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新年的第一束陽光隔著不透光的窗簾， 在深色布料的另一側(cè)霧蒙蒙地亮著。房間里很安靜，只有空調(diào)偶爾的響動，人類， 枕邊的書， 窗邊的綠植，似乎都在沉睡之中。唯一醒著的生物，可能是這只黑白色的貓。周六趴在床尾， 陷進柔軟的被褥，半瞇著眼睛，愜意地舔爪。

    床上的人并沒有要醒來的意思。周六半等半睡， 豎著的耳朵一抖一抖，半闔著的眼皮子漸漸垂下來， 終于又徹底睡過去。

    漫長的晨光里， 鄧川是被床頭柜上手機的振動吵醒的。她皺了一點眉頭， 伸出一只手去把手機握到手心， 定定神， 看清來電之后，聲音清醒地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是回到了老家的老鄧。鄧川能聽清背景音里老家親戚們熱鬧的談笑聲大清早的，大家就已經(jīng)開始串門走親戚了。

    不等老鄧說話，鄧川率先和他打了招呼：新年好啊，爸爸。

    老鄧的聲音悻悻的：新年好。他同鄧川說了幾句話， 廚房里似乎有人在喊他， 他把手機遞給唐麗鵑：你跟你媽聊會天，我去幫忙。

    唐麗鵑的聲音似乎帶著新年的意氣風(fēng)發(fā)：寶寶！新年好！

    你們一群小朋友玩得怎么樣呀？開心嗎？mama今年給你買了新衣服， 你都沒來得及穿呢。自己有沒有買新衣服穿？

    她的聲音傳到空氣里，似乎吵醒了睡在一側(cè)的徐薇。

    沒買新衣服，我們昨天晚上自己做菜吃呢

    鄧川慢條斯理地坐直身子， 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整理著徐薇散落到臉上的碎發(fā)。

    她在她身邊安靜地睡著，黑發(fā)下露出半張白皙的側(cè)臉。眉目舒展，紅唇瑩潤。

    鄧川忍不住用手輕輕碰了碰她的嘴唇。軟軟的，像果汁軟糖。

    好吧好吧，你玩得開心就好啦對了，爸爸昨天還在問，你什么時候開學(xué)?。?/br>
    放假的通知文件上學(xué)期末就下發(fā)了。時間隔得久，鄧川有些忘了：我等會看下，好像是正月十五之前吧？

    嗯嗯，你自己要看好時間哦。

    我知道的。

    唐麗鵑和她又多說了幾句，囑咐過她趕緊起床去吃早飯，又讓她記得回家一趟，別玩瘋了，就準備掛電話：好啦好啦，mama要去跟你大伯母她們聊天了，先這樣吧。

    鄧川聲音溫和：好。

    唐麗鵑照常跟女兒撒嬌：嗯想你，mama的寶貝，親一下

    鄧川猶豫了一下，小聲地mua了一聲。

    唐麗鵑心滿意足地掛了電話。

    通話掛斷，空氣中恢復(fù)平靜。鄧川舒了一口氣，收回放在徐薇臉上的指尖，正想著再睡個回籠覺。她看一眼旁邊睡著的徐薇，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睜開了黑亮的眼睛。

    徐薇盯著她看，眼神里滿是笑意，估計已經(jīng)把母女兩個人的通話聽了個徹底。難得的，鄧川有些羞赧：你醒啦？

    嗯。徐薇眨了眨眼睛，聲音還有些初醒的含糊，我也要親親。

    鄧川忍不住眉頭一動。

    徐薇的話還沒說完，她盯著鄧川的眼睛，鄧川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初初睡醒的人會有這么漂亮的容色，在透著隱約光亮的室內(nèi)，徐薇的輪廓反倒格外分明，像是被勾勒在墻壁上的剪影，她的眼睛里含著一點嬌俏的狡黠，是一只小狐貍的剪影：mama的寶貝女兒。

