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不過一天，接下來至少還有半個多月的路程，加上會獵和回程，和這些氏族家主近距離接觸，郅玄時刻都要提醒自己小心再小心，如何謹慎都不為過。

    既然能提前預防，何必懲羹吹齏，亡羊補牢。

    畢竟他面對的不是一場游戲，稍不留心，他失去的就會是性命。

    事實證明，郅玄并非杞人憂天。

    在隊伍如期遇到鹿群和狼群，各氏族家主派出人手時，密武、羊皓不約而同遣人探查郅玄的動作，連范緒都特別留意了一番。

    讓三人失望的是，郅玄自始至終縮在車內(nèi)，扈從也無任何參與獵殺的舉動。

    這樣的表現(xiàn)顯得膽弱，絲毫不類好征伐的西原侯。

    “當真出于本性，還是假意為之？”密武轉(zhuǎn)頭看向身后，單手撫過下巴上的胡須，滿臉沉思之色。

    羊皓生出同樣的疑問。

    范緒知曉郅玄的行為，沒有進一步探查，將派出的人手召了回來。

    西原侯將眾人的舉動看在眼里，單手握住掛在腰上的王賜劍，沉吟片刻，當場下令，獵到的鹿，挑肥碩賜給郅玄。

    “君上命，賞公子玄?！?/br>
    侍人將數(shù)頭健壯的鹿送到郅玄隊伍中。

    郅玄略感驚訝，似沒料到自己會受到賞賜。迅速整理衣冠，下車謝西原侯賞賜。

    由于一直坐在車內(nèi)，懷里抱著暖爐，乍一吹冷風，郅玄禁不住打了個噴嚏，接連咳嗽，止都止不住。

    看到他蒼白的臉色，密武和羊皓同時心思急轉(zhuǎn)。

    看起來，公子玄雖然躲過死劫，身體未必完全康復。拖著病體跟隨國君出行，誰能夠保證不會出現(xiàn)意外？

    幾番思量，兩人懷疑仍在，戒心也未減少，卻生出同樣的想法，決定接下來什么都不做。以防事情不密被抓住馬腳，反倒成為對方手中的刀。

    郅玄回到車內(nèi)，隨行的桑醫(yī)從另一輛稍顯簡陋的車上下來，想為他診脈，卻被輕輕推開。

    “無事，若有人問起，只道我舊疾未愈。”

    郅玄不是商議而是命令?？跉獠灰妵绤枺瑐鬟_的意圖不容置疑。

    桑醫(yī)猛然間想起，在府中時，郅玄偶爾會開窗吹風。他提醒過數(shù)次，言此舉有礙病情，其始終不改。就方才的表現(xiàn)，誰能想到郅玄當真無事，更多是在演戲，且演得惟妙惟肖？

    常年身在國君府，桑醫(yī)見多了詭詐手段，極懂得趨利避害。他這種性格說好聽點叫明哲保身，難聽點就是見風使舵反復小人。

    多年下來，他自以為對國君的妾和子女均有了解，面前的郅玄卻讓他信心動搖。

    或許，他從未真正看明白這位公子。

    而國君和朝堂上的卿大夫是否也是一樣？

    第十章

    入夜，隊伍在曠野扎營。

    庶人們負責看守物資，仆人和奴隸一起動手清理出營地，牢牢扎下帳篷。

    火堆一座接一座燃起，橘紅的火焰散落在帳篷之間，看似雜亂無章，實則遵循一定規(guī)則，照亮整座營盤。

    帳篷呈環(huán)形分布，一圈套著一圈，國君和氏族家主的帳篷位于中心，被層層拱衛(wèi)。

    這樣的營盤布局專為防備黑暗中出沒的野獸。

    若是行軍打仗，營盤又會是另外一種形狀。國君依舊在中心，各氏族卻不會聚在一起，而是散落到不同方位，確保每個方向都有足夠的防衛(wèi)力量。

    諸侯國之間的戰(zhàn)爭嚴守禮儀，胡人和蠻人卻沒這種講究。

    一旦發(fā)生大規(guī)模沖突，胡人被逼急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找到機會就要搏上一搏。他們不懂得什么兵法，一切的行為都源于經(jīng)驗和本能。這樣的進攻方式，的確會給諸侯國軍隊帶來一定麻煩。

