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33節(jié)
沒關系,他有時間,也有信心。 西都城都能安然無恙出來,到了自己的地盤,更不會被一個縣大夫踩過底線、 郅玄和甲士入城,庶人和奴隸則留在城外。不是身份關系,而是城內地方不夠,無法容納幾千人,他們只能在城外扎營,順便看守帶來的糧食和牲畜。 郅玄的居處在城內靠東的位置,一座三間相連的土房。 這里并非城內最好的屋舍,縣大夫的理由是,此處原本就為郅玄所建,郅玄既然入城,理當居于此處。 這番話挑不出半點問題,郅玄沒有表現出不滿,讓府令帶人清掃,清理干凈就搬了進去。 見郅玄如此表現,縣大夫表面恭敬,轉過身后,眼底迅速閃過一絲輕蔑。 桑醫(yī)和巫醫(yī)從車上下來,看到擦身而過的縣大夫,再看表面不動聲色貌似想要看戲的下大夫,兩人同時搖了搖頭,對這位縣大夫只有一句評語:不知死活。 第三十三章 對縣大夫的挑釁,郅玄默不作聲,讓所有人生出錯誤判斷,以為他會忍氣吞聲,將郅縣完全掌控再動手。 十名下大夫聚到一處,談及郅玄行事,認為傳聞言過其實,這名嫡公子未必如傳言中凌厲果決。 “真若如此……”一名下大夫話說到一半,看向室內眾人,意思很明白,這樣的郅玄未必真能壓倒密氏,加上他同國君不合,一日不成為世子就一日存在變數。 從西都城帶出五千人不過取巧,誰言沒有身邊人的功勞? 縱然郅玄沒有屬官,梁夫人終究留下不少人手。如忠心耿耿的府令,服侍他多年,未必不堪大用。 就在下大夫們各懷心思彼此套話,商議今后如何行事的時候,一輛馬車出現在縣大夫家門前,同行還有二十名甲士。 兩名侍人從車上跳下,各自手持火把。 車門推開,府令面色冷峻,一揮手,命侍人上前叫門。 深夜時分,沒有提前知會,貿然上門魯莽且無禮。 聽到叫門聲,院中家仆打著哈欠,不情不愿詢問來者是誰。侍人不說話,一味敲門。仆人被惹惱,正要破口大罵,突然一聲巨響,原來是院門始終不開,甲士開始撞門。 城內多是夯土建筑,縣大夫家也不例外。 不到兩米的院墻,個子高一些,踮腳就能看到院內。院門以木料制成,并不十分牢固。大概也沒人想到,會有誰深更半夜跑來砸縣大夫的家門。 轟地一聲,木門被撞開,門軸碎裂,一扇門板向內倒塌,差點砸到仆人身上。 仆人驚魂未定,看到沖進來的甲士,嘴巴大張,聲音卡在喉嚨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巨響聲驚動全府,一盞盞燭火亮起,手持木棍火把的仆人沖出來,看到院中的情形,腳步為之一頓,滿臉駭然之色。 甲士們全副武裝,長刀在手,遇到攔路的仆人,當場以刀背砸翻。 府令穿過前院,一路暢行無阻。正準備拾階而上,房門忽然從里面推開,穿戴整齊的縣大夫出現在眾人面前。 和白日里不同,此時的縣大夫氣質沉穩(wěn),半點不見驕狂之意。他一身黑袍,腰間束革帶,頭上一頂嵌玉發(fā)冠,腰間還懸有一柄寶劍。 府令停下腳步,看向相識幾十年的老友,沉聲道:“可知我為何而來?” “我知?!笨h大夫頷首,解下寶劍遞過去,表現得十分平靜,“屋內有五只木箱,煩勞一并帶走?!?/br> 府令揮手,立即有侍人進到內室,先后抬出五只沉甸甸的箱子。箱子上掛有銅鎖,里面的物品顯然十分重要。 “不要開!”