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添香 第33節(jié)
再說那落荒而逃的丁氏,原本是想來甜水巷按住繼女,讓她不能再張狂。 沒想到斜刺里沖出個沒睡好覺的北鎮(zhèn)世子,將哥哥和侄兒打得滿地找牙不說,該死的田婆子還用熱油潑了她的。 她雖然用袖子遮擋了一下,可半邊臉還是被燙起連串的大泡。 偏偏這事兒還不能告官,不然又要扯出北鎮(zhèn)世子打人的的官司。 那位爺可是在府尹大人堂前一坐,動動嘴皮子就要打人板子的。 總之,丁佩不但沒有找回面子,還丟了里子,只能灰溜溜回去。 等回去后,蘇鴻蒙從丫鬟的嘴里聽到了大女兒的潑辣,竟然有些欣慰。 蘇家家門不幸,讓個窯姐兒拿捏住了,得虧他還有個潑辣不好欺的大女兒! 看著丁佩那紅艷艷的半邊臉,蘇鴻蒙甚是解恨。 丁佩卻不干了,跟蘇鴻蒙好一頓鬧,直說讓他去教訓女兒,讓她言行謹慎,不可與北鎮(zhèn)世子有沾染。 今日那韓世子又出來護短,備不住他們倆個真的有什么首尾。 韓世子可是人家魯國公府小姐看上,若是蘇家女兒不識好歹,他這個小小榷易院的庫使估計也當不安生! 另外他也得跟女兒將話說透了,讓蘇落云敬著她這個做母親的,不然的話,大家都別想好過! 自從蘇宅殺馬之后,蘇鴻蒙算是被丁氏拿捏死了。現(xiàn)在有時候,他夜里睡不著時,都想一把掐死枕邊人,徹底解了自己的桎梏。 可惜他沒有殺人的膽子,只想求個家宅安寧。若丁氏所言為真,賤籍真在蘇落云的手里,那就好辦了。他跟落云說了其中的厲害,讓她老實點,別招惹丁氏就好了。 所以蘇鴻蒙又來到蘇家小院,徑直拉著落云在書房密談,單刀直入就管她要丁佩的賤籍頁子。 蘇落云怎么會交出來?她當初給出去的也都是抄本。所以只推說自己沒有,反問父親,她母親當年是不是因著他私養(yǎng)了丁氏這事兒,被活活氣死的? 母親成婚多年無子,又與夫君經(jīng)常別離,直到成婚多年后,才生下兒女陪伴,所以取了詩句“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意境,給自己的一雙兒女分別取名“落云”“歸雁”,只盼著每日都能收到夫君的云中落下的書信,盼著他如歸雁早日歸來。 可她哪知道,自己日夜盼望的夫君居然在蜀地錦城要養(yǎng)了外室。 那丁佩也夠氣人的,非要給自己的女兒起名叫“彩箋”。 這是明晃晃的挑釁,就算那胡氏收了夫君的雁足捎書,也不過應景的一張紙罷了。 真正濃情蜜意,添著風采的情箋,可都在丁佩的外室宅院里呢。 母親當年就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了私生女兒,若她聽到那私生女取名叫“彩箋”,心思細膩的她該是何等難過? 依著丁佩的心機,當年還不知用了哪些手段惡心母親??蓱z母親產(chǎn)后體弱,死去的時候也羸弱得不成樣子。 只是那時,她太小,不懂得母親心里的苦楚。而現(xiàn)在她也是懂了,也越發(fā)地痛恨父親的無作為,無擔當。 蘇鴻蒙也知道如今在大女兒的面前立不出什么威嚴,干脆一咬牙,便將自己做的那些私隱勾當說出來了。 落云雖然一早便猜到了父親可能被丁氏拿捏了什么把柄,可也萬萬不想到居然是這么可怕的內(nèi)幕。 那一刻,真是五雷轟頂! 她氣得手又不自覺捏成了拳頭:父親的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倒賣榷易院積壓的御供? 