    然而胡人數(shù)量雖多，部落之間卻無法擰成一股繩。指揮不能統(tǒng)一的情況下，僅能在小范圍內(nèi)制造混亂，很快就會被集結(jié)的甲士包圍殲滅。

    不提四大諸侯，一些靠近邊境的小國，只要不是被十倍以上的胡蠻圍攻，全力召集國人和庶人，同樣能不落下風甚至反殺。

    通過閱讀史官的記載，郅玄得出結(jié)論，現(xiàn)在的狄、戎戰(zhàn)斗力真的是渣，和后來崛起的匈奴、突厥等完全不能比。

    不過這些僅是記載的文字，主要是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小范圍的沖突基本沒有。

    若想進一步了解胡蠻各部落，郅玄需要親眼證實，或是親自參與戰(zhàn)斗，才能有更直觀的總結(jié)。

    會獵是一次機會，但考慮到自己目前的處境，郅玄迅速將剛生出的心思壓了回去。

    說好韜光養(yǎng)晦就要韜光養(yǎng)晦。

    大戲開幕，人設完成百分之五十，沒道理給自己砸場。至于想了解的東西，等他到了封地，將自己的地盤打造牢固，有了足夠的實力，總能找到機會。

    營盤落下后，甲士們分批巡邏四周，驅(qū)趕在夜間出沒的野獸。

    侍人將捕獲的鹿處理好，鹿rou斬成塊，一部分架上火堆烤制，另一部分水煮。

    不多時，油脂的香味在火堆附近爆開，鍋內(nèi)的rou湯開始翻滾，散發(fā)出一股誘人的香味。

    侍人將烤熟的鹿rou切片放到俎中，巴掌大的rou片整齊碼放，沒有更多的調(diào)料，僅搭配碾碎的鹽粒和醬，以及裝在豆中的腌菜。

    煮熟的鹿rou被整塊移到鼎中，澆上rou湯，灑一些鹽，香味更加濃郁。

    按照禮制，國君每餐當擺滿七鼎六簋七俎十六豆。

    此番出門在外，條件有限，除了鹿rou、醬和腌菜，侍人們將作為主食的粟和黍一同呈上，多加一道羹和兩道湯，方才湊齊規(guī)格。

    好在西原侯沒有計較，大概是心情不錯，非但沒有責問，還賞賜侍人rou湯和一大塊鹿rou。

    國君以身作則，密武等人自然也不好做聲，不過應付地吃上幾口，就準備早些休息。

    郅玄的帳篷同在營盤中心，和國君大帳相隔不遠。

    從外面看，這頂帳篷并不出奇，同卿大夫所用大同小異。走進帳內(nèi)才會發(fā)現(xiàn)，這里實是別有洞天。

    在出發(fā)之前，郅玄特地派人觀察各氏族的車輛隊伍，放棄裝飾戰(zhàn)車擦亮皮甲的計劃?？紤]到路程時間，他命府令抓緊抽調(diào)領地中的匠人，用最快的速度打造一批銅爐。

    這些爐子大小不同，用途也不盡相似。

    小巧的可以捧在手里抱在懷中，裝進提前備好的炭，能保暖大半日。帶著煙囪的爐子組裝起來，可以為帳篷提供熱氣，還能燒水煮湯。

    身份地位使然，郅玄帳中僅會有心腹侍人出入。國君要見他會召去大帳，如密武、羊皓和范緒不會主動走進他的帳篷，隊伍中的小氏族想見他則要等他召喚。

    如此一來，無論郅玄做什么，只要落下帳簾，都不會被外人得知。

    保險起見，郅玄還是命人將爐子拆卸，等到帳中再組裝起來。待到隔日出發(fā)，再將灰燼倒掉，重新拆開裝進箱子里，確保不會漏出一絲一毫。

    經(jīng)過這番準備，在西原侯和密武等人要依靠火盆取暖，入睡時還要多蓋兩層獸皮毯子時，郅玄的帳篷里卻是溫暖如春，非但不用將自己裹成球，連斗篷都被脫掉，只穿著一件厚實的外袍即可。