見侍人要砸鎖,縣大夫匆忙出聲,“見到公子方能開!” 侍人看向府令,府令點點頭,下令將箱子抬上馬車。 “走吧?!?/br> 縣大夫沒有動,伸出雙手,道:“縛我,舉火把行路,大張旗鼓?!?/br> 府令蹙緊眉心,片刻后搖頭,道:“公子明我?guī)闱叭?,未曾要折辱你?!?/br> “我知?!笨h大夫正色道,仍堅持要府令捆上自己,一路步行去見郅玄。 府令見說不通,當即讓甲士把縣大夫架起來送上馬車。縣大夫臉色驟變,想要開口,府令直接道:“堵嘴!” 一塊麻布塞進嘴里,縣大夫沒法出聲,只能怒視府令,雙眼噴火。 一行人走后,府內的仆人均被看管起來,不許他們隨意喧嘩,更不許一人出府??h大夫的家人惴惴不安,但事已至此,只能聽天由命。 馬車穿過城內,很快來到郅玄居處。 和之前一樣,縣大夫又被架下馬車,直至見到郅玄,嘴里的麻布才被允許取下。 室內點著十多盞銅燈,卻沒有半絲煙氣。 木制地板上鋪著獸皮,一具桌案靠墻擺放,上面堆積小山般的竹簡。另有部分竹簡堆在地上,分明是剛剛看過。 郅玄坐在案旁,身上的衣飾已經換過,頭發(fā)猶帶著幾分水汽。 府令將縣大夫帶到,又將幾只木箱抬到室內,恭聲稟報抓人的經過??h大夫正坐在地,遇到郅玄看過來,目光不閃不避,卻無半點挑釁,同初見時判若兩人。 郅玄放下竹簡,揮退侍人,只留縣大夫和府令在室內。 “說吧,你為何如此?!?/br> 聽到這句話,縣大夫神情微變,沒有出聲,從身上取出五把鑰匙,恭敬呈于郅玄。 “臣請公子過目?!?/br> 郅玄示意府令打開木箱,箱中裝的不是金銀珠寶,而是絹布和竹簡。部分絹布年代久遠,顏色已經泛黃。 府令取出幾張,確認沒有問題才遞給郅玄。 郅玄當面展開,發(fā)現這些都是信件,內容大同小異,寫信人卻十分特別,大都是國君派遣的屬官。 “這就是原因?”郅玄放下絹布,再次問道。 縣大夫深吸一口氣,伏身在地,沉聲道:“公子,臣有負梁夫人所托,臣有罪!” “起來?!臂ば鹕砝@過桌案,走到縣大夫跟前,道,“我知你為東梁國人,三代之前曾為梁氏,其后別出。這些年來,你代我治理封地,始終兢兢業(yè)業(yè),賦稅未差毫厘。前有會獵,后有安置甲士奴隸,你也行事妥當,實為忠心?!?/br> 說到這里,郅玄停頓片刻,才繼續(xù)道:“白日見你所為,我確有怒氣,也曾疑你。但你太過刻意,似故意示于眾人。我疑有隱情,故命府令將你帶來?!?/br> 一番話說完,郅玄彎下腰,托起縣大夫雙臂,嘆息一聲;“君可誠實以告?” 縣大夫被郅玄扶起,堅持再拜,才開口說道:“公子明察!” 原來,縣大夫之前的表現的確是故意,為的就是給別人看,也為讓郅玄抓捕自己。 西原侯派人掌管郅地多年,就算撤走,豈會不留后手? 郅玄之前想得沒錯,西原侯的確有意催生縣大夫的野心,但這不是唯一。凡梁夫人留下的人手,或多或少,都曾遇到類似的情況。 他們中的部分死于非命,部分虛與委蛇,部分索性改弦易轍轉投了西原侯。 自梁夫人去世,縣大夫一直代掌郅地。十幾年間,既遇到過誘惑,也經歷過刀劍。 起初,他對來人來信不假辭色,直至聽到消息,幾名媵妾全部身死,公子玄再無庇護,他才猛然間醒悟,西原侯究竟要做什么。 身邊可信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能說真話的已經寥寥無幾,連家中都變得不安寧,縣大夫終于明白,他不能再強硬下去,他必須活著。 