他難道不知這罪不光自己殺頭,還要帶累全家老小嗎?難道母親當初為他賺下的金銀還不夠嗎? 蘇鴻蒙說完了之后,看蘇落云茫然瞪眼的樣子,也知道她被嚇到了,不由得嘆氣道:“我知道你心腸硬,也不愿意管家里的事兒。可是我真落罪,你和歸雁也難自保,所以為了一家子的安寧,你且讓讓你母親,別跟她斗了,帶累著我也跟著吃官司……”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蘇落云已經(jīng)拿起guntang的茶盅,朝著爹爹說話的方向狠狠擲去! 蘇鴻蒙沒有防備,正被砸個正著,燙得他立刻叫著起身,一邊抹著滿臉的茶沫子,一邊怒喝:“你瘋了?” 蘇落云其實恨不得再燒一鍋熱油,親手往父親的臉上澆:“什么烏爛貨色,也配當我母親?虧得你還能說出別讓人帶累你的話來!你自己已經(jīng)將半個腦袋塞在了鐮刀下了!我娘真是瞎了眼,嫁給你這種沒擔當,貪心眼的男人!前腳死了正妻,后腳便娶了娼戶入門,現(xiàn)在又因為貪婪短視犯下如此王法,偏還被人拿捏住了……生而為人已是辛苦,我為何要有你這樣的父親!” 她喊出這話時,眼淚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流,這一刻真恨不得立刻投胎轉(zhuǎn)世,離開這個糟污的俗塵! 換成平時,蘇鴻蒙早就一個耳摑子過去,教訓女兒目無尊長了。 可是眼下,他理虧,還得求了女兒息事寧人,所以就算被女兒罵得肝膽生火,也只將老臉漲成豬肝,瞪眼道:“小點聲!我還是你父親,哪里由得你撒野教訓我?反正出了這事兒,大家都落不了好。你將丁佩逼急了,她潑辣起來,可是要將整條船都掀翻的?!?/br> 他說完之后,蘇落云也不回話,茫然的眼一眨也不眨,面無表情,淚水卻一直安靜而大顆地不斷滑落。 蘇鴻蒙也悔不當初:“我是一時蒙了心眼,這才倒賣了榷易院的一批積壓。這其實也沒什么,都是大人們心照不宣的隱秘?!?/br> 每年各地朝奉的貢品都是超過定額的,除了乳香珠、黃金蠶絲這類稀罕物有些緊俏,不夠分配外,其他的好東西大都能剩下。 只是天子貢物,若是皇帝不發(fā)話賞人,就是放壞放爛了也不能私自處置。 榷易院的那些老油條們都知道內(nèi)里的關卡,只待每年開春時,新的貢品到來時,借著清理庫房,聯(lián)合內(nèi)侍監(jiān)的人,瞞報少報,再私自買出些不要緊的布匹錦緞,還有藥材一類的物件。 這些東西少了也不要緊,只算作蟲鼠啃吃,受潮發(fā)霉就能銷賬。到時候賣了的錢,按照人頭大小分配,大家悶聲發(fā)財,天下太平。 蘇鴻蒙當初領了差后,長袖善舞,很快就跟諸位院使大人打成一片,為了討好上峰,他又主動領了這差事,宣誓忠心。 也是他的門路廣了些,今年私賣的庫存數(shù)額甚大,得的銀子也多。 若不是他的家事不平,被丁佩刻意收集了罪證,原也相安無事,不會起什么波瀾。現(xiàn)在他是瞞上也瞞下,不敢讓上司知道自己家里起了驚雷,只求按住丁佩,別讓她起幺蛾子。 想到這,蘇鴻蒙覺得是自己將事情后果說得太大,嚇著女兒了。 她一個小姑娘不經(jīng)事,難免將后果想得太嚴重。 于是蘇鴻蒙又放緩聲音道:“這事兒,院使大人他們也不會聲張,可若走漏了風聲,這個節(jié)骨眼,只怕被有心人大辦特辦……上司若知道我后院起火走漏了風聲,只怕會先嚴辦了我!你不要惹丁佩了,都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落云沒想到父親這個節(jié)骨眼了,還想要和稀泥。 