    食物送上后，郅玄命人召來桑醫(yī)。

    剛剛走進帳篷，桑醫(yī)就是一愣。由于多套上一件斗篷，乍被暖氣包圍，當場出了一身熱汗。

    “坐。”郅玄沒有多言，示意桑醫(yī)落座。

    一名侍人半掀起帳簾，對帳外吩咐兩句，很快有人送上一整條鹿腿。

    凍住的鹿rou十分堅硬，侍人提著鹿腿走到火爐邊，用麻布墊著掀開鍋蓋，再用鋒利的匕首將鹿rou削成片，一片片投入鍋內(nèi)。

    鹿rou被片得極薄，一瞬間就被燙熟。

    另一名侍人手持長筷，將燙熟的鹿rou撈出，澆一勺熱湯，分別送到郅玄和桑醫(yī)面前。

    郅玄桌上擺有三碗醬，其中一碗是韭花，也是為數(shù)不多他可以入口的。

    鹿rou送上，郅玄舀出一勺韭花醬，加些鹽，夾起一片鹿rou蘸了蘸，送入嘴里。味道不算頂級，勝在rou質(zhì)肥美，加上韭花的刺激，瞬間浸透味蕾。

    咕咚。

    看著郅玄一口接著一口，鼻端不斷飄來食物的香味，桑醫(yī)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郅玄停下筷子，笑著看他一眼，道：“一起用，無需客氣?！?/br>
    桑醫(yī)有些遲疑。

    他十分清楚，郅玄的目的絕非招待他一餐飯那么簡單。

    帳中的一切都透著不尋常，無論是取暖的爐子還是燒湯的鍋，他都未曾見過。這樣的秘密對他展示，代表著什么？

    在國君府時他惡了密夫人，白日里郅玄假病，他也幫忙遮掩。如今身在帳中，見識到種種不尋常，他顯然沒了退路。

    兩面三刀的騎墻派，必然懂得真正的威脅是什么樣子。

    桑醫(yī)完全可以肯定，今天不給出郅玄想要的答案，他即使能平安走出帳篷，也不可能活著回到西都城。

    不愧是西原侯和東梁侯女的血脈，這樣的心計和數(shù)年隱忍，縱觀國君諸子，包括公子康子在內(nèi)，絕無一人是對手。

    桑醫(yī)遲遲不動，額頭沁出一層又一層熱汗。

    郅玄并不著急，繼續(xù)吃著鹿rou，偶爾喝一口熱湯，搭配難得一用的稻飯，不疾不徐，吃得十分滿足。

    郅玄開始吃第二盤鹿rou，桑醫(yī)終于有了反應，只見他握住袖擺擦去臉上的熱汗，其后拿起筷子，夾起放在面前的鹿rou，送到嘴里大口咀嚼。

    一口氣吃完鹿rou，桑醫(yī)放下筷子，正色道：“謝公子賜食。”

    郅玄笑了。

    他和桑醫(yī)都明白，這句話代表著什么。

    若非沒有其他選擇，郅玄并未想如此逼迫對方。但是，從他醒來時起，桑醫(yī)一直伴隨左右，知曉了太多，也能猜到太多。

    這樣反復無常之人，能夠在國君府內(nèi)平安活到今天，其他不論，頭腦一定足夠聰明。

    他想去封地，想平安活下去，不泄露任何秘密，就不可能讓桑醫(yī)離開。

    很顯然，桑醫(yī)也清楚這一點。

    彼此都是聰明人，也都以保命為目標，稱不上一拍即合，忠肝赤膽更是笑話，但不妨礙利益捆綁，再加一些威懾。

    桑醫(yī)承認自己是個小人，但頭腦絕對清醒。既然決定投向郅玄，必然會盡到自己的職責。

    “公子，明日君上應會召臣，三卿或?qū)⑴扇舜蛱?，臣請公子恕罪，將言公子病體未愈，如不能精心調(diào)養(yǎng)恐纏綿病榻?！鄙ａt(yī)道。

    “善?！臂ばχh首。

    桑醫(yī)遠比他想得更加聰明，在接下來的路程中，他必然表現(xiàn)得虛弱。待到了郊地，也有理由不親自參與會獵，將一個病弱的形象演繹徹底。

    夜色中，狼嚎聲此起彼伏，營地周圍總能見到飄搖的綠光。甲士幾次驅(qū)趕也未能見效，幾名奴隸還險些被拖走。

    為防狼群，甲士收縮防御，嚴令奴隸不得離開營地，吃剩下的鹿骨碎渣就地掩埋，用雪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