    小朋友撲過來，惱羞成怒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徐薇笑著摟住她，溫柔地摩挲小朋友的背，手指的力度很輕。鄧川借著兩個人驟然拉近的距離，得以凝視徐薇水光瀲滟的眼睛，徐薇黑色的瞳孔里倒映出她的面孔，這兩泓黑色的湖跟房間里的幽暗重合，化為一片幽深的海，鄧川迷失在這樣的注視里，她伸出手，去握住徐薇的手，獲得了下沉的勇氣。

    徐薇的喘|息更像是海面上小小的波瀾。

    兩個人一動，連帶著睡在被子上的周六也被吵醒，它有些迷茫地睜開眼睛，鬧不明白地看了好一會，沒滋沒味地抻直身子，跳下床吃食去了。

    小貓咪也有小貓咪的快樂。周六進食完畢，又吧唧吧唧地喝了一通水，重新跳上床，在床尾走來走去地巡視一圈，挑了個舒服地方臥下來。

    新年的第一天。鄧川的膝蓋果然起了好大一片淤青。徐薇檢查過一遍，反倒放下心來骨頭沒事就好，她沒讓鄧川多走動，自己到廚房里熱昨天晚上的剩菜，預(yù)備著湊合吃頓飯。小朋友反倒任性地一路跟著她，黏黏糊糊地要去牽她的手：我沒事的啦，過幾天就好了。

    徐薇把煮好的粥盛到碗里，轉(zhuǎn)過頭正色道：你給我好好坐著。

    徐老師一冷臉，鄧川立刻乖乖聽話，在飯桌邊坐下來。周六一路跟在徐薇后頭，也被冷臉的徐老師嫌棄了好幾聲：離遠點，別絆著我。

    折騰到中午，兩個人總算開始吃飯。徐薇給鄧川夾著菜，不經(jīng)意問了一聲：你什么時候開學(xué)？

    鄧川啊了一聲，抓起手邊的手機看：正月十六。

    那我比你早一點。我們好像是正月十一。

    鄧川點頭：到時候我陪你去學(xué)校？

    干嘛？徐薇彎著唇，讀三年高中還不夠？

    她慢悠悠地又給鄧川夾了一筷子魚香rou絲：到時候你回家好好休息幾天，這么多天不著家，寶貝女兒都要名不副實了。

    好吧。鄧川無意識地咬了咬筷子，被徐薇敲了一下，那到時候你來送我嗎？

    我就不去了徐薇垂了一下眼睛，找個時間見一面就行。

    她看眼鄧川看著她的模樣，又笑笑：干嘛這副表情，不是還有一個多星期嗎？

    小朋友耷拉著的嘴角實在太明顯了，徐薇指指她的碗，示意她繼續(xù)吃飯，接著說：你mama喜歡什么東西？出來玩這么久，記得給她帶點禮物。

    時間一晃而過，并不為任何人的心意和不舍而停留。正月初九，徐薇要回學(xué)校開會，安排這學(xué)期的考勤制度和教學(xué)任務(wù)。鄧川跟著她，蹭了一頓教師食堂的飯菜，遇見了好些以前教過她的老師。

    老師們大都還記得她，看見徐薇領(lǐng)著她吃飯，笑瞇瞇地過來招呼：好久不見啊，鄧川。

    老師們好。鄧川端著餐盤，在徐薇對面坐下來。徐薇在學(xué)校里一貫面容清冷，眾人都圍過來坐，她也只是露出一點無奈的笑意，暗地里沖鄧川挑了挑眉。

    徐薇的會一直要開到傍晚，鄧川好不容易等她下了班，在車里抱著她，徐薇的領(lǐng)口透露出隱隱約約的香氣，是鄧川早上出門給她挑的香水，她任鄧川抱了好一會，才拍拍她的頭：怎么啦？

    徐薇今晚就要把她送回家了，再過幾天，她就要回學(xué)校了。鄧川埋頭在她的香氣里，心里悶悶的：舍不得你。

    徐薇摸摸小朋友毛茸茸的腦袋，只在心里悄悄嘆了口氣，她是大人，不能讓鄧川也發(fā)現(xiàn)她的不舍和任性，可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只能沉默著，半晌，才呢喃一句：乖

