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添香 第17節(jié)
最真的,就是挨罰的事情。 當年他在兵營出了風頭,回去與父王炫耀,卻被父王用藤條狠狠抽了三十多鞭子。 猶記得當年父王一邊抽打一邊怒喝:“無知小兒,只一味逞強,卻不顧滿府上下百余口的性命!我平日的話,你都當了耳旁風?記??!生在這梁州地界,吃喝玩樂沒人會管你,可你若生出龍鳳之心,想要彰顯才干,那還是趁早尋條深河,跳進去再重新投胎去吧!” 那三十鞭子,全不留余力,若不是母親當時哭著撲在他身上承了幾鞭子,父王很有可能當場就抽死他了。 從那以后,他再未在人前騎馬,練習刀劍…… 等韓臨風回到王府書房時,慶陽再也忍不住,小聲道:“小主公,您一向跟郭世子交好,為何今日卻……” 他一直隨侍在韓臨風的身旁,眼看著小主公隱在角落,一顆石子快速擊中了郭世子的馬屁股。 小主公雖然不與郭偃是同樣的人,但是畢竟在一起吃喝玩樂甚久,并無口角,為何今日突然翻臉? 韓臨風垂下眼眸,淡淡道:“忍他甚久了,若只吃喝玩樂,倒也無傷大雅,沒想到他竟然起了侮辱良家之心,這樣的禍害無法無天,摔斷了腿,也能老實幾日。” 慶陽眨了眨眼,疑心小主人是替那位蘇姑娘出頭。 不過主子與那韓世子的確沒有什么真切的情誼。畢竟沒見過猛獸與家犬成為摯交的。 那郭偃不過是小主公在京城里醉生夢死的障眼法子。 先帝忌憚魏宗帝一支。在先太子那一代開始,北鎮(zhèn)王府的兒孫都是韜光隱晦,夾著尾巴做人。而小主公這么聰慧之人,更是深諳其道。 別看先帝前些日子痛罵了韓臨風一頓,豈不知,處于韓臨風這般質子地位的人,被罵成酒囊飯袋,也好過被贊譽成棟梁之才。 陛下痛罵了他一頓后,過了幾日又給了世子嘉賞,讓他更方便吃請便是明證。 想到這,慶陽又覺得小主公不一定是為那個盲女蘇姑娘出頭,大約是他是偽裝久了,實在厭煩郭偃這個紈绔,這才小小懲戒了郭偃,舒展一下心情吧? 韓臨風看了一會書,覺得眼睛疲累,便獨自信步走到了后花園。 被魏惠帝責罵了一通后,世子府里許久沒有舉辦宴會了。管事覺得場院有些發(fā)空,便買了些綠植,趁著春季回暖時,種植在院子里。 韓臨風閑來無事,喜歡一個人獨處,在滿眼翠綠間行走靜思。 他自幼偷偷習武,吐納內氣渾然天成,所以走起路來比普通人也輕些。所以就算隔壁院子里有人,也不會察覺到他。 就在韓臨風走到北院墻處時,便聽到隔著兩道院墻似乎有主仆二人在說話。 “大姑娘,您是沒看見今日那個郭世子色瞇瞇的樣子,那眼睛似乎往rou里盯人。您下次再遇到他,可別再跟他說話了,我看他不像個正經人!” 緊接著韓臨風聽到了那女子熟悉的清朗聲音:“不用看,也能知其人,聽說他曾經調戲過威遠侯的兒媳,被人堵在后廳打。若不是仗著他家老子,只怕他也不能活蹦亂跳到處招搖……韓世子怎么會跟這種人交好……” 這最后一句,說得語調甚輕,倒像是自言自語。 她身邊的那個丫鬟不解,問道:“這些世子不都是一丘之貉?韓世子雖然模樣生得比郭世子那個矮子好多了,但是吃喝玩樂樣樣沾染,能玩在一起,不是很平常的嗎?” 蘇落云似乎也無法反駁,只悠悠長嘆了一聲,低低道:“只是覺得他……怪可惜的……” 雖然目不能視,可幾次的接觸下,蘇落云卻覺得韓臨風并非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般膚淺。 尤其是他幾次含而不露的幫襯,分明是個心思通透,做事有城府之人。 這樣的人,會跟個不看場合的急色鬼成為摯交?蘇落云真是有些不得其解。 她并不知,自己感嘆的那一句“怪可惜的”,伴著一陣春風,散到了爬滿月季枝的院墻外,入了垂立墻下之人的耳中。 韓臨風聽了面無表情,只聽見隔墻主仆二人窸窣的腳步聲遠去。 他自入京來,日夜做戲,差一點都忘了自己原本是怎樣的人。 而世人對他明里暗里的嘲諷,也時不時會傳入他耳。 韓臨風自問能做到寵辱不驚,但沒想到有人不用眼,便覺得他并非腐爛透頂?shù)募w绔,渾然忘了,其實她這才是那個該“可惜”的人…… 他慢慢合上眼眸,伴著清風嗅聞,似乎聞到了那清靈女子身上淡淡的香味,低聲吟道:“竹影和詩瘦,梅花入夢香……” 想來她的店名“瘦香齋”,就是出自這一句清雅的古詩吧?