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 第130節(jié)
小狼耷拉著尾巴進(jìn)來了。 它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毛茸茸一大團(tuán),卻能剛好抱入懷中。它正在地面上拖著自己行走——因?yàn)槔穷^抬不起來,肥厚的尾巴也耷拉著夾在后腿間,一步一步地在地上拖行,似乎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它以為魚是真的也要毒死頭狼,差點(diǎn)把寧時亭胳膊咬斷了。事實(shí)上,現(xiàn)在寧時亭左臂傷也還沒好全。 它抬不起頭來,顧聽霜也沒有什么安慰的表示。 只有寧時亭笑了起來。 他微微傾身,拍了拍手掌,隨后像以前一樣說了一聲:“小狼來。” 小狼愣住了,一大會兒后,它忽而嚎啕大哭起來,渾圓的淚滴不斷地從狼眼里冒出來,它嗷嗚亂叫著奔了過來,撲進(jìn)了寧時亭懷中,而寧時亭笑著把它抱住了哄。 “沒事了,乖乖的,我不怪你。我們小狼什么都沒做錯。” 小狼嚎得更大聲了。 一炷香過后,小狼還在嚎,顧聽霜終于看不過眼,把它提溜了起來:“你又找到機(jī)會賴著不走了是不是?給我滾?!?/br> 小狼立刻大叫起來,表示對于頭狼的抗議——但抗議無效,顧聽霜把它丟了出去。 寧時亭笑了起來——此時此刻,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回到了從前,再無后顧之憂。 * 聽書飛快地成長了起來,他代百里府領(lǐng)了護(hù)衛(wèi)將軍一職責(zé),所有冰蜉蝣從黑暗之中走出來,成了堂堂正正的士兵。 王城沒有發(fā)生大的變故和動蕩,在普通人眼中,只不過是一次幾乎沒有成本的江山易主。 但他們的調(diào)查還在繼續(xù)。晴王、靈帝遺毒不輕,他們?nèi)匀辉谧凡樗麄兡萌藷挌獾淖C據(jù)。 這些事一經(jīng)披露,所有百姓都一片嘩然。而肆虐九州已久的毒瘴,也找到了源頭——此系顧斐音與靈帝研制出的一種毒霧,能夠藏匿在山野間,吞噬人們的靈根。 久而久之,飛升之路斷絕,縱然天靈根,也會七竅盡廢。他們認(rèn)為,只有一兩個人化仙飛升,才是真正的仙,否則人人成仙,何來優(yōu)越之處? 顧聽霜隱在幕后。 寧時亭和他的智囊團(tuán)都閑不下來,之前在西洲治洲的經(jīng)驗(yàn)挪了過來,九洲加緊民事堂建設(shè),而避塵珠,在給寧時亭用之前,首先給了王城民眾使用。 避塵珠可除萬毒,為寧時亭減輕了很大一部分壓力,起碼不用擔(dān)心自己治愈后,返魂香其中一味毒鮫血無可取代,百姓無藥可醫(yī)。 百姓中沒有人知道顧聽霜去了哪里。 在所有人的傳聞中,靈均王死而復(fù)生,為狼神化身,前來改朝換代,只不過他遲遲未登基,引得很多人摸不著頭腦。 在所有人的好奇和疑惑中,顧聽霜帶著寧時亭,由群狼護(hù)送,奔襲千里,去往冬洲。而王城的事情,暫時全權(quán)交給一名叫做金脊的年輕人處理。 寧時亭身上的毒非同一般,哪怕有避塵珠在手,也仍然是去步蒼穹山門中治療休養(yǎng)最為保險。 焚流仍然守在山門中。 她提前獲悉了他們將要過來的消息,已經(jīng)做好了迎接的準(zhǔn)備,但是當(dāng)她這一次直面顧聽霜時,仍然大為震驚。 