    她想說，我有空就去看你。幾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我們可以語音，可以視頻但正如她們相處的時光如此短暫一樣，她們分離的時間必定非常漫長。徐薇沉默著摩挲著懷里的腦袋，毛茸茸的頭發(fā)，圓而薄的耳朵，濕漉漉的眼睛，有一小塊凸起的鼻梁，熱乎乎的嘴巴，都是她的。

    鄧川聽見了徐薇在她耳邊輕輕的嘆息。她們抱得這樣緊，徐薇的嘆息仿佛接吻時渡過的一口氣，要渡過鄧川的身體，變成鄧川的嘆息。

    徐薇靜默著，聲音落在鄧川的耳邊，同樣輕得幾乎聽不見：我也舍不得你的。

    鄧川撫摸她細瘦的背脊，察覺到徐薇在輕輕發(fā)抖，她忽然意識到，徐薇當然也在不舍，但她不舍得那么隱忍，她的不舍因為隱忍而刻骨銘心，幾乎要到了難過的地步。

    而她不愿意再讓她難過了。

    她應(yīng)該使她快樂才是，戀愛也好，生活也好，人生也好，如果要讓鄧川尋找她的個人價值，那么她實現(xiàn)價值最快的一個途徑，只有是讓徐薇快樂了。

    這一聲嘆息好似一根穿透她們身體的長釘，要把鄧川的整個靈魂支撐起來，也把她們連在一起。

    鄧川忽然能夠明白一些苦難的意義了。

    分開，異地，現(xiàn)實，未來，這當然都是很苦的。糾結(jié)，無力，不舍，難過，這些也當然都是很苦的。

    鄧川沒有辦法否認或者無視這些橫貫在徐薇和她面前的這些苦?，F(xiàn)實不是童話，更不是鏡花水月，容不下一絲一毫的想象。但鄧川的收獲也恰恰來自于這些苦痛。在她的感知中，苦痛實實在在地變?yōu)樗齻儛矍榈臏卮?，她因愛而痛，因痛而愛?？嗤从杷源銦?，讓她這顆年輕的心能夠借到一點熠熠生輝的光芒。不要害怕痛而吝嗇愛，要在痛里全力以赴地去愛。鄧川開始學(xué)會收斂她的難過和她的痛，她知道，她正是因為這些愛而痛而勇敢著。這是長大嗎？你盡可以說這是一個年輕人面對苦痛無力而天真的托辭，但倘若你要問，一個人要在何時才能感覺到人生價值全部交付的幸福？

    那么，她一定會說。

    當我把愛與痛納入我的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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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鄧川離開家回北京的這天， 徐薇恰好排到班，得在學(xué)校里看晚自習(xí)。

    冬天天黑得早，教室里早早就亮起燈。晚自習(xí)的鈴聲響起。徐薇抱著卷子走進來， 掃視了一圈底下垂著頭的半大小孩。零零落落有幾個聽見她開門的動靜， 抬頭看她的，也被她冷淡的眼風(fēng)掃得低下了頭。

    教室內(nèi)關(guān)窗閉戶，氣味紛雜但溫度暖和。徐薇進來之前就把大衣脫掉了， 她的小西裝外套敞著，里頭是一件灰色的綢質(zhì)襯衫，領(lǐng)口溫柔地垂墜下去， 不顯山不露水地掩住白皙的鎖骨。她站著，一只手稍稍扶著講臺， 一只手插兜， 身體有些微的傾斜， 于是再往下， 便只能看得見她半邊被收束進修身西裝褲的流暢腰線。

    確認過學(xué)生人數(shù)到齊， 狀態(tài)良好。徐薇收回目光，在講臺上落座，被她拉開的椅子在地上摩擦出小小的一聲響。

    聽見這聲動靜，前排有學(xué)生抬起頭，悄悄地又看她一眼。

    徐老師毫無所知地垂著頭， 在無聲地翻看她帶來的一疊卷子。

    卷子翻到一半， 她頓了頓，看眼放在旁邊的手機。不知道為什么， 前排的學(xué)生發(fā)現(xiàn)，以往總是心無旁騖跟著他們一起上自習(xí)的徐老師今晚看了好幾次手機，似乎在等什么人的消息。第一節(jié) 晚自習(xí)上到一半， 終于有人拿著習(xí)題上了講臺。徐薇認得這個學(xué)習(xí)態(tài)度很積極的小姑娘，抬起頭沖她笑笑：這次又是什么題？