她抹了抹臉頰的淚,冷笑道:“只怕蘇家的好日子是到頭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就算丁佩不說,也沒有什么天下太平!你倒賣的那批御供應該不是小數(shù)目,一旦追查,我們蘇家的子弟都要跟你發(fā)配!” 蘇鴻蒙現(xiàn)在也是后怕不已,奈何錯事已經(jīng)犯下,又沒有神仙后悔藥可吃。如今他想到自己要受了婆娘的鉗制。被女兒潑茶痛罵都不敢教訓,這心里也是窩囊極了。 最后蘇大爺竟然哽咽一聲,當著女兒的面哭得老淚縱橫。 他這一哭,蘇落云倒是哭不起來了。 她將手帕子扔給了父親,深吸一口氣,又問:“如今榷易院的賬面,可都是你在做?” 蘇鴻蒙如今在女兒面前全無氣場,只能老實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想要我做假賬?我雖做著賬面,可是還有另一位庫使與我對賬。我一個人做不了主?!?/br> 蘇落云冷冷道:“做什么假賬!你是嫌著被人拿的短處不夠多?你將流程給我講講,我再想想,還有什么補救法子?!?/br> 蘇鴻蒙抹了抹臉上的茶葉沫子,覺得自己的這個女兒太不知天高地厚。這些官賬上的事情,她一個黃毛丫頭,能懂個屁! 第36章 蘇落云卻不管父親的泄氣話,只細細問了父親倒賣御供的流程,略想了想道:“按照道理,榷易院的御供庫存就算剩下過期,也不可倒賣,而是直接銷毀……” 她又想了想,篤定道:“我曾聽陸靈秀說過,她祖父那會,趕上饑荒天災,榷易院派人去祖宮內(nèi)請旨,然后讓她的祖父找尋門路,將本該銷毀的御供錦緞售賣,然后直接撥銀子入戶部,算作天子施愛眾生。現(xiàn)在山西鬧著災荒,北地也是戰(zhàn)亂不斷,父親不妨將銀子吐出來,再說服院使去向陛下請命,只要得了陛下的旨意,這批御供就可算作奉旨售賣。到時候,你拿銀子走賬,充到戶部里去,這件事兒也算是落地了。” 蘇鴻蒙聽得都要笑了,瞪眼低聲道:“我才拿多少銀子?那大頭都被院使,和其他的庫使分了,甚至還有一部分給了內(nèi)侍監(jiān)的公公。我愿意吐出到嘴的rou,他們愿意嗎?” 說著,蘇鴻蒙又在地上繞走了幾圈,拍著手道:“難道你還要我跑到諸位上司的府宅,說我的夫人和女兒都瘋了,宅院內(nèi)斗得要將榷易院的天給捅漏了不成?我現(xiàn)在連夫人要挾我的話都不敢露,只怕上面的人連我一起咔嚓了!你呀,也是太天真了!” 落云卻語調(diào)不變道:“我沒說要大人們拿錢,我的意思是父親你拿出錢來,將所有的窟窿全都填平。” 蘇鴻蒙聽到這,不由得蹦了起來,壓著嗓門嚷道:“你瘋啦!你知道這一筆究竟是多少銀子嗎?我全填了?那豈不是要傾家蕩產(chǎn)?” 蘇落云不為所動,冷聲道:“守味齋經(jīng)營這么多年,絕不會拿不出這么多的銀子來。父親罔顧國法在先,若是能免牢獄之災,罰些銀子進去不也是應該的嗎?與其一直忐忑不安,被人拿捏著七寸,不如花錢免災,絕了后患?!?/br> 要蘇鴻蒙拿錢,是跟拿命一樣的。他雖然知道女兒說得有理,這法子也不失為補全的法子。 可是要他真的出血,真是比死還難受。 蘇落云深知父親的脾氣秉性,也知道若不是觸到痛處,很難讓他下定決心。 想到蘇宅管事給她透的話,落云冷笑了一聲又問:“丁氏這次叫你來,只是簡單敲打我的?難道沒有別的話?” 蘇鴻蒙被女兒這么一問,說話又有些支吾,遲疑道:“哎,丁氏也是在你這吃了大虧,心有不甘,便跟我說,想讓你嫁給丁家舅舅的大兒子……” 說完這話,他看見女兒又端起了茶杯,趕緊后仰,生怕女兒又一杯熱茶潑過來。 