他身上有梁氏血脈,除非犯大錯,西原侯也不能在明面上處置他。 只有他活著,只有他還是郅地縣大夫,才能保證封地安穩(wěn),才能讓身在西都城的公子玄有一線微弱的保障。 “十年間,臣為保命屢行錯事。今公子長成,聰明勇武,臣不負梁夫人所托,死而無憾!” 縣大夫看著郅玄,仿佛透過他看到早逝的梁夫人。 “箱中有名單,是臣多年搜集,均為不忠之人。然其面上不顯,一旦殺之,恐令余者寒心。公子初就封,臣對公子不敬,公子當誅臣!” “臣死之日,廣告罪狀,這些人俱為臣之同謀,殺之理所應當。此一來,郅地肅清,不忠者膽寒,忠者歸心!” 話落,縣大夫再次伏身在地。 府令看著縣大夫,心中動容。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么。 郅玄沒出聲,良久才道:“我不會殺你?!?/br> “公子,行大事者不可仁柔寡斷!”縣大夫道。 “非是如此?!臂ばJ真道,“遇當殺之人,我不會手軟。但你不該死,至少不該為這些人陪葬。” 郅玄拋出一份名單,并非縣大夫所寫,而是出自范緒之手。 兩份名單并非完全重合,卻有九成一樣。在離開西都城前,范緒不只送給他可用人才,還給了他另一份禮物,就是這份名單。 有了這份名單,更證實縣大夫所言句句屬實。一個愿意為忠誠燃盡生命之人不該死,更不該死得這般沒有價值。 縣大夫看著兩份名單,聽到郅玄的話,一時間百感交集。 郅玄見他不起身,索性坐到他對面,道:“我初至封地,正是用人之際。你既同其輩周旋多年,當知我如今處境?!?/br> “公子,臣……” “別說話,聽我說?!臂ば驍嗫h大夫,繼續(xù)道,“國君賜我三地,所需屬官甚多,我身邊可信之人卻不多。郅地有你在,方有如今局面。豐、涼二地情況如何實是難料,你可愿助我?” “公子如不殺我,恐會被他人看輕?!笨h大夫道。 “那又如何?”郅玄笑得輕松,“事情最終如何你說不準,我也未必。以觀后效,如何?” 縣大夫凝視郅玄,深深看入他的雙眼,確認他并非拖延也非借口,終定下心來,膝行半步,鄭重行拜禮。 “臣洛弓遵命!” 洛弓祖父從梁氏別出,賜封洛地,遂以洛為氏。 東梁侯嫁女入西原國,他以家族庶子的身份隨至,和府令一般,為梁夫人屬官。 郅玄在西都城這些年,他和府令一外一內,兢兢業(yè)業(yè)履行職責。后者保護郅玄平安長大,他在封地堅守,確保這里不落入他人之手。 多年的守候,他也曾迷失,也曾走至岔路,只要一步就無法回頭。如今回憶當年,他沒有遺憾,只有慶幸和欣慰。 苦盡甘來,情之所至,縣大夫不禁落淚。 緊繃多年的情緒驟然放松,郅玄明白是什么滋味。想要開口安慰,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拍拍對方的肩膀,任由他哭個痛快。 當夜,縣大夫留在郅玄家中。 翌日,郅玄頒下一道命令,也是他到封地之后下達的第一道正式命令:以洛弓為涼縣縣大夫,紀高為豐縣縣大夫,不日赴任。 洛弓原為郅縣縣大夫,自不必多言。 紀高為范氏別出子弟,剛剛弱冠之年。以他為豐縣縣大夫,既是對范緒的投桃報李,也是想測試一下他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