那個清靈的女子,不也正是一株寒院中,傲然孤長的寒梅嗎? 不知這樣一株與眾不同的香梅,將來會入誰的夢中? 其實不用香草提醒,蘇落云那日見了郭偃,被他言語調戲后,也暗自警醒,隨后幾日都不再去新店里了。 不過郭世子并未如她所想那樣前來糾纏,一切都是風平浪靜。 后來她從前來探望她的徐巧芝和陸靈秀的嘴里才知,郭家的那位世子居然從馬背上摔下,不光折斷了腿,還傷了腰。 別說調風弄月了,郭世子現(xiàn)在吃喝拉撒都在床榻上,整日哀嚎不已。據(jù)聞愛子心切的永安王府王妃,氣得帶人上門找趙駙馬算賬。 可是卻被同樣愛夫心切的漁陽公主毫不客氣地懟了回來。于是兩廂拉扯,甚至一直鬧到了皇帝那里。 陛下不好偏私自家女婿,但也沒法因為這意外而重責趙棟。畢竟是郭偃自己太嬌弱了,全無他家先輩沖鋒陷陣的武風。 最后陛下和稀泥的結果就是,取消了今年春狩侯門貴子們騎馬演示的環(huán)節(jié)。于是那些上不去馬兒的嬌貴公子們倒是大大松了一口氣,十分感謝郭偃的斷腿。 同時也有人遺憾,若這次郭世子能一口氣摔死,說不定能免了以后數(shù)年的春狩折騰。 蘇落云聽聞郭偃癱在了床上不能出門,也大松一口氣。不然被這種肆無忌憚的紈绔纏上,想要擺脫就難了。 想到這,她不由得深深感念起趙駙馬來,給駙馬府備香時,也額外多添了幾份。 落云的新店雖然才開張,卻已經積攢了大單子的主顧。頭一個,便是這位漁陽公主。 如今公主府許多香品都直接繞過了老字號的守味齋,轉給了瘦香齋。 這類正得寵的貴客的生意最好做,不缺錢銀也不賒賬,當蘇落云一臉難色地跟公主府的管事提及,新店開張,沒有錢銀周轉,須得先交定金時,管事甚至毫不猶豫直接付了全數(shù)的銀兩。 “蘇大姑娘,公主現(xiàn)在看中你,別家的香連聞都不聞一下。你只管將香品調好,以后的銀子卻得由著你賺呢!” 蘇落云自是應下,趕緊讓香草包了份厚實的紅包,謝過管家在公主面前替她美言。 管事毫不客氣地收下,笑吟吟道:“我看大姑娘是個能成事的,給貴人行差,靠的是三分本事,七分人情世故。姑娘你參悟得倒是通透……” 其實這些圓滑的手腕,蘇落云是跟繼母丁氏學來的。 當初丁氏入門,靠著會與人好處,沒幾日就將族中上下的親友收買殆盡。 小時候,落云覺得是親族薄情,待后來漸大了,才明白經營人脈的重要。如今她自己單過,少了父親撐腰,更要學會圓滑小意,一點點地撐起自己的人脈場子。 這些高門貴宅子里的管事都是雁過拔毛的主兒,方才管事那么痛快給了她銀錢,自然是要見好處的。 蘇落云不敢吝嗇,給那管事的錢很是厚重。管事覺得這小丫頭年歲不大,可出手竟然比她那個繼母還闊綽,自然也是心滿意足。 她賠笑著將總管送出去后,又緩緩舒了一口氣。 眼下,錢銀的窘境總算解除了??山吁喽鴣淼膮s是香料供應的問題。 蘇家不光有守味齋這類成香鋪子,更是掌握著大宗上好香料的供貨。 蘇鴻蒙能入榷易院,也是因為有如此神通廣大的門路。 瘦香齋這樣新立的鋪子,進貨便是要解決的頭等大事。 若是尋常些的香料還好,馬上就要有大貨供應的集市了,蘇落云只要肯多花銀子,總能買來。 可是類似黃熟香、乳香這類都是舶來品,須得海外供應。這些都是被榷易院壟斷了,偶爾有些次等貨品下放,出現(xiàn)在市面,也是一貨難求。 換而言之,蘇落云就算有錢銀,也無法大手筆批來這些特供的貨色。 先前配香,她有借口從駙馬府的庫房周轉??墒乾F(xiàn)在她自己立門做生意了,總不能繼續(xù)掏漁陽公主的庫房?。?/br> 了解這香料生意關卡的可不光是蘇落云,蘇鴻蒙早就料到了女兒開門做生意后,要遭遇的第一樁難事。 蘇鴻蒙生日這天,就算父女先前鬧得不愉快,落云也得帶著弟弟給爹爹慶賀。 一家子人吃飯的飯桌上,蘇鴻蒙垂著眼皮,用筷子頭戳了一大塊肘子皮道:“落云最近出息了,撬了老店不少的生意??蓜e眼大肚小,給自己吃撐了!” 死丫頭可真有本事,挖走了好幾個守味齋的老主道。