不過落云并沒有潑,只是舉杯孤咕嘟一口飲盡,然后慢條斯理道:“如今我的瘦香齋生意還算興隆,丁家若娶了我,還真是娶了聚寶盆。只是人的肚腸都是越吃越貪。也不知我這個繼表妹夠不夠丁家兄弟的胃口,彩箋的婚事還沒著落,干脆許個她二表哥得了。爹爹你的年歲也大了,估計活不過丁氏。等你伸腿閉眼的那日,只怕我們蘇家的鋪子都改姓丁了……就不知道丁家舅舅會不會體恤蘇家的三個兒子,給他們剩下點殘羹剩飯……” 落云說得慢慢悠悠,可惜蘇大爺?shù)难矍埃呀?jīng)出現(xiàn)了靈堂棺材前,他三個兒子被丁家混賬兩兄弟轟攆的畫面了。 依著他對那丁家無賴的了解,落云的話可不是危言聳聽! 還真當他不知道,丁氏一直偷偷接濟娘家,原也不過小打小鬧,如今捏了他的把柄,就要獅子大開口了啊! 如此一比較,若能解了丁氏的轄制,就是舍出去座金山也值了! 最起碼,不會叫彩箋,還有錦官錦城被這個娘親給拖累了,不然的話,光是丁家舅舅的德行,就會一家子吃定他一輩子! 蘇鴻蒙就算不做官,還有萬貫家產(chǎn),賠進去的銀子,日后再賺。可若是一旦東窗事發(fā),不光是妻離子散,所有的家產(chǎn)還是要沒收充公的。 其實這些,蘇鴻蒙心里也想過,只是從來沒有如女兒這般細致有條理地將利害關系擺開了來說。 如今,被女兒這般細勸,他終于痛下了決心。 女兒說得對,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與其總是被丁氏這么要挾著,不如解了頭頂?shù)娜呃麆Γ缓笤偎γ摿四切乃即醵镜钠拍铩?/br> 可是女兒的法子還是有些不周瑾,這請示陛下的事情,又該如何辦? 蘇落云的心里卻已經(jīng)有了章程:“每個月,宮里不都是派人與你對賬嗎?你門路廣,多使些銀子,只說你想立功求官,可不得院使的重用,便想走走路數(shù)。只要能買下他這張嘴?;仡^,你再跟院使大人說,上面不知怎么似乎得了消息,過些日子恐怕要來查賬。院使大人必定心慌,你再表示一下,情愿替大人分憂,填補了賬面。這樣一來,院使主動跟宮里請命,你出銀子,院使大人露臉,皆大歡喜,也算卸了炸雷?!?/br> 蘇鴻蒙聽著,覺得這倒不失為個法子,只是要想做成,必定又要舍出許多人情銀子。 想到要拿出那么多的錢銀……蘇鴻蒙又是覺得一陣撕心裂肺的疼,走出甜水巷的時候,腰背佝僂,腳步也沉重了許多。 父親走了以后,蘇落云卻沒有長出一口氣。 私賣御供,這事兒其實也可大可小,端看找的人對不對門路,外加銀子使得小不小氣了。 只要蘇鴻蒙想清楚了,肯出銀子平賬,這種替陛下解憂的好名聲,院使們也樂得其成。 父親若解了這檔官司的憂困,一定是要大出血了。依著他的性格,絕不會輕饒了丁佩,可不再是送到鄉(xiāng)下這么簡單。 到時候,她那位繼母算是將路走死了,好日子也終于要到頭了。 可是她又太了解這位蘇家大爺,就怕父親剖腹藏珠,把錢財看得比命還重。 往后的幾天里,她還得勤督促著父親,讓他莫要變了心思。 想到這,她不覺得心腹有些淤積存氣,便起身踩著地上新鋪的卵石小路,去院子里散散步 只是剛出書房門口,她突然嗅聞到一縷淡淡的樟木根香。 落云疑心門口有人,便開口問詢。 正好香草送走了蘇大爺剛剛回來,看著大姑娘對虛空說話,便道:“大姑娘,院子里沒別人,您在跟誰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