工程，只是規(guī)模太小，局限在王宮和幾家大氏族的宅院，未能全城普及。

    有了這些措施，中都城的衛(wèi)生狀況好過絕大多數(shù)城池。縱然城內(nèi)也有不好的氣味，至少不會輕易爆發(fā)疫病。

    先前兩次移都，一次就因疫病爆發(fā)。

    這次疫病十分突然，氏族、國人和庶人陸續(xù)患病，奴隸更是大批病亡。當時的人王也不幸染病，十個子女少去七個，可謂是觸目驚心。

    最終是幾名巫醫(yī)查出病源，城內(nèi)的水不能再用，飲下即會生病。

    鑒于此，人王下令遷都，整座城的人倉皇出逃。死去的尸體來不及掩埋，只能留在城內(nèi)，和城池同被付之一炬，與昔日的輝煌一起掩埋。

    因為倉促遷移，新城池的選擇不夠嚴謹，位置也有偏差，做不到十全十美。

    怎奈情況特殊，容不得多番考察。

    對近乎是出逃的眾人來說，有一處安穩(wěn)的地方歇腳比什么都重要。身為人王子民，整日顛沛流離，連一個固定住所都沒有豈非是笑話。

    或許是憋著一口氣，不想讓諸侯國看笑話，在巫選定地點之后，王室和氏族通力合作，君臣空前團結(jié)，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在建造城池時竭盡所能。

    數(shù)月時間內(nèi)，宏偉的城池拔地而起，遠邁舊城。

    人王和中都城氏族彰顯實力，各國不免受到威懾，紛紛收起看笑話的心態(tài)，隔年老老實實入貢，大國也不敢輕易造次。

    當時的人王已病入膏肓，整個人奄奄一息。強撐到王宮落成，在病榻上下達最后一道旨意，傳位唯一活著的嫡子。

    人王逝去不久，新人王登基。

    氏族們忙著建城無暇他顧，各諸侯國尚未從震懾中回神，這場登基典禮異常順利，前后各數(shù)三代都是絕無僅有。

    百年過去，中都城經(jīng)過數(shù)次改造和擴建，面積增至原來的三倍，城內(nèi)人口也成倍增加，熱鬧繁華非昔日可比。

    城內(nèi)各坊涇渭分明，氏族坊貴，國人坊嚴，庶人坊最是熱鬧。

    百年發(fā)展下來，庶人坊拆去坊墻，臨街的建筑鱗次櫛比。因同商坊相近，總能看到商隊在路上穿行。遇上遠道而來的諸侯國商隊，總會有好奇心大的孩童尾隨，歡聲笑語不絕于耳。

    然而，不是所有的商隊都受到歡迎，販賣奴隸的隊伍總是被警惕。

    盡管律法嚴格，以庶人為奴是重罪，但小心無大過。之前傳聞南幽國商隊抓捕北安國庶人，兩國之間鬧得不可開交，事情傳得沸沸揚揚，中都城內(nèi)的居民也有耳聞。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事到臨頭才著急全無用處。

    基于此，看到南幽國商隊，城內(nèi)居民本能警惕，甚至十分排斥。這讓商人們很是無奈，也相當惱火。

    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他們老老實實做生意卻被帶累，還不能向始作俑者發(fā)難，苦果只能自己吞，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這一日又有南幽國商隊入城，在城門前遇到盤查，明顯比別國商隊更為嚴格。商人們敢怒不敢言，心中憋氣還要陪笑臉，別提多難受。

    等到漫長的盤查結(jié)束，事情還不算完。

    進入商坊之前，隊伍上下還要經(jīng)過官員盤問，包括商隊成員數(shù)量、攜帶貨物種類和在城內(nèi)停留時日都要說得一清二楚。相關(guān)內(nèi)容由筆吏詳細記錄，在他們離城時將詳細核對。

    相同的流程，別的商隊也要經(jīng)歷，卻遠不如他們嚴格。

    眼看著旁邊的隊伍換過三輪，自己還在被盤問，商人們脾氣再好也難免暴躁，心中生出怨氣，既有對中都城也有對南幽侯。

    好不容易盤查結(jié)束，南幽國商人被允許進入商坊，不想又遇到麻煩，沒人樂意和他們做鄰居。

    惡名傳出實難扭轉(zhuǎn)，各國都是風言風語。

    抓捕庶人的另有其人，南幽國商人卻被集體潑上污水，想要擺脫污名，短期內(nèi)根本不可能。

    排斥顯而易見，落井下石已是常態(tài)，商人們表情麻木，連發(fā)怒的力氣都沒有。

    值得慶幸的是，不是所有人都排斥他們。多數(shù)人避之唯恐不及，唯有一名商人無懼流言，愿意同他們?yōu)猷彙?/br>
    “一人惡，豈是人人惡？”