她也不掂量一下,在香料這類做熟的行當里,沒點根基能站穩(wěn)腳跟嗎? 再說了,她挖走的那些富貴金主,什么寶貝疙瘩沒見過?只不過起初被她弄的那些花樣子迷住眼而已。待以后發(fā)現(xiàn)她拿不出什么金貴的香料,也就知道那個“瘦香齋”究竟是什么下九流的貨色了! 若圍攏不住那些貴人,立鋪子就是干燒銀子。 到最后,死丫頭怎么吃下去的,就得怎么囫圇個地給他給吐出來! 面對父親的冷嘲熱諷,蘇落云不光眼瞎,耳朵似乎也聾了,只任著他奚落,不見那天登門吵鬧時的牙尖嘴利。 最后還是歸雁心疼jiejie,假裝腹痛,借口著回去休息,這才拉了jiejie早點出了蘇家大宅的門。 等姐弟出了院門子時,身后的大廳里傳來彩箋銀鈴般的笑聲,還有丁氏讓兄弟倆慢點吃的聲音。 似乎他們出來后,那廳堂里沒了“外人”,氣氛才終于活絡了。 “姐,我們不該來,爹爹也不喜歡我們來……” 聽著弟弟意志消沉的聲音,蘇落云知道他心里的難過究竟是什么。 她溫言寬慰道:“他對我們再不好,也是我們的生身父親,若不來祝壽,便坐實了不孝的名頭。我無所謂,可你是要考功名的,不能落下不孝的污點。不過是聽幾句風涼話,權當他在發(fā)牢sao就是了?!?/br> “父親說你的鋪子開不長……”蘇歸雁覺得讓雙目失明的jiejie如此勞累,cao持家用,是自己這個做弟弟的沒本事,“姐……要不,我不考學了,讓我?guī)椭阕錾獍?!?/br> 聽了這話,蘇落云卻將失去焦距的眼瞪得圓圓的:“一派胡言!水往低流,人往高處走。你將來要做官,如何能經商?若目光短淺,不思上進,才不懂得心疼我!別擔心鋪子上的事情,我自有法子!” 雖然夸下海口安慰了弟弟,其實蘇落云對于香料進貨的事情也覺得有些棘手。不過想著市集馬上就要來了,倒也希望大在。 恰好小舅舅到京口護送上司坐船,又折返回京城公干,順便又來見了見落云姐弟。 這次落云自己有院子,便徑直將舅舅請到家中,溫了熱酒,切了白rou,舒服地暢飲一番。 胡雪松見外甥女幾日的功夫,就從貔貅姐夫那撬了一間鋪子,只能佩服地連飲三大杯,同時又有些悵然道:“你一個女孩家,也不必將錢銀看得太重,若是能找個老實本分的男人嫁了,我才放心。如今京城里倒是歌舞升平,可是北邊的邊關戰(zhàn)火從未停歇。等哪一日天下大變,烽火連天的時候,誰還在乎聞的是香還是臭?……你要找,就找個能護住妻兒的,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可千萬不能要……” 歸雁聽了這話一縮脖子,疑心舅舅在諷刺自己的身體太瘦弱,連忙咬了一口rou補一補。 而落云只當舅舅飲多了說醉話。她哪有嫁人的心思?再說好男兒,誰又愿意娶個瞎子當老婆! 吃完了飯,落云讓歸雁回書房讀書。而她要跟舅舅說些私隱的話。 此番舅舅前去公干,正好要路過蜀地。落云想讓舅舅去蜀地找人打探一下,關于父親當年在蜀地經商的私隱。 胡雪松覺得奇怪,便問落云是聽到了什么。 落云說道:“我聽田mama說過,那丁佩跟父親是一早就認識的,若舅舅能查出些確鑿的證據(jù),也算握住了她的短處,日后她若再興風浪,我和弟弟也不至于任她揉搓?!?/br> 香草中毒的事情,讓若云知道了丁氏的狠毒本性,有時也睡不著,落云想的都是如何捏住這毒蛇的七寸。 她處處擠兌自己,自己沒有些把柄,說不定哪日,又要落入她的圈套。若是舅舅此去,能打探到丁佩的一些舊聞,也許對她甚有幫助。 胡雪松一聽,頓時心里冒火。其實他知道jiejie一早也應該是聽到了什么。不過jiejie太過溫良,從來都是想著替丈夫遮掩,受了委屈,也不跟家里說。 幸好外甥女的性子不像jiejie。于是他立刻應下,此番離京便要坐快船前往蜀地。 短暫相聚之后,便要別離。 她送舅舅出京的時候,聽舅舅說過最近船上走私猖獗,朝廷要下死力氣整治這些目無王法的,他們兩江水軍也都接了上峰指示,要徹查那些私販子的分銷渠道。只怕今年黑市上的香料也會少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