門口的陣法,顧聽霜直接破了,上至山中,他眼神清定:“去將我密室中的三味護(hù)身藥、法器拿來,我為他設(shè)法陣?!?/br> “你怎么知——”后面的話還沒有說完,焚流的話被她自己生生壓在口中,因?yàn)樗匆娏祟櫬犓难凵瘛?/br> 不僅僅是她之前見過的晴王世子的囂張和無拘無束,反而更多了幾分成熟和穩(wěn)定,那種篤定的視線,分明是她的授業(yè)恩師步蒼穹才有的! 寧時亭在旁邊看著。 有關(guān)他在避塵珠中看見的前世內(nèi)容,他始終沒有跟顧聽霜明確地問。 他醒來后,是隱約覺得身邊人像是想起來了什么似的,氣質(zhì)中多出了幾分成熟,但是兩人都沒有戳破。 此時此刻,顧聽霜沒有避諱他,算是兩邊默認(rèn)。 他們都不愛提自己為對方付出的東西,默認(rèn),也即是最大的默契與內(nèi)斂溫柔。 寧時亭的法陣由顧聽霜設(shè)好,然而到時候除毒,卻是焚流主持。 原因是顧聽霜這副身體確實(shí)已經(jīng)到了強(qiáng)弩之末,他將自己的全部靈識與魂魄轉(zhuǎn)到狼神胚胎中,隨后要閉關(guān)修煉,直至自己修出人形。 步蒼穹山中有一處靈泉,顧聽霜前往那里修煉,閉關(guān)一個月。 他入關(guān)的日子比寧時亭還要早一段時間,進(jìn)去之前,寧時亭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樣,送他去靈泉口。 只是這一次,顧聽霜進(jìn)去后,又出來叫住了他。 雖然氣質(zhì)成熟了不少,上輩子的記憶也恢復(fù)了,但他的心智還是這一世原來的模樣。 顧聽霜凝視著他,聲音有些忐忑:“你希望我……修煉成什么樣子呢?你可以告訴我?!?/br> “若是覺得我不夠有力氣,不夠高,不夠俊俏……”顧聽霜聲音越來越小,似乎也有些煩惱這些可能性,“你跟我說。” 青年的耳尖別別扭扭地紅了。 寧時亭注視著他,唇邊慢慢勾起一絲笑意:“殿下什么樣子,我都喜歡?!?/br> “臣一直覺得,殿下就是天下最好看的郎君?!?/br> 只這一瞬間,顧聽霜被他說出口的最后一個詞燙了一下。 是“郎君”。 不是別的什么,不是少年郎,是“郎君”。 再見之后,他與寧時亭也一直沒有再確認(rèn)彼此的關(guān)系。從前寧時亭那些溫吞寵溺、溫馴愛戀,總不免都有些像在哄他。 而如今要他問,他又問不出口。 寧時亭仿佛洞穿了他心思似的,又笑瞇瞇地說道:“是個人就好,臣若是真嫁給一匹狼,似乎也有些說不過去?!?/br> 顧聽霜的耳根一瞬間更紅了,他甚至有些慌亂地答應(yīng)了下來:“——好,我知道了?!?/br> “我進(jìn)去了。”顧聽霜佯裝沉穩(wěn),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地跟他道了別。 而寧時亭靜下心來服用焚流給他配的養(yǎng)身藥,數(shù)日后進(jìn)入陣法,催動避塵珠,為他除毒續(xù)命。 這個過程很漫長,而為了避免痛苦,他事先服用了安神藥,在陣法中打坐睡去。 這次他終于不再做噩夢。他甚至沒有做夢。 他在沉睡中感到了想要快些醒來的愿望——這愿望中甚至帶著一些雀躍和急切。 他想知道顧聽霜怎么樣了,自己怎么樣了,他第一次不再戀慕死亡,而是想要醒來,和他深愛的人們在一起。 “好了。寧師弟——醒來?!?/br> 不知道多久之后,寧時亭聽見了焚流一聲疲憊的聲音。 焚流擦了擦冷汗浸透的發(fā):“非常兇險,但好在陣法十分穩(wěn)當(dāng),避塵珠法力也極強(qiáng),沒有出岔子,真是太好了。” 寧時亭第一反應(yīng)是抬起頭,凝望窗外一株碧綠的藤蔓。 他進(jìn)來之前,那藤蔓剛剛發(fā)芽,新嫩柔軟,而如今他抬眼,望見的是滿墻深綠。 “日子不短了,那個人等你有一段時間了?!狈倭髦浪谙胧裁?,含蓄地提醒了一句,“他今日下山去了。冬洲軍營重整,他見你還沒好,先替你去整理了軍務(wù),你等一等,他傍晚就會趕來?!?/br> “謝謝師姐?!?/br> 寧時亭站起身來——此時此刻,他察覺到了余毒除盡后的輕松,壓了他幾十年的無力與虛弱感一掃而空。 他對焚流深深地行了一禮,隨后整衣出門,先去靈泉處看了看。 焚流派小狼給他叼來了衣服:“你可以先去靈泉沐浴一番,也有助于你元?dú)饣謴?fù)?!?/br> 靈泉確實(shí)已經(jīng)沒有人了,顧聽霜顯然已經(jīng)出關(guān)。 寧時亭看了一眼周圍環(huán)境,長長呼出一口氣,隨后讓小狼出去給自己把風(fēng)。 他在治療時出了許多汗,等待顧聽霜的時候,也正好借此機(jī)會洗一洗。 靈泉水微涼,寧時亭將自己沉下,靜心沐浴了片刻,隨后化出魚尾,自由游動了一會兒。 不多時,他聽見腳步掠過草葉的聲音,還有輕緩的呼吸聲到來。 “寧時亭?” 顧聽霜仍然對他直呼其名,仍然干巴巴的,不過倒是比從前“鮫人”來“鮫人”去的好多了。 寧時亭知道他來了,他搖擺魚尾轉(zhuǎn)了個圈兒,隨后在水里扯過一起下水的紗衣,披上后在水里冒了個頭。 時是傍晚,落日余暉與泉畔冰雪交匯成一種奇異偏亮的光芒,寧時亭在水中一覽無遺,冰藍(lán)的魚尾和在沾水的長發(fā)、臉頰都一覽無遺。 美得令人幾乎忘卻呼吸。 兩人視線對上,顧聽霜還愣在原地。 寧時亭望向他。 顧聽霜的面貌沒有任何改變,但他一身冬洲軍營冷甲,雙腿筆挺,好端端地站在了他面前。 唯一不同的是,原本烏黑的雙眸變成了某種奇異的琥珀色,令他顯出幾分奇異的魅力來。 他沒有變,歲數(shù)也像從前,但他確實(shí)比他高出很多了。 不知道為什么,盡管沒什么改變,寧時亭卻也感受到了久違的心跳。 “你在沐浴,我……我過去等你。” 顧聽霜強(qiáng)迫自己移開視線,雙耳緋紅,聲音也有些抖。 寧時亭說:“殿下就在這里吧?!?/br> 顧聽霜怔了一下,隨后說:“……好?!?/br> 他背對他轉(zhuǎn)過身,隨后問道:“焚流說你余毒已除,你感覺可還好?” 寧時亭從水里起身,批好衣服,擰了擰銀發(fā)上的水珠,走上岸來:“都好?!?/br> “好?!鳖櫬犓f。 “殿下可以轉(zhuǎn)過身來了。”寧時亭攏好衣襟,盡量自然地說。 顧聽霜于是轉(zhuǎn)過身來。 兩人的距離有兩三尺。 寧時亭在仔細(xì)端詳他。像是想要確認(rèn)他的身體狀況。他一度比顧聽霜自己更想要他能夠站起來,而今愿望實(shí)現(xiàn),卻總覺得不真實(shí)。 寧時亭伸出手,像是想要碰碰他的臉頰,但是卻條件反射的收回了手。 身為毒鮫的慣性依然在他身上存留。 顧聽霜抬起眼,寧時亭低聲說:“殿下還是容臣先找銀器試一試,萬一還有余毒……”