    小姑娘似乎是被她笑得有點害羞，略微避開她的眼睛，小聲說：是前年的開學(xué)測。

    歷年的開學(xué)測學(xué)校有備份，但因為每年都是不同的教師自主命題，老師手里是沒有備份的，聽見這個回答，徐薇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哪里不懂？

    小姑娘嘩啦啦翻著試卷：這里，這里，這里，還有這道題。

    我看看在教室里說話要壓著聲音，徐薇示意小姑娘蹲下來湊近，一起看她拿過來的這張試卷。

    這道題是這樣

    隨著徐老師的輕聲細語，小姑娘不由自主地越湊越近，徐薇的鉛筆在試卷上做出些關(guān)鍵的圈示，小姑娘認真地點著頭，鼻端卻同時也嗅到了空氣中浮動著的淡淡香氣。

    徐薇在學(xué)校一般不用味道很濃烈的香水，從她身上飄過來的是身體乳的香味。小姑娘動動鼻尖，迫于徐老師平日里的嚴肅面孔，沒敢跟她說些什么老師你身上好香之類無關(guān)緊要的話。聽完了徐薇的解答，很快就溜了下去。

    一個問問題的人開了頭，陸陸續(xù)續(xù)有不少學(xué)生都要上臺問。一直排到下課，講臺上還有一個捧著練習(xí)冊的男生。

    這個男生基礎(chǔ)似乎有些薄弱，問的都是一些偏基礎(chǔ)和課上強調(diào)過的重難點。徐薇倒是很有耐心，翻了翻他的練習(xí)冊，問他還有什么不懂。

    男生指了一道今天剛講的大題。

    似乎是看出徐薇的詫異，男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坦白：上課的時候好像沒聽懂

    哪一步?jīng)]懂？

    他一問三不知，講不出哪里沒懂，徐薇只能按著上課的思路，仔細地從頭跟他梳理，先從知識點講起：這個能理解嗎？

    男生點著頭，不經(jīng)意看見徐老師放在一側(cè)的手機亮了。

    徐薇一直關(guān)注著他的反應(yīng)。眼看著男生走神，她順著他的目光，同樣瞥了一眼，屏幕一直亮著，似乎是個電話，她伸手把手機握到手里，點點男生的練習(xí)冊：認真聽。

    一直到上課鈴響，男生才拿著寫滿解題步驟的草稿紙和他的練習(xí)冊下去?？粗鴮W(xué)生們都回到座位上坐下，徐薇轉(zhuǎn)身出了教室，冷風(fēng)迎面而來，徐薇穿得單薄，卻反倒深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氣，感到些別樣的爽快。

    她在欄桿邊站定，回撥給剛才的那個電話。

    電話很快被接通了，跟徐薇這邊的安靜不同，另一頭的背景音有些雜亂，人聲里夾雜著隱隱約約的廣播聲，對比如此明顯，兩相拉鋸之下，幾乎要把她拽到電話那頭的另一個世界去。

    四周安靜，徐薇先小聲開了口：喂。

    紛亂的背景音，鄧川的聲音卻很清晰地在她耳邊響起，含著清凌凌的笑意：喂我到機場啦。剛才我想著恰好是下課，才給你打電話的，沒打擾到徐老師工作吧？

    她似乎在咖啡廳里，這句話過后，小聲地說了句謝謝。隱約有小小的瓷器碰撞聲。徐薇幾乎都能想象出她的動作，她端著餐盤，轉(zhuǎn)了幾圈，然后找個位子坐下。這樣想著，徐薇的心情不知不覺輕快起來：沒有剛才在講題她沒有多說，轉(zhuǎn)而問：你在哪呢？在吃晚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