    商人一身青袍，明顯出身東梁國。其自稱茂商，此次前來中都城主要為收麻，也做一些藥材生意。

    南幽國商人中有部分專門做藥材買賣，很快和茂商熱絡(luò)起來，彼此相談甚歡，不知不覺達成兩筆買賣。其中有三種藥材都是南幽國獨有，一般渠道下很難獲得。為感激茂商，商人們愿意出售，哪怕要承擔一定風險。

    “藥材難等，我愿高價購買?！泵虦惤倘耍吐曊f道，“此種藥材運往別國，價格足能翻上五倍！”

    茂商信誓旦旦，給出的條件著實誘人，南幽國商人無比心動。

    送上門的生意沒有推出去的道理。

    彼此商量之后，商人們心一橫，反正生意都做了，賣一車和賣十車有什么區(qū)別。

    南幽侯令他們處境艱難，國內(nèi)氏族撒手不管，在外行走，他們?nèi)邕^街老鼠人人喊打。長此以往，別說擴大生意規(guī)模，恐怕連生計都難以維持。

    你不仁我不義。

    南幽侯讓他們背負惡名，他們憑什么要遵守南幽國的法律。

    藥材不只要賣，還要大批量出售。只要茂商能吃下，他們愿意承擔風險。大不了生意做完全家跑路。改頭換面，換個國家生活，至少不會遭人白眼。

    知曉商人們的決定，茂商喜出望外。

    他奉郅玄命令前來中都城，一為收麻二為購買藥材。本以為后者會更加麻煩，不想無心插柳，收麻的事情尚無眉目，反倒是先得了一批藥材。

    聽對方的口氣，只要給出足夠的錢糧，藥材要多少有多少，品類也不是問題。

    心知機會難得，可謂千載難逢，茂商設(shè)法穩(wěn)住對方，以聯(lián)絡(luò)友人調(diào)撥錢款為名，迅速給西都城送信。

    在他放飛信鴿不久，數(shù)匹快馬飛馳入城，騎士來自西原國，送來郅玄的第三份奏疏。內(nèi)容和前兩份大同小異，全都是告狀。

    騎士在城門前下馬，立即有人向?qū)m內(nèi)稟報。不消多時，西原侯連上三份奏疏的事情就廣為人知。

    之前兩份奏疏引發(fā)朝中議論，鬧出的動靜著實不小。

    被套上替罪羊光環(huán)的氏族不甘心坐以待斃，太子等人也不好讓家臣寒心，合作在朝堂上扯皮。他們的主要目的就是拖延，想方設(shè)法顛倒黑白，專為激怒郅玄，迫使他做出不智舉動。

    只要郅玄稍有動作，他們就能反戈一擊將實情顛倒。

    鑿空指鹿，束蒲為脯，郅玄有理也變成沒理。更進一步，還能引發(fā)人王的猜疑和不喜。

    未料想郅玄就是不入陷阱。

    太子等人在朝堂上扯皮，還故意將消息傳出，郅玄既不發(fā)怒也不動手，而是繼續(xù)上書告狀，用詞一次比一次凄慘，簡直是觀者心傷聞?wù)呗錅I。

    哪怕知道他的底細，看到奏疏內(nèi)容也會心生同情。

    西原侯太難了，奏疏中的幾家氏簡直欺人太甚！

    隨著第三份奏疏送達，朝堂風向出現(xiàn)變化，太子等人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氏族開始為郅玄說話。雖然不是明擺著支持，但有他們推動，想要繼續(xù)拖延時間攪渾水就變得異常困難。

    “究竟怎么回事？”

    家臣們聚集到一起，面對事態(tài)發(fā)展都是一籌莫展，感到一陣挫敗。他們實在想不通，這些人突然抽的哪門子風，要和太子三人作對。

    比起太子等人的烏云罩頂，王子淮府上則是歡聲笑語，一片春光明媚。

    晚膳后，稷夫人留下原桃說話，指點她中都城的氏族關(guān)系，助她理清脈絡(luò)，定下送禮名單。之前送出的一批猴兒酒取得不錯效果，朝堂上風向轉(zhuǎn)變，有部分就是這批果酒的功勞。

    名單上的氏族原本中立，或是同太子等人門下不睦，接到王子淮和郅玄的橄欖枝，必然會認真思量，做出對家族最有利的選擇。

    不過一碼歸一碼，偶爾在朝堂上說話不代表真正投靠。今后風向如何還要看王子淮是否真能扶得起來。

    “蔡氏有女在宮內(nèi)?！别⒎蛉嗽谥窈喩宵c了點。

    原桃立即會意，將記有蔡氏的竹簡取出。

    “言氏修史，素來不偏不倚?！别⒎蛉死^續(x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